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正是这样一位来历不明,行径怪诞的老酒鬼,在陈若缺被其他“教练”虐了小半年依然还是细胳膊细腿儿,正要被道长劝退之际,不但将他挽留下来,而且还向道长保证,只要把这“小瘦猴儿”丢给自己调教,一定给他训出个样来。
从那以后,老酒鬼与他虽没有师徒之名,但可以说成了他的“私人助教”。这“私人”的待遇倒不是因为陈若缺有多特殊,而是因为老酒鬼实在太特殊。
他无论是在道观里,还是在武术学校里,都属于是编外人员。连道长都不太管他,别人也就更不敢对他指手画脚了,顶多也就是在背地里说三道四一下。
不过是看他以前确实是个练家子,再说道长也巴不得他在喝酒、醉酒和打醉拳之外还能找点别的事干,所以也就让他到武术学校里去帮帮忙。
他愿教呢就比划两下,不愿教呢在旁边发发呆,反正再怎么也比成天抱着酒瓶子过日子强。
不过这老酒鬼自从认了陈若缺这么一个解闷对象之后,就再也没再武术学校露过面。
陈若缺平日里还是跟着所有学生一起统一受虐,光练筋骨皮,不练一口气。不过每个周日,他都会趁着下午放半天假的空挡,出武术学校,绕到道观后山的竹林,到老酒鬼自己搭建的隐居竹庐去探望他。
就算没有师徒之名,这晚辈去探望长辈哪有空手去的道理。于是开头几次,每次去陈若缺都不忘特意先跑到山下,用自己那点可怜的零用钱,到村庄里的土窑酒肆,打上半斤八两的“古绵纯”——这可是老酒鬼平日里最爱喝的乡土川酒。
这“古绵纯”酒正可谓是酒如其名——古法秘方酿造,口感香绵醇净。度数不高不上头,但从入鼻入口,再到入喉入胃,都别有一番绵延不绝的回味。
开始几次,只要一见陈若缺——更确切地说,是只要一见陈若缺打来的酒,老酒鬼就像……就像一个真正的酒鬼见了酒一样,痴痴笑笑,几近疯癫。
但喝完之后,只一个人自顾自地发呆,与陈若缺相对无语……发着发着还渐渐“呼哧呼哧”地打起呼噜来。每当这时候,陈若缺只好把挂在床头的军大衣取下来给他盖上,然后一个人默默离去。
本来陈若缺是想着,反正自己这细胳膊细腿儿的也不是练武的材料,这老酒鬼就算不真给自己当私人助教,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冲他在道长面前提自己求情,让自己留下,就应该好好感谢感谢他,犒劳犒劳他。
可几次酒打下来,陈若缺自己那点可怜的零用钱也打光了。
当他最后一次把用自己零用钱打的酒给老酒鬼送去之后,陈若缺心想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这恩也算是报了,自己也不欠他什么了……
在老酒鬼照常打起呼噜之后,陈若缺也照常给他把军大衣披上,然后就像转身离去,再也不来了。
谁知就在他前脚刚跨出老酒鬼竹庐门槛的那一刻,身后突然传来老酒鬼如同梦呓一般的酒话:“从今以后,你就不用每个周末给我打酒来啦——”
陈若缺心想,这正和我意。于是也不管他是梦是醒,只继续往外迈后脚。
想不到后脚刚要迈出,身后的酒话又一次响起:“从明天开始,你每天在武校训练完,吃完晚饭之后,休息半个时辰,等天擦黑之后,你就提一副扁担两只水桶,到你给我打酒的地方,就照这样的酒,给我挑它两桶到这里来——”
陈若缺还记得自己当时听到这话的时候,第一感觉并不是震惊,也不是难以置信,而是想直接转身冲过去揍他一顿。
要知道正因为这是山寨武校,教练都是些名符其实的“臭道士”,既无潜心悟道之德,又无精修武艺之功,不过就是些好吃懒做、不学无术之辈。嫌在山里务农太累,又嫌外出打工太苦,于是就来这道观里吃口清闲饭。
反正无非就是些求签算卦、跳大神、看风水,或是搞点什么装神弄鬼的法事来捉妖驱鬼之类的……都是些累不着的活儿。
虽然这方圆几十里都是穷乡僻壤,但老百姓也还愿意将封建迷信活动纳入到自己的一揽子消费当中去,甚至还能占到一个仅次于吃穿用度的重要比例。所以他们虽然发不了什么财,但小日子也照样能过得挺滋润。
而一般来说,越是这种自己一无是处的“小人”,心理越是变态。一朝权在手,哪怕只是管教一群孩子,也要把手中那点权力玩儿到极致。
反正这群孩子要么家徒四壁,要么是留守儿童,要么跟陈若缺一样,从小寄人篱下,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总之都是些死活都没人心疼的野孩子。这些赚惯了死人钱的“臭道士”当然更不会心疼他们。
再加上这些人虽然不是专业的武术教练,但却梦寐以求像想人家少林寺一样,能把武术学校这一副业做大做强,大赚特赚。而要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须真的把这些孩子们训出个样来。
基于以上几点,他们便以变态的心态,非专业的魔鬼训练,和练死也不心疼气魄,真就把这些孩子们朝死里练。
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起床,所有孩子都是在半昏迷的状态下,完成一百个侧踢腿、一百个高抬腿、一百个深蹲跳、一百个引体向上、一百个侧手翻、绕学校外围的山路跑一百圈……以及一百个等等等等,然后才吃早午饭(也就是现在非常流行洋词“brunch”)。
吃过早午饭后终于可以静静地……蹲马步一个时辰,消完食后紧接着就是徒手套路练习,各种拳法、掌法、腿法;什么形意、八卦、八极;陈氏、杨氏、武氏;三十六式、七十二式、一百零八式……反正可以做到接连不断地耍耍一个时辰都不带重样的。
徒手套路练完了,当然就得上兵器套路。这兵器套路的种类虽没有相声贯口《兵器谱》里说的那么齐全:什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镰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带楞的、带刃儿的、带戎绳的、带锁链儿的、带倒齿勾的、带娥眉刺儿的……
但武当特有的几种兵器:迷踪剑、游龙刀、真武棍、龙须抢和峨眉刺必须全部入门,每种兵器学会至少三种套路。等到高年级的时候,这五样兵器中至少得有两样能做到精通,也就是会耍所有套路。
一直练到太阳落山之后——这可是名符其实的太阳落山之后,才得吃一天之内的第二顿饭,也是最后一顿饭。
通常这样一天下来,也就勉强只剩下吃饭的力气了。
而这老酒鬼却要自己在这样的一天结束后,提着一副扁担两个水桶,先下山到村庄里的土窑酒肆,在水桶里打满酒后,再用一副肩膀两条腿生生把这酒挑上山,再绕到后山,这么一个竹林深处的地方!
而且更过分的是,自己每周给他打这半斤八两,都已经把自己的私房钱花光了,他居然还让自己每天给他打两大桶,他这算什么,算是讹上我了吗?
“哦,对了……”就在陈若缺怒不可遏之际,身后再度及时传来酒鬼的酒话:“……你打酒的那家酒肆,我早就委托道长跟那老板说好了,我在他那儿终身畅饮不要钱,作为交换,他家做任何法事道观也给他终身免费。你以后只要告诉他你的酒都是给我打的,他不但不会管你要钱,还会啊你以前的酒钱都还给你……”
“呵呵,就你老这酒量,这喝法,老板家就是天天跳大神也不合算呐——”陈若缺转过身来,看着他苦笑道,“——再说这根本不是钱的事,一天的训练下来,我哪还有力气给你挑酒上山呐?你老反正一天也没什么正事,想畅饮,还是自己亲自去吧——”
“你放心,他一定合算。因为我这终身,已经剩不了几年了……而他家年月还长着呢……”
陈若缺虽然很生气,觉得他这是自作自受,是活该……但在心底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涟心酸。
于是陈若缺不再推脱,不再叫苦,也不再跟他一般见识,只默默地转身,然后悄悄地离去。
不过等到第二天,结束了狗一般被虐的训练,用仅存的一丝吃奶的力气吃完晚饭,陈若缺虽然恨不能倒头就睡,但还是在一种莫名动力的驱使下,偷偷到柴棚取了扁担和木桶,趁着最后一抹晚霞,向山下走去。
到山下村庄里的酒肆,一报老酒鬼的名号,老板果然二话不说给他把两个木桶都灌满,并把前几次的酒钱一并还给了他。
刚一像个标准“棒棒”一样挑起两头沉甸甸的扁担,陈若缺双腿一软,差点没把酒直接洒在酒肆里。他立时心生一种“我这到底是在干嘛?”的悲凉。
可以说完全是看在失而复得的全部私房钱的面子上,陈若缺才再次鼓起劲头,当真是“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地朝山上晃点去。
在他出酒肆的时候,天已擦黑;在他拖着半条命、一副扁担和两满桶酒回到山上的时候,天已黑透;正好那夜“月不明星却稀”,等到他最后绕后山,进竹林的时候,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当时的他不但头晕目眩,双腿和双肩都完全麻木,毫无去知觉,而且完全辨不清方向,都不知哪是去路哪是回路了。
他把扁担一放,已经不是瘫坐在地,而是几乎直接瘫痪在地。他真觉得自己实在是愚蠢透顶,真懊悔自己怎么就真能蠢到大半夜的豁出命去给一个老酒鬼翻山越岭挑酒喝的地步……他甚至真感觉自己就快要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