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语的春风,吹泛窗前的槐枝。
这个季节基本上是属春末时光了,也是又快到了槐花如雪的日子了。
站在城乡结合部的住处,我目不转睛地瞅着邻居家那高大的洋槐树,心里暗自嘱咐自己;今年可要多采些厂送到城里,给二姑母和表姐分享一下。
我的家乡是座落在一个半坡崖子上的小山村,村前曾有条记忆里汩汩不停的小河,一路欢歌向西海流去。
因为我们村地处丘陵,所以,这里贫瘠的土壤倒很适合一部分耐旱的杂树木生长。其中洋槐就是家家门前常见的一种硬质树木。
洋槐花又叫雪槐花,洋槐树树杆直,树皮粗,枝上有棘针,树叶小巧玲珑挺好看的。
洋槐和农家的生活有不解的缘分。
我是1963年正月出生的一个男娃,那个年头正是国人经历了三年严重自然灾害后农业生产和国民经济日渐复苏的好年景。我没亲自领略过灾难的日子,但我却知道那个年月里发生的事情。
旱灾、蝗虫灾、瘟疫病灾,还有国际老大哥翻脸逼债的灾难一齐涌向了一个刚刚建国十年的年青共和国。国难、自然灾害之难侵袭着国人。所以,我们村上几代的男女百姓们皆经历了这些不可避免的灾害。
我家里的老爷爷早在我父亲12岁时就谢世了。我父亲和我两个姑姑姊妹三个,全靠我那慈祥、勤朴的小脚奶奶拉扯大的。
我大姑母和二姑母都比我父亲大。大姑母和二姑母嫁给了邻村的两个老实农民。我父亲12岁去烟台学徒做毛笔,后又改学缝纫,学制帽子。幼小的徒工心灵却受尽了磨难。
1954年我父亲结婚后,从烟台回到老家。我母亲做缝纫,我父亲做帽子,那个年代人们都喜欢戴帽子。父亲做出的帽子很精致,样式也好,所以,中乡赶集总是以一手好手艺而销的不错,也维持了一家四口人(我奶奶和我刚出生的大姐)的生计问题。
1956年,国家对资本主义和小手工业者改造,实行了公私合营政策。我父亲理所当然地合并到了乡刚刚成立的供销合作社,也就是说,父亲是挑着担子参加了国家的供销合作社工作,成了一名国家的正式职工。
父亲当时在夏邱堡乡(后改为公社)供销合作社曹格庄王家门市部任实物负责人,每月领29元工资。曹格庄王家村在我省闻名的留驾水库下面,属平原地,又全是水浇地,离我们柳沟村有18里路。这个村也是个三百户的自然村,人们生活的比较富裕,农活也比我们山乡轻松多了。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们围边十多个被公社机关称作“夏邱堡的西北利亚”穷山村可遭了秧,田地里蝗虫泛滥,庄稼颗粒无收。没法子,人总不能活活饿死吧?所以,饿疯了的村民开始挖野菜,吃草根。坡里的、沟里的、崖子头上栽种的和房前屋后的洋槐树上生长的雪槐花,榆树叶,榆树皮全成了乡里人的季节主食。那个年代,尽管政府也拨了些口粮救灾,但远远无济于事。榆树叶和雪槐花只有二十多天的采花期,上千口子抢着吃,几天全撸光了。
那年代的人真受尽了苦,听说,人们个个吃得浮肿,还饿死了不少人。我们村至今有人讲,有些青壮年,当时正处在能吃饭能干活的青壮期,没有粮食和野菜吃,就三五成群地到坡里挖老鼠窝捉老鼠,捉刺猬用火烤着吃,也全不顾脏觉得能填饱肚子活命就行了。
我的爷爷亲兄弟三个,都早早离世,我三奶奶是福山人,我三爷爷离世后,一直没有再嫁人,拉扯着三个孩子生活。我听我父亲不止一次地讲过:“你三奶奶家没粮食吃,你三奶奶就曾经吃过梧桐树叶子,结果吃得全身肿了。你三奶奶家的二儿子,也就是你的二叔,也是在那个时期由于缺乏营养饿死的。”我大爷爷家的儿子,也是我的开洪大爷,就是那个年头活活饿死的。大娘家也有三个子女,我大娘后来也一直没有改嫁。一家人孤儿寡母的生活委实很难。我大爷死后,家里太穷,没钱下葬。我父亲回家后,二话没说,揭下两扇屋门做了寿棺,才凑合着将我大爷埋葬。
我父亲所属的供销合作社门市部驻地曹格庄王家村,水利条件好,种的大白菜也多,村后的留驾水库大坝上全栽种了洋槐,但这个地带灾难轻,人们还能吃饱肚子。所以,春夏天的雪槐花就很少有人吃,我父亲就和该村的老乡天天中午去撸一麻袋。然后,傍晚下班后父亲用旧国防自行车载回家,我们三家分着吃。当然,主要是给我三奶奶家和我大娘家两家子吃。那年头,家家户户屋顶上的烟筒根本都不冒烟,整个山村也见不到炊烟。秋天,家里又断粮了,就再挖草根、吃树皮,仍然个个吃的全身浮肿。
秋后,曹格庄王家村的菜园里,遗弃了一些大白菜烂帮叶子,我父亲就又一叶叶捡起,装了麻袋带回家,解救这三家子人的性命。
时间一晃过去了四十年,可这些事情,一直深深地印在我脑海我奶奶已于上世纪的1973年冬因病谢世。四五年前,我三奶奶和我大娘也相继去逝。还在她们在世的前几年,我每次休班或放年假,都总是过去看望两位年逾八旬的老人。
大娘盘腿坐在土炕上,拉着我的手,动情的说:“侄子,你爸爸可是个好人哪!想想受灾那些年,一家子人没什么吃,等到了黑天,我和你奶奶,还有你三奶奶三个寡妇老婆领着群孩子就在村头等我这个兄弟(指我父亲),指望他带来些雪槐花来家活命呀!”大娘说着,流下了泪水。
我三奶奶活着的时候,也时常念叨:“我的侄子(也指我的父亲)可真是用雪槐花和大白菜叶子换来了三家子人的命啊!”
我二姑母家的表姐现在在城里工作,我也搬到城乡结合部的农家院落居住。这几年,我二姑母已80多岁了,一直住表姐家。我虽然时常带些礼品去看望他,可他老人家总是说:“还是老家的雪槐花香啊!”
我记住了姑母的话,决定每年回老家去多采集些雪槐花,然后送给老人,让他品味昔日嘴角留下的甘甜。
(此篇荣获2008平3月28日《作家报》社举办的第三届“作家报杯”全国文学艺术大奖赛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