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良当了四年兵,如今要从部队上复员回来了。村里人后来谈到天良,都说他是当兵当坏的。人无法预测自己的命运。天良十八岁上,那位唱歌团长把他招入部队——几年前唱歌的夜晚,竟决定了他的前途。然而大凡好运气,总要打点折扣,等他入了伍,那歌唱家本人却出了点问题,被打发到什么农场喂猪去了。别人不知道天良的才能,就将他送入连队。
参军前,还发生过一段插曲。
那年冬,哥哥打石头。放炮时,他发现一只饭篮子撂在石坑里,急跑去拿出饭篮,还差两步跑回隐蔽处,他却被绊倒了。这时,炮响了,石头满天飞散,恰巧有一块砸在他的脊梁上……
哥哥当时就没能站起来,被人抬了回家。大队赤脚医生捣鼓一阵,说是没救了。夜里,哥哥瞪眼望将房梁,对哭得泪人儿似的嫂子说了一句话:“天良要不嫌你,你就跟了他吧……”
这便是遗嘱。这句话里包括着哥哥对整个家庭的打算:结婚欠的债怎么办?弟弟娶不上媳妇怎么办?他留下的根苗(刚满周岁的儿子)随妻子改嫁落在别人手里怎么办?……哥哥去世了,留下的话却是沉甸甸的。本家老人都赞成死者的决定,成宿地围坐在炕上逼天良就范。天良不肯娶嫂子,他的心早飞到部队去了。
支书陈老栓是个热心人,闻讯跑到小厢房来,摆出尊长的架势,指着天良的鼻子说:“不听大叔的话吗?你就甭想当兵!”他在小屋里转了个圈儿,一拍胸脯,“听话,登个记,把事办办,马上就走!”天良被他拿住要害,屈服了。陈老栓找到公社民政,把结婚登记书拿来,却又在天良的履历表上填个“未婚”,轻而易举地把天良打发走了。在山村里,办这类事情象闹着玩儿似的,轻巧得很。天良也没看重那两张结婚证,小心眼里自有打算:当了兵,翅膀硬了,谁能管得住?……
天良不认家里的妻子,偶然从部队捎封信来,都是称呼嫂子。嫂子清楚天良的想法,心里焦急且悲哀。她和天良不一样,把婚事看得很重。一个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最受不了闪失。嫁天良,既然是丈夫生前留下的话,天良当时又答应了,她还有什么话说呢?然而,日子又是多么的苦哇!天良当兵走了,只管她叫嫂子,一句暖心的话也没有,她能指望这个人白头偕老吗?
村里的老人说:“天良回来就好了,两口子厮守在一起,天长日久还怕收不住他的心!”她就剩下这点希望了。天良在外面闯,又立功又受奖。她领着孩子在家苦熬苦盼。盼了四年,天良终于复员了。
天良要回来的这天早晨,她慌慌张张地梳洗打扮,匆匆忙忙地将枕套、被头、脏衣服收拾在脸盆里,端上河边去洗。走在大街上,人们看见她,都神秘地笑笑,似乎全知道这个家庭的底细。她的心被刺痛了。
这个村庄的妇女上河最方便,一条山溪从村中间流过,洗东西不用出村。嫂子却远离人声,到上游僻静处去。溪水哗哗啦啦地响,仿佛争着讲一件过去的事情。她有气无力地抡着棒棰,脑子里乱纷纷的,眼泪无端地涌出,一串串落在山溪里……
她从不曾想到自己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当姑娘的时候,她也是个生性活跃的人。父母管不住她,她硬是自己作主嫁给了穷汉天忠。她是在山里搂草时恋上天忠的。天忠是看山的,狗熊似的健壮,狗熊似的笨拙。她却机灵得象头小鹿,常常在他鼻子底下偷封山里的草。有一次,他逮住了她,扬起熊掌般的大手要揍她。她放声哭起来,越哭越委屈,哭得天忠不知所措。他比她大八岁,她就象撒娇的小妹妹,天忠没打她,反倒帮她搂了一网包草,将她送出山去。以后,她就老来找天忠,让他搂草、背草……她总以为他好心眼,放松了做姑娘的警惕。一次下雨,他俩躲到看山的小窝铺里,挨得紧紧的。天忠忽然将她翻倒了,她喊她叫,却没人听见。他那么有力气,熊一般的身体紧紧压住她,将她制服。发生这件事后,她恨他,却又更恋他,更频繁地来山里拾草。终于,她一步也离不开他了……
“我就要嫁他,穷怕什么?”她对爹妈这样嚷道。
穷怕什么?这句嚷喊得太轻巧了。结婚后,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磨得她逆来顺受。最叫她羞愧的是,她不得不和弟弟睡在一铺炕上;而弟弟竟如此敏感,钻到锅灶旁不出来,好叫她抹不开脸面。这种人生最隐秘的事情,因为穷,竟不得掩饰,在漫漫的黑夜里她终于磨尽了做女人的尊严……
而如今,命运又迫使她嫁给了小叔子。
新婚之夜,天良一个人跑到院子里站着。天下大雪,他穿得单薄,一会就要冻成冰棍。嫂子心疼他,穿着小背心赤着脚去拉他,他一动不动。她苦苦哀求地拉着他不放,柔软、丰润的胳膊不住地颤抖,他竟朝她手上狠狠拍了一掌……
“我怕……怕呀……”她趴在锅台上泣不成声。
天良叹了一口气,回身进屋。他一把推开她,抱出那块门板,一头搭在灶上,一头搭在凳上,独自睡了。这块门板是她做嫂子时向人家借来的。暗自希望弟弟夜间睡得好。而如今,天良成她丈夫了,却用这块门板避开她,不肯上炕与她同寝……
就这样过了两夜,天良当兵走了。
她去算命。叔嫂婚配是否天理不容?她的姻缘是否长久?她前世里是否有些罪孽尚未赎尽?……算命的是个老婆婆,鹤发红颜,慈祥亲切。她一进门就将满腹疑问合盘托出,老婆婆笑盈盈地安慰她:姐死妹嫁,夫死随叔,最是美满姻缘——本是一家人,连锅碗瓢盆也不用置嘛!接着,老婆婆问了她生辰八字,又将方眼圆形的老铜钱给她,令她在掌心里摇几摇,再往空中抛。抛一下,老婆婆察看一番,翻着白眼咕咕噜噜说一阵,再抛一下,又是这般举动,整治得嫂子一颗心悬悬荡荡地无处着落……
“呀!你这妖精!你克死一个男人不够,还要再克死一个!你这白虎星好凶哟!”
老婆婆忽地厉声作色,银白的发根仿佛直竖起来,眼睛瞪得铜铃般的圆。嫂子只觉得脑子里一个霹雳炸响,膝盖一软,跪倒在老婆婆面前。
沉默半晌,老婆婆鼻子里长长地哼了一声,道:“念你为他家留下两棵根苗,日后受尽苦难拉扯孩子成人,免你死罪。起来!”
嫂子一步一跌地离开仙境。在山里她昏昏沉沉地走着,白茫茫的脑海里固执地冒着一个念头:“两棵根苗……两棵根苗……”她到底是女人,回家后就往好的方面想:和天忠有一个孩子了,莫非还会和天良有一个孩子?看来,不管命有多苦,她与他注定要做一番真夫妻!
她有了信心。
可是,她又注定要受多少折磨呢?一天,流翠欢天喜地跑来了,对她嚷:“天良嫂,你好福气!天良立功啦!”
她一怔,急问:“真的?”
流翠也一怔,反问:“怎么,你不知道?天良没给你写信吗?”
她低下头,做手中的营生。天良很久没来信了。她依稀记得半年前天良说过,他们的部队要到边境去。如今立功了,这样的大喜事他竟不先告诉妻子!
流翠格格地笑起来,将漂亮的身段扭来扭去。她告诉嫂子:天良常常给她写信,文化水平提高很多,会用大书里的词句,读了叫人心里怪舒坦的。过去在家里真看不出来,天良竟是如此一个文武双全的好小伙。流翠说着,毫不掩饰她做女人的虚荣心,眉眼里一片春光,浑身透出无限柔情。
“他们到边境去,你都不知道?他在部队表现得好,还立了功,你都不知道?……”
嫂子,可怜的嫂子,她不得不忍受一个女人最难忍受的东西!她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天良给面前这个姑娘的感情要比给她的多得多!她收到的信从没有“大书里的词句”,一个“嫂子”的冰冷的称呼,就将她远远地远远地推开了。她能责怪流翠吗?这种哀怨的情绪哪怕流露出一点点,她也将受到那骄傲的姑娘更加无情的嘲笑:瞧呵,是你自己拢不住丈夫的心!她只能忍着,象一只温顺的母鸡……
“好啊。”她有气无力地应道。
然而,这样还不行。过两天,支书陈老栓急火火地赶来,劈头盖脸一顿训:“侄媳妇,你得用心管教天良!你大,你比他懂事。有老婆的男人给人家黄花闺女写信,象什么话?你别哼哼呀呀的,只要你缰绳收收紧,就不信他改不了资产阶级思想!”
“是,大叔。”嫂子低头认罪。
风言风语满村传。流翠是不在乎的,她只管拿着英雄的来信到处张扬。可是嫂子夜夜哭,枕巾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好心肠的大嫂、大妈都来传授经验,教她怎么整治男人。“你就骂,不住口地骂!他揍你,你也骂。别怕,娘儿们就是抗揍!他揍累了,你还骂,一气就把他骂草鸡了……”“为什么死挺着让人揍?我家老汉打我,我就咬住他一块肉,死不撒口!”“还得用软招呀。你等他回来,不让他挨身子。把他熬熊了,自然得求你……”
嫂子忍住泪,硬作出笑脸。等人走尽,她却插上门哭得更伤心、更凄惨……
今天,天良就要回来了。以后的日子将怎么过呢?
春风在峡谷里变得阴冷,一阵阵吹得人身凉心凉。沟里的老榆树吃力地顶出嫩芽,白杨树则挺直身子猛长,希望多争得一些阳光。一头老牛蹒蹒跚跚地在溪边走过,走两步,昂起头来朝峭壁顶上的太阳凝视,目光里尽是惆怅……
嫂子洗完衣服,知道时间不早,赶着回家做饭。她怕伤心的泪水在脸上留下痕迹,又捧着清凉的溪水将脸洗干净。她原是不丑的,脸蛋丰腴,秀长的眼睛里藏着一丝悲哀,更显得沉静温柔。她圆润的臂膀、鼓胀的胸脯、丰满的大腿,都暗示着一个少妇的迷人。但生活的忧愁使她显得老相,左眼下又有一颗深褐色的痣,据说是泪记,看着令人不悦。
她二十六岁,比天良大四岁。回家路上,她又想起“两棵根苗”的说法,心中升起一线希望。只要有了孩子,这个家就稳定了。男人终是男人,在一间屋里守着女人睡,时间长了总会动心。天良如今已是一条汉子了,汉子对女人总是粗野的,没准今夜里就会强蛮地对待她,使她惊恐,使她痴迷……
猛然间,她想到了那块门板。
门板还在家里,借给她门板的老太太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她一直用来搁东西。该死!留那玩艺儿在家干吗?她已经做了他四年的老婆,决不能再容忍他搭门板睡觉!她急急地往家跑,想在天良回来前把门板藏掉。一边跑,她脑海里又浮现出新婚之夜天良搭门板的情景……
晚了,天良已经回来了!推开门,看见他,嫂子腿一软,倚在门框上,张口的力气也没有了……
天良站在院子里,他对面是侄子鸭鸭。两人都不说话,眼睛对视着。好奇,冷漠,带一丝敌意。天良手里拿着一把糖,孩子却把双手藏在背后。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站着,不知道僵持了多长时间。
“嫂子……”天良发现了她,脸红了,口里喃喃地叫道。
听见这一声称呼,她险些哭出声来。但立即咬住嘴唇,强忍着。鸭鸭默默地走过来,倚偎在妈妈的腿上。她一只手摸着儿子的头发,眼光避开天良,久久地沉默着……
“鸭鸭,叫爸爸……”终于,她吃力地呐呐着。
天良一惊,紧张地盯住孩子看。鸭鸭竟用同样的神情盯着他。愣了一会,鸭鸭脑袋一扭,从妈妈身边溜走了。跑得远远的,又站住朝院子里看。
嫂子招呼天良进屋后,忙着做饭。天良这才渐渐平静下来,从包里掏出一叠钱,道:“这是我的复员费。你把欠的饥荒还了,剩下的给家里置点东西。”
“嗯哪。”她温顺地答应着,接过钱来。
她心里多么激动啊!天良为家里打算日子了,把钱交给她了!这就是说,他承认这个家,承认她这个妻子了。她拉风箱烧火,手竟抖得不行。她不时偷眼瞅瞅天良:穿着新军装,一举一动,利利索索,哪里还有过去的影子?他咳嗽一声,震得她心头一哆嗦,那声音低沉粗重,让人老远一听就知道这个小家有了一个男人……
嫂子心慌意乱,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但她老有心事:那块门板就吊在锅灶上方,搁着些瓶瓶罐罐,积若厚厚的灰尘……晚上他将怎么样呢?会不会去解门板呢?这是他们今后生活的关键。嫂子盼黑夜降临,又怕黑夜降临。她心中充满着渴望,可又隐隐地感到绝望。
太阳落下山,月亮升起来,夜幕终于降临了。大街上热闹了好一阵子,又安静下来,庄稼人玩够了,都回家睡觉。
小厢房里一团漆黑。天良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当了几年兵,做事到底不象过去那样鲁莽了。嫂子在家受了么多苦,他不忍伤她的心而再去搬弄门板。然而他背上好象扎着芒刺,浑身不自在。嫂子就在他旁边,胳膊腿一动就碰到她柔软的躯体。他生平第一次守着女人睡觉,但是竟没有做男人的冲动。他想起哥哥与嫂子新婚之夜就在这炕上度过,嫂子的呻吟声似乎还在小屋里飘荡,心头不由一阵厌恶……他躺不住了,呆呆地靠墙坐着。
黑暗中,仿佛流翠向他走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瞅他,嘴角抿着笑意,刘海还象小时候一样,齐刷刷地盖着额头,象一匹小马。他觉得心里绞痛。大青山的月夜清晰地呈浮在眼前,流翠搂住他脖子说:“长大我嫁你!”说话时那股热气就喷在他脸上。……天良多么懊悔他参军时听了支书的话。时他还小,不懂得两张结婚证书的法律性质。可是,谁能原谅他呢?现在,他就得和嫂子在一铺炕上躺着!
他不甘心,在部队,他懂得了离婚的合法性,脑子里就老转这个念头。可是见了嫂子又说不出口,他可怜她。可怜归可怜,他实在不能忍受让嫂子躺在身边睡觉。天良点亮了油灯。嫂子静静地躺着,似乎已经睡熟。他蹑手蹑脚地下炕,走到锅灶旁,小心翼翼地把门板上的瓶瓶罐罐一样一样搬下来……
嫂子哪里睡得着啊!她胸间滚腾翻搅,一刻也不得安宁。她知道天良下炕,仍闭着眼睛,竭力忍着。然而当她听见天良在收拾门板时,蓦地抬起头,泪水顿时涌满眼眶。她看着他解下门板,看着他擦去门板上的灰尘,看着他将门板一头搁在灶上,一头搁在凳上……她的脚心聚起一股凉气,一截一截地向上爬。爬过了膝盖,爬过了肚腹,爬过了胸口……
她挣扎了一下,似乎要抵御将她全部淹没的凉气。忽然间,她记起大嫂大娘教给她的对付男人的办法,便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死死地趴在块门板上。
“你这没心肝的狗啊,你不把我当个人呀……你在外当兵,俺娘俩吃糠咽莱,一个工分一个工分往家挣,我哪点对不起你呀……当初娶俺你也愿意,又为啥这般折腾人啊!你这没良心的白眼狼,你个死不了的冤家呀!……”
嫂子又哭又喊,发疯般地扯乱头发,扯开衣襟。天良望着她,一阵厌恶,一阵火起,揪住她的头发往一边拽。嫂子趁势抱住他胳膊,死死咬住不撒口。天良疼得怒吼一声,猛地将她踹出老远。嫂子滚着爬着扑过来,重又伸出手去抓他。他一闪,闪到炕边上。嫂子抱住门板,又将门板掀翻,尖声哭叫着,站在门板上又跳又跺,恨不得把门板踩碎、踩烂……
天良冷冷地瞅着她,低声地、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和你离婚。”嫂子呆住了,两眼盯着天良,渐渐地发了直。她仍然立在门板上,蓬头垢面,袒胸露脯,完全痴傻了。
天良有些慌,口气缓和了一些,“你何苦跟我受这罪呢?还是趁早离了吧……”
嫂子浑身一阵痉挛,扑到天良的脚边跪下,嘴里喃喃地说:“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这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混,最后“呜”地一声,晕倒在炕前。
小屋里死一般地寂静。天良呆呆地站着,茫然不知所措。忽然,他觉得后背一阵发冷,头发也刷刷地立起来。他慢慢地扭转头,看见炕角落里站着鸭鸭。那孩子一声不吭,冷冷地目睹这个场面。他浑身一丝不挂,象树林里钻出来的小兽,眼睛闪出森森的阴气,直射入天良的内心。天良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他忘记了刚才睡觉的鸭鸭,恍惚间,他以为自己看见了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