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流翠在炕上翻来复去,脑子里老晃动着白天的情景。爹妈在隔壁炕上嘀嘀咕咕,商量流翠和邹宝山的婚事。这更增添了她的烦恼。越烦越睡不着,她决定索性去听听爹妈在讲什么。她象一只机灵的小猫,无声无息地跃下炕,又紧挨着炕沿悄悄爬去,直爬到爹妈的枕头下不动了。
“就怕流翠不高兴,她还没转正呢!”妈说。
“这号事,还是得先尽果果。闺女是人家的人了,叫人家想法子吧。儿子咱得靠他养老,现在为他,日后就是为咱……”
“赵主任说话有准吗?
“怎么没有?登记表、体检表全拿回来了,明天就让男果去公社医院检查检查。”
“啥时候去上班?”
“这个没准。总得等上级批下来吧。”
“好了,邹书记再把翠翠转正,咱的孩子都吃上国家粮了!”
“当老的就这点心事……”
流翠站起来一声怒喝:“原来是这样!”
二老耳边仿佛炸响惊雷,吓得“天呀”一声,骨碌骨碌地爬起来,许久才骂得出声:“疯丫头,你得反呀!”
“你把招工的事情说清楚。”
陈老栓哆哆嗦嗦地点亮灯,赤裸的身子在灯光里泛出一层酱色。他知道无法再瞒闺女,便把事情的原委讲了出来:前两天,陈老栓找赵主任喝酒。赵主任喝醉了,大肆夸耀自己这个媒人的权势,告诉陈老栓供销社得了一名正式职工的指标,他愿给谁就给谁。陈老栓忙接口道,“给我家果果吧!”赵主任头脑发热,十分豪爽地说;“你要就拿去,咱们伙计们呢!”就这么着,果果得到就业机会了。
流翠一听,哇地大哭:“这是我的,这是我的……”
陈老栓大怒:“胡说!怎么就是你的?”
妈也劝慰:“不是你的,孩呀,你的你公公预备着呢!”
“你们甭骗我,我心里清楚呀……你们把我塞给那瘸子,邹书记才给了一个指标!赵主任他……我心里清楚呀!”
流翠想起赵主任对她的无礼,更委屈伤心得无法遏止,眼泪好象洗脸水,打湿了眉毛,打湿了鬓角。陈老栓宠惯了闺女,这会儿吹不得打不得,万般无奈,只得端起烟锅抽闷烟。他也实在可怜,当个芝麻绿豆官,管的地盘没有巴掌大,在公社里从来是挨批的角色。只是因为与邹书记攀上了亲家,近来形势才有些好转。然而,家里又打不开点儿。唉!只怪他没能耐,挣回来的东西太少了。
“我为啥托生个女的呀!自己的事情自己作不得主,受一肚子委屈没法说。得来一点点好处又被人欺着瞒着弄去了……我不听你们啦,明天就和那鬼瘸子吹了!”
妈吓得忙说:“邹书记是咱们得罪得起的吗?你不想叫你爹干工作啦?……”
“我不管!他不把我当自己人,我也拿他当外人!靠儿子吧,靠儿子吧……”
东屋一声吼,儿子出场了!果果本来因为妹妹穿得单薄,自己不便出来,只得趴在炕上憋气。现在听见妹妹口口声声数落“儿子”,他再也耐不住了,赤脚跑过来,指着父亲喊:“你告诉她,全告诉她……”
陈老栓一口气把烟屏住,圆溜溜的小眼睛瞪着儿子,一声不吭。
“你不说?好,我说,省得让我赚个不是人!”他忽地转过身,对着流翠道,“你别哭!你听着:这指标不是你的,不是我的,是天良的!”
流翠好象挨了一棍,嘴巴张开,哭声顿止,惊愕得仿佛一座泥胎。
陈老栓这才吭吭哧哧地道:“这指标是县里戴帽下来的……张扬出去,可要得罪人!”
流翠闷了半晌,才颤抖着说出一句话:你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她全身一阵寒颤,抱住父亲的胳膊哀求,“快罢手,爹,做这号事丧天良啊!人心不能黑,叫人家知道了你再怎么当书记?咱再怎么做人?……哥,你也别去当工人了,快罢手,咱快罢手!”
一家人沉默着。这种时刻,良心经受着沉重的考验,而欲望也拼命地挣扎着,怎么也按捺不住。屋里寂静极了,骤然听见屋外风暴,呜呜地喧嚣着,似乎只在这座房子顶上打旋。窗户纸发出“哗嗒哗嗒”的响声,仿佛有人在窗前走来走去……
终于,果果开腔了:“我不管!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这次机会再丢了,我一辈子完了!”
陈老栓咳嗽一声,道:“天良嘛,咱一直待他不错。他当兵怎么当的?还不是我给他帮忙?不当兵,又哪来的门子当工人?所以,也亏不了他老些……”
娘又补充道:“他媳妇还不是你给他说的?他一家子全靠你呢!”
流翠痛苦得跺脚喊:“妈哎……”
陈老栓最后下定决心,说:“他立过功,上级总忘不了他的。这次不成,下次也落不了。权当他帮咱个忙吧!”
流翠气得竖起细眉,瞪圆眼睛,薄薄的嘴唇颤抖半天才说出一句:“你们,好不要脸!”说完,一撩门帘,忿忿地回自己屋去了。
一家人在沉闷的气氛中躺下了。远处传来阵阵鸡鸣。窗户纸泛出蓝幽幽的晨光。陈老栓两口子却还睡不着,不时地发出一声叹息……
老伴惴惴地问:“这疯丫头会不会告诉天良?”
“昏话!赶明她就忘了……”
“要不,还是叫翠翠转正吧?”
陈老栓沉吟半晌,道:“那她怕是不肯的。”
又躺了一阵,陈老栓翻个身,咳嗽两声说:“呣,他家有饥荒,今年放救济款,给他一些。”
老伴朦朦胧胧地搭言:“你给他在队上安排个轻快些的活计,也别亏了他……”
陈老栓思忖许久,心中作出决定:让天良当大队会计吧!
然而,做父亲的想错了。
早晨,流翠上班时经过天良的小屋,自行车一架,不顾一切地闯进门去。嫂子正在锅灶前做饭,看见流翠这模样,愣愣地站起来,不知说什么好。
“天良呢?”
“挑水去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桶把摩擦铁钩的吱嘎吱嘎的声响。流翠一步跨到院子里,迎住挑水进门的天良,劈头一句:“出事了!”
天良一慌,水泼出一些。他以为流翠指的是他们俩的事。
“我爹……我爹走后门,让果果顶了你的招工名额……”
流翠急急忙忙地把昨夜的事说了一遍。天良挑着一担水,就站在那里听她讲。他觉得肩上的份量越来越重,压得他头晕目眩,压得他两只脚陷进坚硬的泥地。
“你快快想办法!快快想办法!”
流翠离开时,还连连回头催促。蓦地,她看见了嫂子:嫂子一直愣愣地站在那里,手中捏着一根烧火棍。流翠心头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滋味。她有些可怜她,又非常嫉妒她——她拿着烧火棍正在给天良做饭呢!此时,她忽然深切地感到,天良找个工作离开这两间厢房,对她来说关系多么重大!
“你快想个办法——啊?”
流翠骑着自行车走远了,天良才把水挑进屋,倒入缸里。他坐在门坎上发怔。这个打击来得太突然、太猛烈了!如果不能出去工作,长久地困在这闭塞落后的小山村,他的离婚计划多半要落空。在这里,虽然有离婚的法律,却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人们头脑里没有这个概念。他昨天刚燃起的希望的火焰,今天却几乎要熄灭…… “你……你想开些。”嫂子喃喃地道,“不出去就不出去吧,咱生来就是庄户……别憋闷坏了!”
“你懂个屁!”天良粗暴地吼道。
鸭鸭一直在院子角落捏泥人。天良的吼声惊着他,他手一哆嗦,把泥人头捏碎了。他迅速地瞥他一眼,天良也看见了他。鸭鸭低下头,重又捏他的泥人。
“堂堂男子汉,就由他们欺侮吗?”天良依然充满火气,但锋芒已转向别处,“陈老栓是什么东西!……”
嫂子再不敢吱声。她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她隐隐约约地感到,天良的愤怒不仅仅因为失去了工作。
“天下总有说理的地方!我当过兵,立过功,不是由人捏拿的泥人!”
鸭鸭又抬头看看他叔。这回,天良没注意他,独自陷入了沉思。鸭鸭把泥人捏碎,揉成泥团,重又捏起来。他捏的泥人越来越像他叔。
天良刚离开部队,对地方上一些无法无天的事尚不习惯。他越想越气:自己参加工作明明是组织上的安排,陈老栓怎么可以让他儿子顶替呢?公社怎么可以随随便便答应呢?要是在连队,他可以找到指导员,粗声大气地说:指导员,我有意见!”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却一时不知道了。”
太阳已升起两杆子高了。天良上街蹓跶。此时,庄稼人已上山种地,村子里格外安静。几只母鸡在粪堆上歇憩,不时用爪子扒刨几下,发出咕咕的轻吟。一头有病的草驴躺在石桥边,身上沾满杂草尘土,目光里尽是懒散疲惫。远处,一个老太太正在压碾,隐隐可听见她啰嗦地斥骂牲口的声音。天良感到一阵空虚,心里焦躁起来。
他经过自己家的菜园,站住脚。这块一分地的菜园非常肥沃,油黑的泥土蕴藏着无尽的养份。芸豆已经上架了,翠嫩的须须盘住平柳干枝,兴致勃勃地向上爬。新栽的大葱脱去枯衣,出落得青绿青绿。韭菜刚刚割过,断茬上似乎还凝结着稠浓的汁液,但发达的根须已准备好新一茬韭菜所必须的营养……这一切都是嫂子干的。天良一心等待招工,没心思干农活。他望着生机勃勃的菜园,恍恍惚惚地产生一种预感,他似乎是注定一辈子要伺弄这些蔬菜了。于是,他悲哀起来。
不!他在心里喊,不!他的脑际仿佛蹦起一团火花,顿时冒出一个主意:给县委写信,告陈老栓!部队首长不是和县委联系过了吗?县委不是为他安排工作了吗?那么,陈老栓胡作非为,县委就一定不会不管了,县委知道他天良的事情。陈老栓是共产党员,是支部书记,他狗胆包天,给党抹黑,县委是一定要管的!
“天良啊,光看眼,不动手?芸豆不好浇浇啦?”
这种长者的语气,天良那么熟悉。虽然当了四年兵,他仍可以不回头就知道谁在教训他。
“大……大叔!”天良强装出笑脸,向陈老栓打招呼。
“呣。”陈老栓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回家那么些天了,也不来大叔家玩玩?大叔等着听你讲讲国际形势哩!”
“我是打算去的……刚回来,忙……”
“回来就好好干,安安顿顿过日子。”陈老栓一边说,一边探察天良的神情。别看他说话挺硬气的,着实有些心虚。
天良觉得一股火气往脑门上顶,但立即强压下去。心里既然有了主意,大吵大闹干什么呢?他淡淡一笑,答应道,“嗯哪。”
陈老栓见天良顺从,高兴了,拍拍他肩膀说:“好!听大叔话就好!我告诉你:大队定了,让你当会计。会计就是干部,你懂吧?小伙子,好好干吧,前途大着呢!”
天良急忙说:“我不行!我不行!”
陈老栓把眼一瞪:“怎么不行?大叔说行就行!在咱浪浪村,我说话哪个不服?我打过仗,分过田,搞过合作化,好歹也算个老革命,管那么个小村还管不住?你信得过大叔,就跟我干吧!”
正说着,陈老栓背后冒出一个人。他嘿嘿笑着,露出一口大金牙,两只三角眼正患红眼病,泪水涟涟。他是陈老栓的对头,名叫皮大豁。
“浪浪村还有老革命!哈哈哈……天良,你在部队上见没见过老革命?没见,就瞪大眼瞧瞧吧!”皮大豁挖苦几句,脚步不停,擦着陈老栓身子走了。
陈老栓气得脸发青,指着皮大豁背影道:“天良,看见了吧?浪浪村也有阶级斗争!早晚我抓个阶级敌人给你瞧瞧!”说完,他又来拉天良,显得过分的热情,“走,走,上大叔家喝两盅酒,这就去!我藏着一瓶景芝白干哩……别过意不去,回头大叔再上你家喝!”
天良觉得一阵厌恶。半天才找到托辞,道:“我得去看莫大叔了,改天上你家喝……”
离开陈老栓,天良舒了一口气。他这人不会装假,心里明明恨得慌,却要扮笑脸,实在憋闷。在部队里,战友之间争论批评,都是痛痛快快的,用不着那么些弯弯转转。天良感到自己进入另一个世界了。这世界既陌生又熟悉,归根结底还是熟悉,他就在这块土地上长大。他当兵,他结婚,他的一切都这样被人安排了。他那么自然地顺应了这个世界,要不,刚才怎么没有跳起来,痛痛快快地揭露陈老栓,骂他个狗血喷头呢?
给县委写信。大队会计他决不干,他不上这个当!且不说他的计划,单单在陈老栓领导下工作,天良就受不了。他毕竟当了几年兵,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小道士”了。
“天良!”有人叫他。
天良抬头一看,陈磨子背着枪,兴冲冲地朝他奔来。天良生性孤独,同龄伙伴中最合得来的,就是陈磨子。他高兴起来,喊一声,“磨子!”
陈磨子高个儿,精瘦精瘦,眉眼间透着一股英气。他是民兵连长,行走老背着一杆枪。小时候他最调皮,一群野孩子他为王。人家都欺侮天良,磨子却不。有一次三个小孩打天良一个,陈磨子看见了,舞着一根扁担喊:“呸,三个打一个算什么好汉?有本事来和老子较量较量!”孩子们见是他,轰地跑了。陈磨子非常聪明,虽然调皮,学习总是第一。天良念过两年书,心里十分佩服他。他们两人的性格截然相反,天良和他在一起,总显得迟钝呆板。但莫大叔不是这样看,他说:“这村里最聪明的孩子,就数天良和磨子。比起来,天良悟性还要高些。”陈磨子也喜欢跟那古怪的老羊倌玩,所以莫大叔了解他。
二人在溪边坐下。溪水哗哗地喧闹,峻峭的石壁激荡着欢乐的回声。他们谈起童年间许多趣事,不时大笑。陈磨子也想当兵,但他是独子,爹娘舍不得他离开,上级也不让,所以老是觉得是桩遗憾。他见天良当兵立功,荣归故里,心中很羡慕。
谈了一阵,两人的心热乎起来。天良觉得村里的青年中,就陈磨子一个朋友,便把心中的愁闷向他吐露。磨子听到陈老栓让果果顶了天良的就业名额,不由大吃一惊,连道:“怎么这样干?怎么这样干?”等天良说出他准备给县委写信告陈老栓,陈磨子沉吟不语。他为人精明,在村里当了两年干部,很有些政治经验。
“刚才陈老栓说,让我当大队会计,我才不干呢!他想窝住我,叫他儿子顺顺当当地参加工作。”
“天良呀,”陈磨子皱着眉头道,“县委书记你认识吗?”
“不认识。”
“副书记呢?”
“也不认识。”
“那你给谁写信?”
“给县委呀!”
陈磨子缓缓地摇头:“怕不顶事。现在办事,你就得认识掌权的。光写那么一封信,给县委,县委书记还不知能不能看到……不顶事的。”
“那是上级组织呀!”天良急得嚷起来,“怎么不顶事?”
陈磨子还是摇头。他一只手摆弄枪栓,一只手握着枪管,半天不语言。天良看看那枪,本能地抓过来,朝空中瞄了瞄。他发现枪的准星不太准。
“你倒说话呀!”
陈磨子说:“天良,咱俩是朋友,你听我一句话:信你可以写,大队会计你一定要接着!”
“我不干。”
“为什么?写信有用,你参加工作时再辞去会计,有什么不好?会计在村里很重要,你先占了这个缺,再慢慢地和陈老栓周旋。”
万天良闷闷不乐。听陈磨子的意思,好象写信是没用的。但他说得也有道理,县委干预这事,他当不当会计一样可以就业。磨子说得么诚恳,他不听也不好。于是,他点了点头。
“你回来了,就得按乡村的办法做事。天良呵,你不知道乡村里要,复杂有多复杂。其实你也明白,咱们浪浪村还是老样子。要改造它,咱们这些人要花一辈子力气。部队上那一套不行,就得用乡村的办法慢慢来。”
天良喃喃道:“我也不想改造它,让我走就行。”
陈磨子又摇摇头。谈到最深处,他们还不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