陈若缺稍一细想,觉得他这话说得也对……
这老酒鬼不关心自己死活,武校里那些“臭道士”教练更不关心自己死活;这老酒鬼顶多也就是把自己当“哈儿”耍,可至少不会像那些“臭道士”教练动不动就对自己拳打脚踢。
自己与其这时候回去讨打,不如明天一早找到水桶再回去。这样不但不用因丢失水桶而受罚,要是被责问为什么夜不归宿,也尽可说是大晚上给老酒鬼送酒,然后被他强留过夜……
再说自己说要走其实完全是在逞强,事实上刚才恼羞成怒而一路追鸟到此所消耗的体力,已经根本不是零上的“正能量”,而是在透支零下的“负能量”。
而此刻陈若缺杵在地上的双脚,其实已与假肢无异,根本不再听自己使唤。
“那……好吧,今晚我就在这儿对付一晚。”说着陈若缺竟直接像一块多米乐骨牌一样,向前一头栽倒在地。倒地之后陈若缺才发现,不但已经四肢抽筋不听使唤,整个腰背也僵直到了“宁折不弯”的地步。
“行啦,不必客气——”老酒鬼八成是还当他是在给自己施五体投地大礼呢,一摆手道,“——既然喝不醉,有个龟儿陪着助兴也好——”
助兴?陈若缺完全已经是高位截瘫的感觉,这老酒鬼居然还想让自己给他助兴!
“啊——龟儿啊,你听这庐外,正可谓是‘子猷闻风动窗竹’,正是‘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的好时候——”老酒鬼根本不管像条爬虫一样趴在自己脚前的陈若缺的死活,只诗兴大发地自嗨道。
陈若缺当然不可能知道,这老酒鬼此刻吟诵的正是另一位唐朝资深老酒鬼——诗仙李白的诗句。这头一句诗出《与夏十二登岳阳楼》,后一句诗出《对雪醉后赠王历阳》,都是喝高了以后写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两句诗里既没有脱光了的“明月姑娘”——“床前明月光”,又没有“锄禾”与“当午”这对打野情侣(自己想),亦或是“香炉”与“紫烟”这一对多水的不伦母女(还是只能自己想),典出实在是太偏,陈若缺不知道也正常。
“哈哈哈哈——走,龟儿,陪老子跳舞去——”
已经趴在地上半死的陈若缺,就是打死也想不到,这老酒鬼居然会说出如此神奇的两个字:跳舞!
“我趴这儿休息休息就行了,要跳广场舞你还是自己去吧……”漫说陈若缺根本不爱跳舞,以他现在的身体反应,就是想趴在地上像王八一样翻个身都困难。
“少废话,你个龟儿给老子走起——”说着老酒鬼如同即将登场的明星一般,将披在肩上的军大衣向后一甩,然后把已经全身抽筋僵直的陈若缺如同一挺火箭筒一样,从地上直接捞起,往肩头一扛,然后一个箭步冲出竹庐。
要说这老酒鬼那确实是有功夫的,虽说陈若缺这细胳膊细腿儿的没多少分量,但老酒鬼的动作简直流畅到仿佛陈若缺根本不是“缺心眼”,而是“空心眼”一样。
这老酒鬼扛着陈若缺大步流星,几步便来到竹庐前山坡上那块鹅卵石空地上。
这块空地是老酒鬼到这儿以后闲极无聊自己“开垦”的。
倒也物尽其用,他把这块空地上的竹子都拔了——没错,不是砍,而是直接连根拔——用来搭了这间竹庐。
这空地正好被周围的竹子围成一块圆地。老酒鬼又一块一块从附近溪边收集来黑白两色的鹅卵石,愣是在这块圆地上,铺出一个黑白相间,又黑中有白,白中有黑的太极阴阳图。
说来也巧,老酒鬼吟完李白的诗一出来,“明月姑娘”就真的从云屏中露出一抹香肩来。
而这太极阴阳图上由白色鹅卵石铺就的那一半,在明月姑娘的赏光之下,竟也泛出一抹当真是“疑似地上霜”的荧光。
这老酒鬼的一双赤脚一踩到这鹅卵石上面,立刻如做足底按摩一样,发出一个大叔的恶心猥琐呻吟:“哦——吼吼吼吼——咿呀呀呀——”
而不等呻吟结束,老酒鬼索性借着这股兴奋劲儿,直接变呻吟为哼唱,开始自己给自己伴奏:“啦——啦啦——啦啦啦——啦——”
一面以诡异的曲调“啦啦啦——”,老酒鬼自然也就一面闻歌起舞,扛着陈若缺直接以诡异的舞步开始“蹦擦擦——”。
反正陈若缺这时候浑身上下能动的就只有眼珠子和舌头,毫无反抗之力,也就索性闭上眼睛,收好舌头,任其摆布,变被迫为享受。
很快,顺着“啦啦啦”的前奏,老酒鬼真的开始以“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豪迈,引吭高歌起那首无人不知的千古名句——《将进酒》: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千金散尽还复来——”
一面唱,老酒鬼自然不忘配合着节奏一面跳;而一面跳,老酒鬼竟还不忘把扛在肩上的陈若缺像孙猴子手里的金箍棒一样上下左右、身前身后、翻来转去地耍舞起来。
其实那个年纪的陈若缺也就一根棍的高度,再加上细竹竿一般的身材,只要是稍微壮一点的成年男子,把他“拿”起来应该都不成问题。但要耍舞得如此行云流水、花样百出、美轮美奂,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了。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想不到在这种时候,陈若缺反倒没有大吵大闹,而是把眼睛紧紧闭起,牙关死死咬紧,真就如同一根没有生命的棍子一样,任其玩弄于鼓掌之间。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想不到这么舞着舞着,陈若缺在很快适应了这种无规律翻转的头晕目眩之后,反而感觉自己筋骨好像越来越活络……关节的肿痛与肌肉的酸楚也渐渐得到纾解……即便是在如此无规律的翻转之下,对自己肢体各部位的感知也在慢慢恢复……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唱完这最后一句,老酒鬼情不自禁地接连大笑道:“哈哈哈哈——想那李太白呼儿将出换美酒,还要用五花马、千金裘——而老子要想喝酒,只需‘呼儿将出挑美酒’便是,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畅饮无限——”
呵呵,你是不用五花马、千金裘……你用的是求婚钻戒……陈若缺在心里冷笑道。
“奈何你这龟儿子太不争气,老子明明就是喝它一整缸都不在话下,可你却只给老子挑了那么点回来——你看我怎么收拾你——呀——”
话音未落,老酒鬼竟又“啦啦啦”地“老调重哼”起来。紧接着又把刚才唱过的歌重唱一遍,把刚才跳过的舞重跳一遍。
不过这上一遍舞跳下来,陈若缺腰背的僵直不知不觉中已得到大幅缓解。所以这一遍的时候,陈若缺这根“金箍棒”,也就进化成了“双节棍”。
老酒鬼耍起来虽没李小龙那么铿锵有力,但却要唯美得多,流畅得多,也圆滑得多。
陈若缺不但依旧一声不吭,而且紧闭的双眼也慢慢睁开,死咬的牙关也慢慢松开……他是越来越适应,也越来越享受这一“全方位滚筒式太极按摩”的感觉了。
待到这第二遍的最后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最后那个拖得老长的“愁——”音尽气绝,老酒鬼一个立棍式将陈若缺重又戳回地面之上。
陈若缺的足底猛一踩压鹅卵石,立时就像踩了电门一样,突觉一股爽利的刺激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一冲,仿佛把原本一身的疲惫与混沌,一股脑全都冲出了体外。
陈若缺原地抖了抖手脚,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确定无论是是精神上的倦怠,还是身体上的疲劳,都确实完全消失不见。
陈若缺原本想,累到这种地步,就是睡一觉,第二天起来不但不可能完全恢复,而且各种腰酸背痛肯定会接踵而至。
像他此时此刻所切切实实体会到的这种状态,按说至少也得停止一切训练,全天候卧床休息三天之后才能有……怎么可能……
正是从这一刻开始,陈若缺才真正打从他那“缺心眼”的心眼里,把老酒鬼当成了自己在那所武校、那座道观、甚至那个世界上,最值得,也是唯一值得依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