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良十三岁就上队干活了。他总是迷迷糊糊的,喜欢独自躲在角落里想心事。想什么呢?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觉得身子飘飘摇摇地飞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无端地得了一个外号:道士。解放军拉练时,有一支文艺宣传队进了村子。其中有一位歌唱家,是全国有名的人物,下放到连队了,还是团级干部。唱歌竟能唱出个团长!这件事让庄稼人万分惊讶。他总拿着小本子,让人家唱,他记下来。据说,有一天深夜,天良和团长两个唱歌,一直唱到天明。那歌唱家竟被天良的歌感动哭了!临走时,他送给天良一套军装。小天良因此而出名了。
谁也没听见天良的歌声,但那套军装却真真切切地穿在他哥哥身上。于是,人们凭自己的想象,愿把天良的歌声想得多好就有多好。
一天,支书陈老栓盖房子,派了一些棒劳力推石灰,让天良去当拉头。拉头就是拉车的。大青山又高又陡,没有拉头小车上不了山。陈老栓的闺女流翠也去当拉头。遇上盖房子这样的大事,农家孩子没有一个闲着的。流翠扎着小羊角辫,刘海齐刷刷地盖着额头。天良老瞅那刘海,觉得她象一匹小马。清晨,他们吃了苞米饼子和老豆腐,就背着一根皮绳跟大人们晃晃悠悠地出山了。
大青山象一条龙,时而延伸,时而盘旋,慢吞吞地朝西游去。正是夏末时节,山风吹来时,深深的勾壑发出一阵低鸣,滚滚地涌出群山……
流翠很活泼,真的象一匹小马。她总是蹦蹦跳跳地来到天良身边,小嘴一刻不停地问这问那。天良有些烦她,但心里又无端地觉得很舒服。谈的尽是唱歌的事情,天良尽可能简单地回答她。
“你是跟谁学来那么些歌呀?”
“莫大叔。”
“就是住在青龙嘴的老羊倌吗?他会唱歌?人家说,他把衣裳脱下来抖一抖,地下落一层虱子。没菜吃,他就用扫帚扫扫,上锅炒炒……”
“瞎扯。”
“他唱歌好听吗?”
“好听。”
“你学两句给我听听。”
“……”
“你唱嘛唱嘛!我就要你唱!”
天良大步向前走去,神情格外严肃。流翠追上来,竟扯住他的衣角。这大队书记的闺女任性惯了,纠缠起人来没完。好在她念头太多,忽然又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人家为什么叫你道士?”
天良气恼了,可是流翠仍坚决地扯住他的衣角,一只小手在他额头上模来摸去,用十分同情的口气说:“你这小人,长么多皱纹……大概道士就是这样的!”
天良恼火极了,但那只小手又象摸在他心上,柔软而温暖。末了,他粗鲁地将她刘海捋了一把,闷声闷气地说:“你呢?就是一匹小马!”
拉灰回来时,月色泻满大青山。
山里人注定要,受磨难,因为他们住在山里。孩子们,苦啊,早早就承担起过于沉重的劳动。小天良背着勒进皮肉的绳子,瘦小的身体几乎贴在陡坡上,呻吟着,喘息着,一步一步地拉着小车往山上爬。小车轴时而发出尖锐的声响:“吱儿——”极凄厉。小路盘盘转转地伸向前方,到山顶有十八盘。这种盘旋对于攀登者来说,么重要啊!每当小天良头晕恶心、摇摇晃晃地再也坚持不住时,却忽然来到拐弯处,于是默默地数个数:“喔,七盘啦……”心里受到安慰,受到鼓励,抖抖精神,再往上爬……
到了山顶,流翠累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妈也妈也!”哭得好凄惶。天良站在她身旁,默默地瞅着她,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大人们推着石灰下坡了。车闸磨着轱辘发出一连串“吱喽喽”的声响,远了,渐渐地听不见了,大山重又变得寂静,安谧。月光用清明、柔和的银色,给人以特别的慰藉。山野空地在月光下泛出一种幽幽的蓝光。沟底升起的白雾轻轻飘浮着,在沉默的山峰前萦绕……
清明抓蛾子谷雨出蚕,
出得那个苗儿全心中喜欢;
南山上打松枝真真是好呀,
爬蚕场上挖水沟清水涟涟……
是天良唱起来了。他唱得很轻快,随便,如讲话一样。这本是极朴实的歌,和人们的日常生活一样平几。流翠听了两句,不由得笑起来了。旋律是那样的欢乐、活泼,谁听了也会高兴的。天良并不象人们猜想的唱得那样好,不过是带着一种动听的鼻音,把每一个旋律的转折唱得特别有趣罢了。
“你就用这歌挣来一套军装?”流翠坐在地上嘻嘻地笑道。
“咱走吧!”天良生气地说。
他们朝山下走去。路旁的野草打湿了他们的裤子和鞋子,夜露很重。天良心里难受,莫大叔说过:“女愁哭,男愁唱。”歌本是为解除苦恼唱的,他是看流翠累哭了,才开了金口唱两句。扯到套军装,他觉得受了侮辱。
他心里总是苦恼的。昨夜里,他又挨了哥哥的打。他父母早亡,跟着哥过日子。他哥才娶媳妇时,三个人睡一铺炕。他们住着两间小厢房,一间是灶,一间是房,东西也没处放。哥的新婚夜里,他被嫂子的呻吟声惊醒了,忽隆一声跳起来,猫一样地钻到锅灶旁偎着,死活不肯上炕。过了许久,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拉他,是嫂子。他不动,那手又抖抖地拉他,似乎在哀求。他竟打了嫂子的手一下。这一夜,他就在锅灶旁过。第二天一早,恼羞成怒的哥哥找了一点岔子,劈头盖脸一顿巴掌,打得他骨碌碌滚出老远,一口气憋着,半天没缓过来。从此,他常挨打。
“俺爸说了,盖起新房给我一间!”流翠兴奋地说,“我不再和果果睡一铺炕了。俺爸说,人大了,哥哥妹妹也得分开……”
天良现在睡在门板上,嫂子对他好,出去借来一块门板,一头搭在灶上,一头搭在板凳上,就做他的铺。他们穷,爹妈去世留下一笔饥荒,哥结婚又借了五百块钱的债,再没力量盖房子了。和哥嫂睡一间屋子,炕上总有些动静。天良心里好烦!他得了睡不着的病,两只耳朵不由得支楞着,好象专门在寻找什么声音……他羞渐、恼怒
饥荒:胶东方言,债务 得无法忍受,就跑到院子里站着。那样,哥哥准揍他!挨了一顿揍,他心里倒觉得轻快些……“你哥怎么老揍你?”流翠的话题又蹦到这里来了,“为什么揍你?”天良不回答,一扭头冲进一片松林。他胸口憋闷得要炸开。这样的日子会把一个小孩压死的!他张开嘴大口喘息,却不料歌声如激流一样从喉咙里喷出,脆生生地这般响亮清澄,这般动听!整个林子都附和着唱起来了:
担杖钩哇铁匠打呀,
我上南河去溜马呀。
脱了缰哇越了马呀,
一越越到丈人家呀。
一阵风来一阵沙呀,
刮开门帘看见她呀。
家去和俺爹妈说呀,
典房子卖地快娶她呀!
这又是一支欢乐的胶东民歌。两个优美的乐句反反复复地咏唱,使人想到一种单纯、美好的理想。胶东民歌总是欢乐的。这真是令人惊讶的事情。面对艰辛的生活,竟能唱出这样的歌声,一颗心是多么的纯正、善良、顽强?你听着这些民歌,会感到胶东人有一种天生的幽默感,无论生活怎么磨难,这种幽默感都无法磨去。此时,小天良是想哭的,但他唱的歌里,却沉淀着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那种乐观的天性。
“天良,天良,你过来!”流翠一边喊,一边朝天良这边跑来。
“我唱歌,不干你事!”天良生硬地说。
流翠在松树的黑影里,一把搂住天良的脖子,热气喷着他的耳朵说:“长大我嫁你!”
天良的血液一下冲到头顶,猛地推倒流翠,跑出松树林。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心象打鼓似地跳。他太当真了!他太激动了!他和流翠不一样,流翠是个小姑娘,而他已是大人了——他的心和他满是皱纹的脸一样,象个小老头儿。
“人都有命,你的命不好……”
小天良又想起莫大叔对他说过的话。一股寒气顺着脊梁爬上来,他感到深深的绝望,无论对什么都绝望!流翠知道吗?她给他希望,却加深了他的绝望。他有什么?典房子卖地,他有吗?不,他娶不到她!
山势渐渐地平坦了。近处的山投下浓黑的阴影,仿佛阴影本身也有质量;衬在后面的远山,颜色要淡一些,也显得博大一些;最远的背景是月色皇皇的苍穹……天良的心仿佛被大山压着,蜷蜷地一刻也不得伸展。流翠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低着头,默默地走。庄稼地里的秋虫鸣叫,更渲染出山野的寂静。左前方是一片坟茔,高大的侧柏树呈人形,阴森森地站立着……
“你听——”天良站住脚,低声说。
坟地里传来很细的哭声,哭得悲悲切切。
流翠扑倒在天良怀里,刚开始发育的身子索索发抖。天良紧紧地搂住她,眼睛盯着坟墓那边。他被激起一股勇气,一种凶蛮的东西从心中升腾起来。他要走进墓地去,亲手杀死作祟的异物。
“你别去,求求你呀……”流翠抱住天良的胳膊,低声哭求。
但他毅然推开她,拣了一块石头,一步一步地走向坟墓。那哭声在离他不远处停止了,可他还能寻声找去。忽然,他看见在离他三步远的前方,有一只火红的狐狸蹲在残断的石碑上。月光下,邢家伙盘腿而坐,慢条斯理地象捋着胡须,然后,它放下爪子,笑嘻嘻地瞅着天良。天良的呼吸屏住了,目不转睛地与它对视。一刹那,有一种阴冷的东西笼罩住他。在这一刹那,他想起莫大叔说过的有关他家族的一切,并在冥冥中感觉到不幸的命运将紧紧地追踪他一生。狐狸伸出一只爪子指着天空,又将另一只爪子定定地指住他,然后两只爪子同时一擎一落,做出种种神秘莫测的动作。天良呆着,血液凝聚不流,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好久吐不出。山村里,少代来关于神灵的传说构成此刻的气氛,包围他,箝制他,令他敬畏。然而,他恨这得意洋洋的命运象征,他恨世界上所有的不幸,他恨这些不幸如此不公平地集中在一些人身上……一时间,这孩子的仇恨竟压倒了一切,恶从胆边生,朝那嬉皮笑脸的狐狸猛地掷出了石头……
瞬间,象梦一样,什么也没有。他三步远的前方只有块残断的墓碑。
他喝醉酒一般,摇摇晃晃地走出坟墓。流翠惊恐地蜷缩在草丛里。天良伸出手去拉她,可她忽然疯狂地尖叫起来:“血!血!你手上有血!”
这喊声在旷野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天良慢慢地举起两只手,放在自己眼前。水银般的月光浸浴着这双手,沉重的劳动将他的手折磨得如树根一般,粗糙,皲裂,十分丑陋。但,决没有血!他的眼睛慢慢挪向地面,猛地打了个寒噤:他看见了手的影子——一双长且大的黑手!这时,他感到心惊肉跳,真正的恐惧向他袭来。他情不自禁地将一双手合拢,靠在胸前,仰脸望着万里星空,仿佛在请求上苍宽恕。
“我没忍住,没忍住……”
天良觉得已经无可挽回,心里极绝望。莫大叔告诉过他:当他遇到什么事情忍不住时,就使劲唱歌!刚才他若对狐狸唱起歌来,或许能逢凶化吉。莫大叔教他的功夫没学到家,他还是祖宗一般的骨血。
一更月初发,
大姑娘眼巴巴。
思想起俺婆家!
不来娶俺呀。
春天呀盼得哟,
两眼泪嗒嗒呀得儿一个一弄冬
两眼泪嗒嗒……
天良万般无奈,歌儿又从他口中流出。流翠听着歌,终于安静了。她站起来,跟着天良走下山坡。天良唱完一段,她怯怯地问:“你在坟地里看见了什么?”
“一只狐狸。”
流翠默想一阵子,道:“你惹它了。刚才我看见你手上有血,准是它闹妖”
他们都是山里的孩子,脑子里塞满了狐狸精、黄鼠狼精的故事。他们相信这是不祥之兆,将来定有大凶大灾。天良沉默着,大步朝前走。他既恐慌又坚定,胸中充满无可奈何的悲哀。
二更月正东,
大姑娘睡朦胧。
梦见俺婆家,
花轿乘两乘。
轿夫们哟上了肩,
行走一溜风呀得儿一个弄冬,
行走一溜风……
天良似乎要抓住什么东西,以一种特别的激情唱起来。他把自己溶化在曲调里,唱得情深意切!曲调依然是那么欢快,那么激越,使人联想起农家生活中的欢乐时刻:娶亲,过年,赶庙会……而他的嗓音又叫人想起一支唢呐,这种乡村乐器,即使在出殡时也带着喜气,但是仔细品味,又发现即便在欢乐的时刻,它也夹着一丝丝凄惋……
天良一段接一段唱,现在什么东西也不能阻止他了。歌声以其活跃的生命力,将深夜的阴影冲散,山野变得辽阔起来:群山起伏着向四下扩散,多变的线条在天幕上勾出生命的轨迹。圆月将天空照射得辉辉煌煌……于是,整个天地仿佛舒展开它的四肢,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而那又是胶东山区夏末的夜晚所特有的荒草、沙土、烟火的气息。你闻着它,竟会觉得它就是醉人的歌声本身……
三更月正南,
花轿进了疃。
鞭炮喧天响,
停在大门前。
一对哟搀客人,
就把我来搀呀得儿一个弄冬,
就把我来搀。
四更月正西,
二人拜天地。
拜完二公婆,
搀入洞房里。
二人哟吹花灯,
欢天又喜地呀得儿一个弄冬,
欢天又喜地……
“你唱得真好……军装该你得!”流翠痴迷地望着月亮道。
天良闭上嘴,不唱了。下面还有一段,描写做梦当新娘的大姑娘忽然被雄鸡惊醒,方知自己仍独处闺房中,更觉孤寂,更觉凄凉,于是又哭了……
但,曲调仍是欢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