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流翠看见天良背着网包上山搂草,心头就鼓鼓涌涌地不安宁。她想:待会找天良玩玩吧,反正今天歇班,在家没事。
昨天,她骑自行车下十八盘,猛听见有人叫她。抬头一看,面前站着的天良多精神啊!新军装闪出晃眼的绿色,眉眼间透出轩昂的神气,一伸手,一挪腿,都流露出乡村里小伙子少见的那种风度。她的心怦怦直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整整一天,她脑海里老浮动着天良的影子。天良结婚了,流翠也有对象了,可是不知怎么流翠总想找天良玩玩。
流翠不满意自己的对象。他是个瘸子,是公社党委书记的儿子,叫邹宝山。流翠在供销社工作,供销社主任老赵当介绍人。这个瘸子不务正业,整天吊儿郎当。最可恨的是,他见了姑娘就围上去,挥苍蝇拍子也赶不开。据传,有不少姑娘偷偷地上公社医院流产,就是他做的孽!这桩婚姻只有一点是叫流翠动心的:她嫁了宝山后,可以转为国家正式职工。眼下,她还只是个合同工。邹书记是大青山一方之长,靠着这样一位公爹,什么事情办不成?于是,她就常答应和邹宝山去看电影。
流翠今年二十一岁,生活中老遇到一些危险事情。供销社赵主任是个坏东西,靠五十岁了,还不老实。流翠一上供销社,赵主任就对她特别殷勤,常常找她个别谈话。谈话时,他总象是无意识地拉起流翠的小手揉揉捏捏。流翠慌忙往回抽手,他却乜斜着眼睛说:“嗐,大叔不乐意啦!”弄得流翠没办法。时间长了,她竟不再觉得害怕,甚至心尖酥酥痒痒的。她还想,赵主任对她好,到时候有了转正指标,她准是头一个。可是一天傍晚,赵主任将她堵在仓库角落里,吓得她不敢吱声,使劲扭动身体却挣不脱。她还算机灵,忍耐了一会儿,忽然压低声音说,“来人了!”赵主任一愣神,她猫儿一般滑出身子,一口气跑回宿舍,扑倒在床上抖了半天。从此,不管“大叔”乐不乐意,她再也不敢和他单独接触了。
男人确实是奇怪的东西。那个瘸子邹宝山,手段又与赵主任不大相同。他和流翠看电影,常常把爱情部分挑出来,大加发挥,竟编出一大套色情故事,让流翠听得心慌意乱。她开始是很警惕的,但瘸子的故事她却总想听下去。电影散了,流翠就边听故事边跟他溜达,不知不觉就被他领到镇外的柳林子里。待瘸子动手动脚时,她竟二下子软瘫在他的怀里……邹宝山是有心计的,并不全部达到目的。他对她说:过几天他爹上县开会,他领她到自己的小屋里去,那时候,他就要好好让她享受爱情。流翠当时被他弄得痴迷,可是头脑一冷静下来,就吓得要命,哪里还敢去那小屋?
流翠想想真窝囊,长那么大了,一个象样的男人也没碰上。都是些什么东西:瘸子、老头、势利眼儿(她最早的一个对象,因为她是合同工抛弃了她)……这时候,天良的形象就更加光彩夺目了。那精神,那风度,着实令她心醉。
昨天夜里,流翠独自睡在西屋炕上。月光透过槐树,将枝条的剪影刻画在洁白的窗户纸上。她在月光中大睁着眼睛,耳边飘来了天良的歌声。她静静地听着,晶莹的泪珠悄悄地淌下来,她记起小时候拉石灰那个美好的夜晚,她记起自己曾搂住天良的脖子说:“长大我嫁你!……
流翠一脚蹬开被子,将两条光滑、圆实的大腿擎起来,停在空中,又重重地摔到炕上。
“要找就找个好男人!”她恨恨地想。
太阳照耀着春天的山峦。草棵上,一层薄霜尚未化尽,在霞光里闪出奇特的光亮。野鸡在松林里咯咯地叫,寻找着自己的情侣。崎岖的山路上走过一队驮粪的驴子,赶驴人炫耀地甩着响鞭,那清脆的声响好象过年放的小鞭炮。有一头黑色的大公驴似乎不服气,朝着太阳鸣叫起来:“阿一一昂!阿——昂!”响彻峡谷沟壑,整座大山顿时显得生气勃勃……
流翠很快找到了天良。天良在搂桲椤叶,竹子做的筢子弄出一串“哗啦哗啦”的声响。他的绿军装在春天的山坡上格外显眼,流翠远远地就瞅见了。她心中一阵高兴,想学鸡叫,想学猫叫,但最后学着天良的腔调唱起来:
担杖钩哇铁匠打,
我上南河去溜马呀。
脱了缰哇越了马呀,
一越越到丈人家呀。
一阵风来一阵沙呀,
刮开门帘看见她呀。
家去和俺爹妈说呀,
典房子卖地快娶她呀……
银铃般的歌声,在山里引出一串嗡嗡嘤嘤的回声。春光明媚,这歌声显得么美好!天良把头扭来扭去,找不见人影;一转身,却发现流翠站在跟前。
“我帮你搂草!”
“不用……”
流翠不容分说,已将竹箍抢到手里。她叉开两条腿,筢子往桲椤树丛间一伸,利利索索地干起来。她的身子那么富有弹性,细腰一扭一扭,将全身的动作调节得和谐、优美。她穿着一件鲜红的毛衣,在阳光的照射下晃得天良睁不开眼睛。他想:天下怎么有那么俊的姑娘昵?你说不上她究竟哪俊,可又觉得哪里都俊!瞧啊,她搂几下就把竹筏翻过来,轻轻一抹,将挂在筢钩上的树叶抹去,又顺势送出筢子,一下紧接一下搂起来。这轻轻一抹,好象唱歌唱到哪个地方忽然一停,又接着唱下去,特别有味。天良最知道这种效果,每当么一停,他的心就会一荡,仿佛跳到了云端上。
流翠忽然将筢子一扔,娇声嚷嚷:“不干了,不干了,累啦!歇歇吧!”
他们在一个向阳的山凹里坐着,太阳照得人暖暖的。流翠象小时候一样,问这间那,一刻不停。天良心中满足极了。在部队里,他真想流翠啊!他给她写信,讲部队的生活,讲自己立功的事情。流翠回信很热情,满纸对英雄的崇拜。后来流翠忽然不给他写信了,他难受极了。在行军路上,在丛林里,他默默地想:什么时候能和流翠见面呢?他们能坐在一起,讲啊讲啊,不用再写信了,直接听她尖亮亮的声音……
“后来,你怎么不回信了?”天良迟迟疑疑地问。
“我有对象啦。”流翠轻快地说,“我和广播站小李可好啦!”
天良心里酸楚楚的。
“那没良心的东西!”流翠脸色忽然变了,骂道,“调到县里去了,就一脚踹了我……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接他老子的班,当上个正式工?唉,合同工处处比人矮一头……”
“怎么会矮一头呢?”
“还在场院背粮食,还是农民!”
天良咽了口唾沫,说:“我告诉你,我有正式工作了。”
“真的?!”流翠睁大了眼睛问。
天良离开部队时,得到一份珍贵的“礼物”:部队和地方打过招呼,要求为这位立功战士安排正式工作,天良家乡所在的县也答应了。现在,他正等着通知。
“你真棒。”流翠羡慕地说。
“可是,可是我没入党。”天良羞愧地道。
他把自己走麦城的故事也告诉了流翠:刚入伍时,他第一顿吃国家饭,乐得不知怎么才好。他抓了两个馒头轮流往空中抛,嘴里念叨:“小馒头呀小馒头,我就是为你当兵的呀!”这件事作为典型,在全团受了批评。后来,他立了功,领导让他谈学习“毛著”的体会,他说:“咱吃着公粮!哪能不卖劲干呢!”这下完了,典型的小农意识。领导们都觉得他人老实,是个好战士,但入党实在不够条件。最后,在他复员时,给他弄了个“培养对象”,塞进他的档案袋里……
流翠听了格格直笑,说:“你真傻!”
“是傻。从小就傻。”
天良想起跟莫大叔在山里过夜,常常受他作弄,不由笑了起来。他想告诉流翠,小时候莫大叔捉到虱子塞他裤头里的事情,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得算了。
“天良,你过来!”流翠躺在草地上,伸出两只手招呼。
天良把头凑了过去。心里有些慌。
“我看看你头上的皱纹……咦,皱纹没了!你说怪不怪死人?人长大了,皱纹反倒没了!小时候,你满额皱纹,我还以为人家就为这才叫你道士呢……”
流翠一边说,两只白嫩的小手一边尽情地在天良额上摸,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一派天真无邪的神色。天良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看见两片红润的嘴唇随着咕咕噜噜的话音蠕动。他看着看着,一阵从未有过的冲动使他颤抖起来。他俯下身,在那诱人的嘴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流翠一骨碌坐起来,呆呆地瞅着他,眼睛里仍是惊讶。天良满脸通红,羞愧得无地自容。流翠叹了一口气,说:“天要晌了,咱们搂草吧!”这才解脱了天良。
山里重又响起竹筢搂桲椤叶的声响:哗啦啦,哗啦啦……二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天良低着头,把一身力气用在干活上。流翠将搂成小堆的桲椤叶装进网包里,得闲就瞅着天良宽阔的背影发怔。她还没从一吻中醒过神来。
天哪!怎么是这样的滋味?她想。从前她从没体验过。那鬼瘸子虽说会瞎折腾人,但流翠从没有象今天这样动过心。象是喝了一口天下没有的泉水,心里清凉甘甜。有这一吻,才不枉做了一世人呢!他怎么这样好?怎么会有这样好的男人?跟了他,让他亲一辈子,岂不美死人了吗?
“要找就找个好男人!”流翠暗暗地下了决心。很晚,网包才结结实实地装满了桲椤叶。流翠忽然喊脚痛,弄得天良手足无措。她指着不远处一座看山人的小窝棚说:“你扶我上那里去坐坐吧!”
天良扶着她向窝棚走去。一进窝棚,流翠的手臂就勾住了天良的脖子,两只眼睛望着天良,火辣辣地闪着亮光,天良仿佛看见一团烈焰噗地跳起,火星飞溅着升上夜空……
“亲我吧……”
天良就亲她了。
春日如梦一般迷人。空气那么温暖,呼吸着它,令人感到骨节也在酥软。西斜的太阳把山水抹成一幅暖调的油画,树叶草茎泛出一片淡黄色的光晕。一只野兔窜到窝棚前,听见异样的响动,警觉地站住,竖着耳朵朝窝棚里面张望。当它明白了这里没有危险,便伸开两只前爪,懒洋洋地趴在地上……
“……你怎么了?”
“我不敢呀。”
“……”
“我真的不敢!我长么大,还结过婚,可从来没和女人那样过,你信不信?……和嫂子在一铺炕上睡,我难过死了。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我眼前老有你,我想能和你一块儿睡多好啊!……我真想,可是我不敢。你是姑娘,我只有和你结婚才能样。要不,你嫁给别人,得受一辈子委屈,我心里更难受……我不会让你嫁给别人的!我早打算好了,等我出去工作,我就离婚:村里风言风语我听不见,那时我就要娶你!那时,我就敢了……”
流翠忽地坐起来,呜呜地哭了。天良惊慌地摇她,给她抹眼泪,可她还是哭。天良不知道,他给了流翠多大的震动啊!在他笨拙地述说自己的感情时,流翠的精神世界产生急剧的变化:她懂得了爱!在此之前,她只是孩子,她只有青春萌动时期的本能冲动。她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就用头往天良胸口上撞,一边哭一边撞,天良要躲,她就伸手将他抱住,贴得很近地撞……
“嗯嗯,你怎么那么好!嗯嗯,怎么有你这么好的男人?嗯嗯嗯……”
天良美了,抱住她的头直吻,说:“你怎么变成一头小牛了?”
“外面有只小兔呢,嗯嗯……”
“它正在瞅咱俩呢!”
“叫它走吧,瞅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那只野兔不肯走。它把头扭到一边,眺望山里的景色。晚霞已经升腾起来,太阳贴在两边的山梁上。鸟儿一群群地从空中飞过,隐没在远处的丛林里。苍苍茫茫的群山似乎要入睡,草木岩石开始变得混沌不清……野兔看够了风景,又转过头来,黑色的眸子瞅着窝棚里的两个年轻人。它似乎在问:‘现在你们懂了吧?”他们懂了,他们懂得什么叫爱情……
“这东西通人性呢!”天良说。
“它会帮我们的。”流翠说。
“对了,叫小兔作个证!”流翠有了新念头,兴高彩烈地嚷道,“你对小兔说,你将来要对我好!”
天良也认真起来,跪在地下冲野兔说:“我一辈子对她好!”
“一辈子不变心!”
“一辈子不变心!”
“天天夜里给我唱歌,把我搂在怀里,一边唱一边拍我抱我,哄我睡着……”
“天天夜里给她唱歌,哄小孩似地哄她睡觉!”
流翠不吱声了。天良问:“还有什么?”流翠没回答。天良回头一看,她又在流眼泪。“好好的,你怎么又哭了?”
“天良啊天良,你那么好,我要是不能嫁给你,我就会死的!”流翠凄切地喊道,扑在天良怀里,泣不成声。
天良紧紧地抱着流翠。他眼皮一跳,内心感到不祥的预兆。总有一种阴暗的东西潜藏在他心底。大青山阴冷的夜色浸透了他的血液,当兵四年也没能褪去。他沉默着,久久不喘一口气……
“那咱俩就一起死!”天良说的每个字,都象石头一样沉重。
最后一道霞光隐没在山岭中。暮色如雾,笼罩着荒野。一股阴风从草棵间嗖嗖穿过,在窝棚前的空地盘旋;继而升到空中,变得强劲,仿佛一只黑色的怪鸟扇动起巨大的翅膀。野兔抬头望望天色,倏地一窜,棕黄色的身子隐没在桲椤丛里,留下一串窸窸窣窣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