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真死倒也不至于……
只是这地方前不着竹庐,后不着道观的,实在是进退两难。按说陈若缺这么一个山里孩子,就是闭着眼都应该能走得出去。可不巧的是这偏偏是一片竹林。
估计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抹黑还能在竹林中辨清方向的哺乳动物,就只有大熊猫了。可无奈的是,此刻的陈若缺漫说辨不清方向,就是怀里揣着个导航,也跟大熊猫一样,一步也懒得再走。
当然他可没有大熊猫那好吃懒做的命,他懒得走是因为确实已经筋疲力尽。
陈若缺当时心想,看来今晚是只能在这儿枕着酒桶露宿竹林。就是天王老子要喝酒,也只能等自己明天睡醒再说了……
反正明知那老酒鬼是在把自己当傻小子一样使唤,自己也还是照样拼了命地来充了一把愣头青,把自己累个半死。
就算这酒最后没有按时送到,自己也没什么对不起这老酒鬼的地方……没有,没有,一点都没有……
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想着想着,躺在地上的陈若缺神智渐渐混沌,仿佛进入了梦乡。
可就在他半梦半醒之际,一个方向的远方突然传来一连串学舌的鸟叫:“缺心眼儿——缺心眼儿——缺心眼儿——”
从小到大,陈若缺的所谓伙伴其实要么是嘲笑他,要么是欺负他,他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而他最快乐的童年时光,全是在这山林里与飞禽走兽为伴。
所以只要是这附近山里的长留物种,他根本用不着看,只要听鸣叫就能辨出是哪种飞禽,听脚步就能辨出是什么走兽。
虽说这山林也算是有些灵气,会学舌的鸟也不止一种。但叫声如此难听,学得又如此毒舌的鸟只有一种,那就是俗称“黑号子”的黑喉噪鹛——此鸟正可谓鸟如其名,毛色虽然鲜美,但从嘴巴周围一直到脖颈喉头的绒毛却是黑得出奇,而叫声又尤其聒噪刺耳。
如果说听见乌鸦叫代表晦气的话,那听到这“黑号子”简直就是霉气熏天,衰神附体的征兆。
说到这儿,不得不插一句,其实道观真的要感谢这种“话霉鸟”(其实这鸟本身也属于画眉科)的存在。因为一般附近山民听到这种鸟叫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赶紧去道观请个符去去霉气。要是家里稍微殷实一点的,搞不好还要专门做一场“驱晦改运”的法事。
听说道长每年还定期派人到稍远一点的山里去专门捉这种鸟,回来放养,跟养寇自重是一个道理。
要说这鸟也确实是够混的。它就是不学舌,正常叫出来的声音也是“哈儿——哈儿——”
不但带有四川话特有的儿化音,而且还正好是四川话里“傻子”的意思。
你想一个大活人,要是被一只鸟用劈柴般的嗓音骂“傻子”,那能不触霉头吗?
更何况这鸟骂陈若缺用的还不是普通的“川骂”,而是直接点名叫他的外号,就好像是专程来嘲讽他的一样。
“缺心眼儿——缺心眼儿——缺心眼儿——”
随着这私人订制鸟叫嘲讽一声声不断继续,陈若缺心中的怒火就如不断添柴的篝火一样,越烧越旺……真可谓是“重骂拾柴火焰高”啊……
现在想来,当时那种感觉,跟一开始被駮小闹这匹怪马藐视时的愤怒真有一拼,搞不好当时还要更胜一筹。
因为駮小闹只不过是长了一双比人类还要嚣张的眼神,让陈若缺这个人类很看不顺眼而已。而这这只躲在暗处的鸟确实在鹦鹉学舌地“以其人之外号嘲讽其人之身”。
陈若缺从小连被人类叫这外号都受不了,更何况是被一只鸟叫!
待到这愤怒的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时,陈若缺根本不做多想,直接从地上一个鹞子翻身蹲起,就准备朝鸟叫的方向狂奔而去——是的,陈若缺就这么奇迹般地没来由地又有力气了。
他是想要去捉那只鸟吗?其实也不是……其实连他自己当时也没想好自己冲过去到底想要干什么。或许只是本能地想要把这只鸟尽快赶跑吧。
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中刚起跑没两步,就一头撞在一杆竹子上。而这竹子韧性又极强,弹回来后又直接打脸。
“嗷——”出师不利的陈若缺捂着脸惨叫一声。
不过转念一想,幸好这竹子弹回来打的是脸——要是没有脸在前面挡着,不等自己靠近那只鸟,自己的鸟就要先当一回愤怒的小鸟了……
不过这也给刚恢复一点体力却完全失去理智的陈若缺提了个醒,那就是这竹林确实不适合小朋友追逐打闹。
于是陈若缺灵机一动,想起一个远程攻击的办法,那就是用酒泼那鸟——要是运气好,搞不好不但能把它泼湿,还能把它直接泼醉咧。
这是一个只要喝酒的人就绝对不会去想的办法。这酒毕竟不是水,无论贵贱,无不是经过复杂的酿造工艺,“集五谷之精华,年月之大陈”。
可陈若缺跟瞎子摸象一样摸到地上的酒桶才发现,由于一路的颠簸晃点,两个桶中的酒原来已是洒去大半。
定是一路上太过劳累,根本无暇顾及,就连水桶越来越轻了都感觉不出来。再加上一进山天就黑了,一路上都没发现。
反正陈若缺当时还是个孩子,根本就不好这一口。只要是不要钱的东西,他都不觉得心疼。
一见这样,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把两小半桶酒并作一大半桶酒。然后一手提着这大半桶酒,一手扛着扁担,朝鸟叫的方向悄悄靠近。
陈若缺一面摸黑缓行,一面将扛在肩上的扁担不断左右扫描——起到一个盲人手中的导盲棍的作用——以免再被竹子打脸或抽鸟。
要说这“黑号子”也真是够配合的,虽然陈若缺一路靠近,它也一路转换枝头,但一直都是沿同一方向和同一节奏渐行渐远,而且还一直保持着“缺心眼儿——缺心眼儿——缺心眼儿——”的信号,就像是在有意给陈若缺指引方向一样。
但陈若缺哪有闲工夫去体会这一只鸟的用心良苦。他一心只想的是这鸟真是狡猾狡猾地,而且可狠可狠地——自己一靠近,它就换落脚点,但就不飞远,而且嘴里还持续不断地对他进行嘲讽——所以他一定要把它死啦死啦地!
到后来陈若缺也猜想这“鸟东西”八成也跟猫头鹰一样有夜视功能,自己也就没必要蹑手蹑脚的了。可奈何这竹林越走越密,自己就是想提速也提不起来……
这一人一鸟就这么亦步亦趋地朝一个方向径直前行,经过一片陈若缺仿佛似曾相识的鹅卵石地面,峰回路转,一点莹莹的烛火突然出现在眼前。
陈若缺这才赫然发现自己可不是已经到了老酒鬼的竹庐前了吗?
在烛火的光晕下,竹庐的门户就如同是芝麻开门一样泛着神秘的金光。
这对于已经累到根本就不知道累的陈若缺,简直就如同是在沙漠中见到绿洲一样。
一时间他心里眼里哪还有其他东西,只死盯着光明冲去。
而盯着盯着,这芝麻开门前突然有一个展翅的黑影一闪而进,然后烛火也跟着晃动了几下,紧接着便从门前洒满金光的地面上,投射出一个人影。
陈若缺窃喜:定是那鸟也跟扑火的飞蛾一样,奔着烛光飞进竹庐里去了,正好老酒鬼也在,这可真是太好啦,正好给它来个关门打鸟!
想不到冲进这间一室零厅、一目了然的竹庐一看,除了老酒鬼以外,连根鸟毛都没看见。
老酒鬼穿着军大衣,像一尊雕塑一样端坐在茅草铺上。见了一手拎着水桶,一手提着扁担闯将进来的陈若缺,老酒鬼只冷冷道:“酒还剩多少?”
陈若缺心道:你他娘的还真是直奔主题呀!不过面上只能欠身把酒桶往他面前一垛,支吾道:“就……就剩这小小半桶了……”
老酒鬼都没往桶里看就直接道:“你这喂猫呐?”
“我……”陈若缺本想诉苦,可欲言又止,心想反正跟他说了也是对牛弹琴,干脆转移话题道,“……对了,刚才飞进来的那只鸟呢?”
“又飞出去了。”老酒鬼随便敷衍了一句,转而问他道:“怎么样,累吗?”
“累——”陈若缺不假思索道,“——但我不怕累。关键是觉得为你……不值。”
其实此刻陈若缺直觉自己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可硬还是在这个只在乎酒而根本不关心自己死活的老酒鬼面前,装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那为谁才值?”老酒鬼居然冷笑道。
“我不知道,反正为你不值——”陈若缺反正都已经被累成曾孙子,也不再怕得罪他,“——你快喝吧,喝完我还得把扁担和水桶还回武校去。”
“那另一只水桶呢?”
“这不用你操心。”陈若缺对他实在是反感得紧,也不多想他怎么就敢笃定一定有另一只水桶……
“这样吧,今晚你就住这儿,等明天天亮你再回去。正好也能沿途找找另外一只水桶。否则你就是回去,也得挨罚。”说完老酒鬼提起面前还盛有四分之一桶酒的水桶,直接“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然后放下水桶,一抹嘴道:“啊——真他娘的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