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良写了一夜信。
黎明,霞光染红窗户纸。天良将希望和信任装进信封里,走出两间小厢房。他要去公社把信寄走。街上已是人声嘈杂,勤劳的庄稼人早饭前总要干一气活,这正是上山的时候。不断有人向他打招呼,他穿上一身新军装,在街上十分显眼。他的自我感觉良好,胸中装满信心。
直到村口,一个小孩奔来叫他:“天良叔,老栓大爷叫你去办公室。”
天良一阵恼火:这老东西又要教训人呢!他径直往村外走。可是想想不妥,又转回身来,向大队办公室走去。人有一种习惯,一旦形成就难以改变。可能是从小形成的心理吧,天良对支书、对办公室总有几分畏惧。
一进门,就见陈老栓急火火地叫嚷:“你跑哪去了?到处打发人找你!”
“我想赶集去……”
“你今天就当会计!”陈老栓指着办公桌上一摞帐本,命令道。帐本后面趴着一个老头,两眼昏昏花花,看上去有七十来岁。“皮浑浑,你把帐给天良交待清楚,不准出一点错!”
老头唯唯喏喏地答应。
天良刚想说什么,陈老栓把手一挥道:“我得上大寨沟工地,这会儿没功夫。你别赶集了,先把帐接过来。晚上去我家!”
说完,他拎身走出门去。天良记得陈磨子的话,只得在桌前坐下。
皮浑浑是皮大豁的堂叔,早年当过私塾先生。他为人从来糊涂,所以得了那么个外号。村里早先只有这么个文化人,因而从成立人民公社就让他当会计。他的帐目老出错,公社就爱查他的帐。陈老栓并不在乎他的糊涂,但对他是皮大豁的堂叔这一层,却是耿耿于怀。天良回来,正好撤换他,既落了人情,又去了心患。
皮浑浑咿咿唔唔地讲帐,一会儿错,一会儿对,确实糊涂。天良本来就对帐目一窍不通,又急于寄信,皮浑浑的话根本就听不进去。他心里憋着一股火:陈老栓又在安排他的命运!他凭什么这样摆布人?自己儿子上班去了,却叫应该当工人的天良捣鼓这笔糊涂帐!
天良忽地站起来,道:“我这会儿有事,后晌再讲吧!”
“好!好!”皮浑浑巴不得呢,赶快把帐收起来。
天良离开大队办公室,心绪纷纷乱乱。究竟干不干大队会计呢?按磨子的意思是干,这样保险。可是干了,又明明是受陈老栓摆布,这口窝囊气实在难嚥。天良犹豫着走出村口,见四下没人,掏出布袋里的信。全部关键就在这封信上了!如果县委马上处理这事,一切矛盾都解决了。如果真象陈磨子估计的那样……天良不愿想下去。他执拗地相信,上级组织一定不会由陈老栓胡闹。
忽然,他想起一个人来:莫大叔。为什么不去问问他呢?这老人高明玄妙,定会为他在迷津中指出一条路来。天良往小道上一拐,朝东南面的大青山走去。
山沟里青松苍翠,草丛间开着一种菊黄色的野花。山岩石壁散出一股阴凉,泌人肺腑。小路随着山沟弯弯曲曲,进入大青山深处。草厚起来,树林更茂密,欢快的鸟啼声清脆响亮。天良的心境开阔起来,喉咙痒痒,真想唱歌。好多年没唱了。那位歌唱家本是推荐他去当文艺兵的,入伍后有人考察他:问他会不会唱样板戏,他说不会;问他会不会唱毛主席诗词歌,他说不会。等问到他连《我爱北京天安门》这首歌也不会唱时,人家就决定把他送进连队。那时,唱歌团长因为政治问题在部队农场养猪,自然没人发现天良的才具。当兵四年,天良一直没唱那些动听的民歌。
就要见到莫大叔了!天良心里一阵激动。他有些内疚:回来几天了,光顾和流翠恋爱,竟没去看看他老人家,实在不应该。天良内心对莫大叔有说不出的亲近,好象他就是父亲,就是恩师。此刻,他恨不得立即飞到莫大叔身边。
莫大叔还住在破庵里。他为生产队放羊,也为社员私人放羊,他仅为羊活着。由于有了这么一个人,养羊不再是件麻烦事,山村渐渐有了养羊的习惯。他还是老样子,看见天良就把细眼眯眯起来,脸上挂着狡猾的笑容,似乎又有了捉弄人的主意……
“你把这东西脱了。”莫大叔指着天良的军装道。
“怎么啦?”天良不解地问。
“你骨头要错缝的!”
天良摸摸胳膊,不明白他的意思。
“人到哪就在哪找个合适的地方,错了位,就好比骨头错了缝,苦痛无尽。”莫大叔意味深长地说,“你现在是农民了,还穿军装干啥?心里别老惦念着自己当过兵。脱!你不脱,我就不和你说话!”
天良无可奈何地脱下军装。
莫大叔哈哈笑起来,说:“你还是那傻小子!”
他们上山放羊去。大青山青龙嘴一带水草特别好,山凹里有一大湾,叫凌湾,湾边长着大片的青草。羊儿们分散在草地上,专心地啃返青的嫩芽。凌湾的水清得幽蓝,水面极平静。东边有个隘口,水无声无息地漫过青石,一跌而变成那条喧腾的山溪。周围群山环抱,其中一座石崖上下裂开,仿佛张开的大口——青龙嘴就是指这石崖。
天良多么需要莫大叔指点啊!莫大叔讲话很玄,叫人摸不着边际,但他能把人带出纷乱的现象,进入深思的境界。他把自己回村后的遭遇全讲给莫大叔听,还告诉他给上级写信的事情。
“你把信给我看看。”莫大叔伸出手道。
天良把信递给他。老羊倌并不抽出信看,只是抚弄着信封,嘴角上浮出一丝嘲笑。天良不安地问,“怎么?”
莫大叔道:“凭这么一封信,就能过上好日子,人活着不就太简单啦?你没有脑子,没有脑子……”
“县委……会管的!”
“这封信不能寄,寄了有凶!”莫大叔把信还给他。天良有些不知所措,问:“那,那怎么办呢?”
“你得忍着!”
“我忍不往啊!”
“忍不往就唱歌。”
莫大叔抖下披着的黑夹袄,铺在一块巨石上,坐着抽烟。他劝天良把烦心事丢开,尽情地唱唱。唱歌多欢气啊,什么烦恼都能忘却。
“你还会唱《大实话》吗?听我给你唱唱!”
老羊倌两手一探,挽着花儿唱起来,眉眼里尽是表情,嗓音铮铮,好象喉咙里真格藏有琴弦。歌声在山凹里回旋,凌湾幽蓝的水面荡起微波,羊儿不再啃草,侧着脑袋听得入迷。
春季里刮春风,
黑了天就点上灯,
生来的老鼠会打洞啊哎哎嗨哟,
麦子能推面,花生能打油,
脖子上面长了个头,
砂锅打了一定漏啊哎哎嗨哟……
歌声仿佛一种明净的溶液,灌进天良的心里。他仿佛又回到童年的梦境:大青山沉沉的夜色,跳跃的篝火,核桃树叶滴下的露珠……他往莫大叔身边挨了挨,心情恬淡淡的,又夹着一丝忧郁,象山谷间飘荡的白雾,朦朦胧胧地道不出所以然。
他记起莫大叔让他躺着,由蚊子咬,为的是练一种功夫:忍!谁知道那是开玩笑捉弄人,还是真的呢?老羊倌总是这样真真假假,闹得天良象个小傻瓜似的。但他讲的反骨的故事天良相信,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潜藏在血液里的仇气。现在莫大叔又要他忍,让那些土霸王象蚊子一样咬他,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蚊咬可真不是滋味,天良痒得直想打滚,后来皮肉麻木了,火辣辣的,他不再扭动,静静地望着深邃的夜空,望着露水一般的星星……
“你家那族人,仇气最重,别人都能忍了,你们忍不了。这就命定你家世世受苦,代代遭殃……”莫大叔曾这样对他说。
夏季里天气长,
人怕痨病地怕荒,
老鼠见猫就发颤啊哎哎嗨哟,
刨地用镢头,锄地拉锄把,
关爷庙里有周仓,
胡子长在嘴巴上啊哎哎嗨哟……
天良听着,心里琢磨着:生活的真理原来那么简单,不过是些大实话。然而,它表现出来却又为何如此复杂呢?他爱流翠,山村的习俗束缚着他;他要抓牢工作的机会跳出去,本属于他的招工名额被人无理地夺去。他要夺回来,这一切不是顺理成章吗?可是为什么又要他忍呢?天良想不明白。真理越简单,世界越糊涂。事情既然讲不清楚,你就只有忍着。
那天和流翠躺在窝棚里,天良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竭力要看清这座窝棚。他想起哥哥有一次得意地提起看山的窝棚,嫂子倏地羞红了脸……莫非他们也是在窝棚里相爱的?会不会就是这个窝棚呢?他们当时也都样幸福吗?而嫂子现在是他的妻子,他却又和另一个姑娘躺在看山的窝棚里……
“人啊人啊,”天良曾在窝棚里对流翠感叹道,“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流翠当时这样重复道。
天良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一种东西在冥冥中操纵着人世间一切事情,就是命运。
秋季里开菊花,
进了门就来到家,
山里兔子怕鸟枪啊哎哎嗨哟,
开河就流水,盖房就垒墙,
姑表两姨是亲戚,
请来个木匠会拉锯啊哎哎嗨哟……
还是唱歌好。莫大叔说得对,一个人等到歌也唱不出了,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要想了,唱歌吧!不是要忍吗?唱歌是个好办法。女愁哭,男愁唱,唱唱心里轻快。庄稼人忍了多少个世代,编出的歌才那么欢,那么逗,那么好听。只要饿不死,就使劲唱吧!
天良接着莫大叔的尾音,运起年轻人才具有的饱满的中气,唱起那首名叫《大实话》的山歌。
冬季里下大雪,
一个人守着两只靴,
四十五天个半月啊哎哎嗨哟,
男人要娶妻,女人要出嫁,
生下的娃娃会长大,
句句都是大实话啊哎哎嗨哟……
“停!”莫大叔竖起一根手指头,止住了歌声。
“怎么?”天良余兴未尽,不解地望着莫大叔。
“你听——”老羊倌将手指举过头顶,指着茫茫的天空,神秘地道,“天唱歌了,你能听懂天歌吗?”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里刮起了大风。天良侧耳倾听,四周一片风声,风疾劲地穿过峡谷,两边的石壁回荡着尖利的呼啸。青龙嘴正当风口,裂开的石崖发出“啊啊”的声响,仿佛一只巨大的怪物疯狂咆哮。风爬上山坡,势头集得缓慢而沉重,树林翻动起来,传出一阵阵深沉而悲怆的低鸣。风在凌湾的开阔地徘徊,平静的水面荡起波浪,水声伴着风声。天良左后方有一棵古槐,盘蜷扭曲的树身竟吹起了口哨,“瞿瞿瞿——”“瞿瞿瞿——”声音万分的凄凉。大青山深处的老虎洞响起了雷声,轰隆隆滚滚而来……这一切声响汇合在一起,天地间便出现一个无形的海洋,浪涛翻滚着,一潮压过一潮,浩浩漫漫地充溢整个宇宙。
“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
“我问你,天歌是什么声音?”
“风声。”
莫大叔慢慢地摇头:“你还是不懂。”
“怎么,难道不是风发出的声音吗?”天良困惑了。
莫大叔站起来,领天良站到那棵吹口哨的古槐前。他让天良找出古槐吹哨的秘密。天良绕树转了一圈,发现树干背面枯烂了一个洞,曲曲折折地穿过树身,在一权桠处透开一个眼珠似的出口。风从嘴里灌进,又从眼珠吹出,便发出那“瞿瞿”的哨音。
“你说,是风的声音还是树的声音?”
天良似懂非懂地没有回答。
“没有树林子,没有山沟,没有石崖,风会有什么声音呢?天地万物借风作响,才是天歌!人心就是树,就是沟,就是崖,什么样的也有。没事情则罢,大家和和气气;有了事情,一颗颗心就转动起来,争、斗、闹,人变得不如畜类!远远躲开世间杂事,风就作兴不起来,落得个清静,懂吗?”
莫大叔说完这话,径自赶羊去了。天良呆呆地立在槐树前,听着树洞发出警报似的“瞿瞿”的尖叫。他完全懂了,莫大叔是劝诫他:不要告状,不要离婚,不要刮起一场大风!世道艰难,人心危危,何必要人们各自表演一番呢?莫大叔睿智的眼睛里隐藏着担忧,他似乎早看清了结局,在为天良担忧……
命运似乎在追踪他,不紧不慢而又难以摆脱。莫大叔说的那种风已经刮起来了:他要与流翠结婚,嫂子不肯和他离婚;陈老栓抢走了他的工作,他准备写信告状……种声音缘风而起,愈演愈烈,最后将怎么收场呢?难道他真的只有忍受一切才能换得太平吗?那他将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啊!
命运究竟是怎么回事情呢?
天良开始认真思考。他自幼深受莫大叔的影响,喜欢遐想,喜欢琢磨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莫大叔说他悟性高,正是因为这个特点。但他的思考总象做梦一样,朦朦胧胧,迷迷糊糊,从没有明确的概念。他的家族有一块反骨隔代相传;拉石灰那夜他看见一只狐狸蹲在墓碑上指指划划;他和流翠相好,平地刮起一阵奇怪的阴风……他感觉到自己命运不好,心情因而总是忧郁。或许这种感觉本身就是命运?或许正因为命运多蹇,他才有了这种感觉?
天良漫无目标地在山里走。蓦地,他抬起头,发觉自己来到了大青山那座残存的山寨前。太阳仿佛被风吹昏了头脑,射出的光芒淡白淡白;山寨的断墙乱石,荆棘杂草也犹如褪色的照片,变得模模糊糊了。山风啾啾,好象冤鬼哭号,漫山遍野地涌来,令人心头凄凄然。天良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似乎一个祭奠者,久久地垂头伫立,那样虔诚、肃穆。
他想起了自己的祖先。他的的命运都与仇恨紧密联系。那块反骨,似乎是沉淀了千百年的仇恨的标记。老爷临刑前并不辩驳,只是对苍天翻起一双白眼一一这种仇恨多么可怕啊!那个武将的疯狂,不也是仇恨所致吗?暴动的村民亦是十分残忍,将山寨里的男女老幼悉数杀绝,并堆起尸首烧了三天三夜……如此看来,命运却又是公平的了。所有的人表现出同样的仇恨,而这种仇恨又决定了人们的命运!
人的历史是一部悲剧,谁也无法抱怨命运。
天良想着,脑子里一片混沌。一连串印象重重叠叠,使他烦恼,使他困惑。种种思绪纵横交错,犹如一根根蛛丝缠绕,任他如何挣扎也无法解脱……
春季里刮春风,
黑了天就点上灯,
生来的老鼠会打洞啊哎哎嗨哟,
麦子能推面,花生能打油,
脖子上面长了个头,
砂锅打了一定漏啊哎哎嗨哟……
天良突然高声唱起《大实话》来。随管歌声飞扬,他觉得心头一阵敞亮!他想,世上的事情无论如何复杂,总有一些道理贯穿始终。他爱流翠,就得死也不肯放弃流翠!他要工作,就得死也不肯向陈老栓低头!不管命运怎样摆布他,他就抓住那些道理不松手!他唱了一段又一段,声音越来越响亮,风的呼啸似乎被歌声压倒,渐渐地弱下来。而他的骨节里,仿佛有一种难忍的搔痛。祖先的反抗精神在沸腾!这种精神隐藏得很深,一旦沸腾,却万难阻挠。便是死到临头,也要朝苍天瞪起白眼!
天良终于把上告信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