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之下,陈若缺果然像是被电击一样,从有意识的状态进入到一个转瞬即逝的无意识状态,脑海中真的闪现出一双苍老粗糙的大手,比出一个花枝招展的手型。
这手型大致看来,就好比是“欧儿了”的荷叶掌与“弹鼻屎”的莲花指,两个指环环环相扣。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复杂的细节,十指中每一指都有特殊的交叉或弯曲。
要是想用语言准确形容,估计要把这荷莲香印的五品印全部形容完,都够写一本小册的说明书了。
虽然这影像只是一闪而过,但以陈若缺背书都能过目不忘的记性,对于画面就算做不到“锁屏”这么绝对,至少也能将它褪色的过程设定为“慢进”。
将这“荷塘莲色”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到可以“复刻”的程度后,陈若缺照着比出了丝毫不差的手型。
不过这表面功夫做得再好也是山寨,就算做到丝毫不差也还是盗版。关键的还得是形似之内的神似。
“十指连心……十指连气……”
盘腿打坐的陈若缺,一面保持“荷塘莲色”的手印,一面细心感知这特殊的手印对气息的影响。
刚运行一个小周天——也就是从丹田出气,下会阴,回上尾闾,再沿脊椎督脉回上,通尾闾、夹脊和玉枕三关,直冲头顶百会,再由两耳颊分道而下,会于鹊桥(即顶住上颚的舌尖),经由结印的十指接通任脉,再沿胸腹正中下还丹田——陈若缺就体会到了其中的妙处。
这手印结印,就好比是一个真气流水线上的加工车间。
只要真气流入结印之中,就相当于是从纯粹的内部经脉,流入到一个以特定的外部手型所缔造的特殊站点。
经过这样一个车间加站点的加工与转运,再流出的真气就好像真的被额外充了电一样。
这一原理与现代医学中给肾衰竭病患做血液透析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若缺之所以知道这一节,并不是他自己的肾有任何问题,而是曾经在山寨武术学校的一个老师傅,就是因为嗜酒成性,才不到五十岁就因肾衰竭而去世。
其实要是一直能负担得起血液透析的医疗费用,至少也还能再苟延残喘个几年。听说有的肾衰竭病人,就是靠着血液透析,多活十好几年的都有。
可惜这一个穷山道观里办的山寨武术学校——又不是少林寺,都快整成世界五百强的跨国大集团啦——确实没多少收入,道观的香火也很清闲。本来办山寨武术学校,美其名曰是弘扬武学,实际也是为了能创收赚点外快。
可奈何方圆十里八村都是穷孩子,学费想涨都涨不上去。最后都快搞成上不起学的留守儿童收容所。
这对于一向“只化缘,不布施”,“只做法,不行善”的抠门道长来说,绝对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
总之常年就是这么一个收学生也没多少油水,不收学生更是只能吃素的状态。
直到陈若缺这个细胳膊细腿的“小跳蚤”,出人意料勇夺青少年武术大赛剑法套路冠军,并被上海×大破格录取,这个山寨武术学校一夜之间竟成了“蜚声国内”的名校。
听说报名的人都快挤破了头,学费自然也是应声上涨,节节高升。
可是在被飞车党歹徒一铁锤砸瘸以后,陈若缺一是怕丢脸,二也是怕给自己正财源滚滚的“母校”添麻烦,都没感把自己残废的消息传回去。
不但如此,他反而还报喜不报忧,将学校为表彰他见义勇为颁发的奖状寄回了“母校”。
他这么做一来当然还是出于虚荣心,二来也是觉得这或许也是他这么一个“废人”,能为母校做的最后一点事情了。
虽然一想起道长一手握着他寄来的奖状,一手握着厚厚的钞票,笑得镶了金牙的假牙都合不拢的样子,他就直犯恶心。但对当时的陈若缺来说,这已是他在那个世界,最后的一点剩余价值了。
不过这位肾不好还往死里喝的老师傅,却没能挨到这发财的好时候。
尤为巧合的是,老师傅与世长辞的那天,正好就是陈若缺远赴山东郓城,参加全国青少年武术大赛并夺冠的那天。
想来那次参赛,可说是陈若缺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按说这位老师傅作为陈若缺平时最亲近的“启蒙教练”,应该陪伴左右给他壮胆才是。
可当时这位老师傅,已经住进县城中唯一一家能做血液透析的“大医院”。
在启程的头一天,陈若缺特意跑到县城——这可是正儿八经地凭两条腿一步一步跑着去的——去看望老师傅,并和他告别。
他当时虽已知道老师傅已是病入膏肓,但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告别,竟成永别。
那天陈若缺一直从病房,陪老师傅陪到透析室。隔着半透明的塑胶玻璃窗,陈若缺半懵半懂地见证了整个血液透析的过程。
先是将一根比吸管还粗的针管扎进大腿根内侧的大动脉,将体内的血液引流出体外,经由同样很粗的透明导管,流到一个好比手印结印的透析器中,代替肾脏的功能,将血液中代谢的废物以及毒素过滤掉,再将进化后的血液,通过扎进另一条大腿根部内侧的大针管输回体内。
这一治疗算不上是手术,所以也就无需麻醉。
当然如果病人怕这粗针管扎着疼,也可以要求局部麻痹。但作为一条硬汉,老师傅当然不会提这种自取其辱的要求。
就在老师傅躺在病床上,眼睁睁看着自己这一腔热血,必须通过这样一大圈的体外漫游,以及这样一个人为装置,才能得到净化的时候,老师傅真的突然一下子老了。
老得那么的与世无争,也老得那么的无能为力。
在那一刻,陈若缺终于从老师傅的眼睛里看出了两个在老师傅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过的字——认命。
其实直到那一刻,陈若缺也不敢说自己真正地了解这位老师傅。
他只知老师傅是在自己进山寨武术学校的半年之前进的道观,跟自己倒也算是前后脚的缘分。
这老师傅显然不是什么资深的,或正宗的道家弟子。听他自己说,他是因为看破红尘,才专程到这来当隐士的。
可大家在背后都议论说,他八成是在什么地方惹了人命官司,才逃到这偏远山区,隐姓埋名躲起来的。
大家会这样说的原因主要有三:
一是一般要当隐士的人身上都不带什么钱,可他一进道观,为了让道长收留他,竟直接单膝跪地,掏出一个红色小盒递给道长。道长接过小盒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枚钻戒。
当然这不是要向道长求婚啦。不过见钱眼开的道长,虽然没当场答应嫁给他,却一口答应收留他。
据说后来道长还特意跑到省城的周生生旗舰店去鉴定了一番。等鉴定回来之后,一方面道长就再没给任何人看过这枚钻戒;另一方面即便老师傅什么活也不干,道长也再没跟他要任何的食宿费用。
以道长一贯的处事风格分析,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枚钻戒一定很值钱。至于到底有多值钱,那就只有道长一个人知道了。
不过据曾经搂过一眼的小道士说,这没钻戒不但镶着金边,而且顶上的钻石不说有鸽子蛋那么大吧,那至少也有耗子屎那么大,而且还闪着神秘的蓝光。
二是一般看破红尘的人就算做不到绝对的六根清净,守不住严苛的戒律清规,至少也不会喝酒喝到死吧。
其实就现在的出家人,哪儿还有什么七戒八戒的,全改成七荤八素,七酒八烟了,不欺男霸女就已经很不错了。
可像老师傅这样嗜酒成性,每天都必须喝到烂醉如泥才肯罢休的,确实少见。
就好像在他的心里藏了什么想忘又忘不掉,想说又不敢说的孽障。只能靠酒精的麻醉,才能缓解痛苦,昏昏入睡。
这三来嘛,是因为这老师傅虽然已人到中年,每天还都孜孜不倦地用“穿肠毒药”给自己催命,但他的体魄依然十分强健。一看就知道年轻时候一定是个练家子,而且肯定是真正地“打拼”过的。
尤其是当他喝醉以后打起醉拳的时候,不但招式流畅诡异,难度系数极高,而且铿锵有力,虎虎生风。任何人都不敢轻易靠近。
要是把以上三点连在一起,再稍加推理……那不俨然就是一个会武术的流氓,杀人越货之后逃进偏远山区。怕销赃被抓,于是干脆用脏物换来一个容身之所。结果每天都被“杀人记忆”折磨得生不如死,于是只能依靠酒精勉强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