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鹤很快学会了寻宝的本领,并且具有他个人的特色:他专门拣垃圾箱里的信封,将好看的邮票剪下来,凑集成套卖给集邮者。用过的邮票叫信销票,当时比新邮票吃香。在没有遇见顾阿婆的日子里,有几次他饿极了试图卖掉自幼集藏的邮票;有钱的大人们很喜欢他的邮册,一谈价格他发现这些邮票已经成倍地升值了。他惊喜之极不舍得卖,从此懂得了邮票保值升值的功能。顾阿婆说要寻找宝贝,林鹤马上想出拣垃圾箱里信销票的主意。林鹤走遍大上海每一个角落,收获真不少,成千上万个垃圾箱真正成为他的花花世界。他活下来了,邮识也丰富了,并且有了积余的钱去买新邮票。拣破烂的日子竟为他日后成为邮王打下坚实的基础。今天林鹤成为邮市里人们猜测不透的传奇人物,谁能想到他这个邮王竟是垃圾箱里钻出来的呢?
六十年代一批出色的特种邮票问世,《梅兰芳舞台艺术》啊,《金鱼》啊,《黄山》啊,《牡丹》啊……林鹤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他本能地喜欢这些邮票并看准它们升值的前途,尽其所有去购买收集。有一次,他在某个邮电局发现一枚尚未卖出的《第2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小全张,按发行价出售只要六角钱。他立即掏出身上的钱把它买下来。欣喜过后要吃饭时,他才发现自己口袋里只剩一分钱了。他饿了整整一天肚子,晚上回连竹筐都背不动了,只好用最后一分钱在茶摊上买了一大碗水喝,才支撑下来。现在,这枚小全张在市场上卖到三千五百元,整整涨了六千倍啊!为了这些美丽而有价值的邮票,林鹤不知饿过多少次肚子。直到现在林鹤还是特别节俭,大吃一顿,谁知道你吃掉的会是什么呢?他集邮的基础也渐渐厚实起来。
垃圾箱还深深地影响了林鹤的精神世界。寻宝活动使他受到一种特殊训练,他特别善于从肮脏丑恶当中发掘美;他甚至喜爱这样做,像抽烟一样成为嗜好。在烂菜皮、馊饭、用过的手纸、碎玻璃片的下面,他会一眼看见偶然露出的信封角角,同时想象出被秽物掩盖着的邮票的精美画面。当他在苍蝇乱飞、酸臭刺鼻的垃圾堆里拣到一只贴着美丽邮票的信封时,他会忘情地坐下来,久久地欣赏这枚邮票。他所处的环境总是和邮票艳丽多彩的画面构成强烈对比,在这样的环境中审美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久而久之,林鹤对美的寻求渐渐有些变态,就像有些人专门偏爱臭豆腐一样。
有时候沾上血腥味,美的印象就更加突出。有一次,林鹤在中山公园附近的垃圾箱里拣到一只信封,那可能是一封超重信,寄信者贴了一枚《牡丹》52分的大面值邮票。林鹤拣到好几套《牡丹》信销票,就缺最后这枚52分的,他喜欢得一屁股坐在一堆西瓜皮上,拿出身上唯一干净的手帕将邮票细细摩擦,又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把这朵牡丹花左看右看。忽然后面伸过一只小脏手,企图抢夺林鹤手中的信封。林鹤敏捷,那小脏手刚刚提到信封二角,就被他猛地二挣挣脱。他转过身,看见三个“垃圾瘪三”,其中一个粉圆块大,正虎视耽耽地瞪着他。
“拿来——”粗壮小子命令道。
“干什么?”林鹤,将信封贴在胸中,紧张地问。
“叫你拿来你就拿来!”对方蛮横地说。
“不!”
两个矮小一些的家伙蛇一般迂迥过来,抱住林鹤的腿用力掀,林鹤仰面朝天跌倒在那堆西瓜皮上。大块头瘪三俯下身子不知道怎么一个动作,信封就被他拿去了。林鹤愤怒了!他自幼懦弱,只晓得躲避,现在一对三他要打一场恶仗。他跳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对准大块头鼻梁狠狠一拳。这一拳好重,大块头竟两手一扬跌倒,信封像蝴蝶似的飞到人行道上。林鹤同样飞过去将它抢在手里。三个家伙像凶恶的小狼,挥起带钩的铁夹子冲上前。林鹤两只手捂紧胸前的信封,人滚躺在垃圾堆里,任铁夹子雨点般地抽打他的身体,死也不肯松手。三个坏蛋打累了,不再注意那信封,把林鹤竹筐里的废纸破瓶当战利品掠去,还将竹筐踩烂。临走,那个大块头弯下腰,将鼻子流出的血滴在林鹤脸上,忽然举起铁夹子,用前面的弯钩在林鹤脑袋上重重一刨,才扬长而去。林鹤的头顶出现两个小洞,鲜血汩汩地流淌……
信封保住了。世界特别宁静。林鹤原地躺在垃圾堆里,久久地凝视着信封上的邮票。这朵牡丹花开得多么娇艳,一丛绿叶衬托着它,似乎飘来阵阵芬芳。信封染着点点血迹,不知是大块头的鼻血,还是自己头顶流下的血。血,最能刺激人的动物本能,林鹤的神经震颤不已。这时候,牡丹花仿佛获得了灵性,花瓣翕动着渐渐怒放,花蕊上一颗露珠晶光闪亮,那股芬芳也渐渐地浓郁起来……林鹤闭上眼睛,深深地陶醉了。
十六年,漫长的生涯,林鹤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时光就是这样度过的。在他有了相当丰厚的邮票资本之后,在他出入邮市有了相当的名气之后,他依然继续着拣垃圾的生涯。他似乎被垃圾箱迷住了,似乎被那里面美与丑的强烈冲突迷住了。如果不是一九七八年找到了患病在家的刘书记,他可能一生也摆脱不了垃圾箱。
林鹤身上还有一个特点:十六年来他一直过着双重生活,这使他变得像一个两面人。每天清早,他穿着一套整洁的衣服走过康泰路,钻入潘家弄;在顾阿婆低矮阴暗的小屋里,他换上臭哄哄的工作服,背起竹筐拿起铁夹子从北面穿出潘家弄,一个“垃圾瘪三”出现在马路上。夜晚很晚的时候,他从潘家弄南日出来,穿着那套干净衣服走进康泰路。他极少与人交往,偶然有熟人问起来,他就说自己在某个邮票公司做临时工。出入邮市的时候,他总是那么从容、平静,朴素的衣着打扮配上一头漂亮的卷发,竟给人一个特别清洁的印象。尽管他长年在垃圾箱里打滚,性情中却表现出某种洁癖,尤其是对邮票品相的挑剔,对女人的美的挑剔,简直到了非完美不取的地步。在他文质彬彬、从容不迫的外表下面,他自己也不知道藏有一团怎样的混沌。他熟练地、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身心平衡,体面地做一个康泰路上的居民。
探望顾阿婆从不间断,时间却是短暂的。闲聊几句,看见顾阿婆美美地嚼咀夹着油条的粢饭团,林鹤就告辞了。他飞快地跑出潘家弄,穿过华林路,又来到带着老殖民地风格的优雅宁静的高尚住宅区。早晨跑步的这段小插曲林鹤十分喜欢,他可以重温一遍过去的路线,又可以报答顾阿婆两只大饼的恩情。顾阿婆从不肯接受林鹤的钱财,林鹤就决心在老人家有生之年每天送去早餐。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照射在柏油路面。马路上有了人群,自行车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林鹤跑到铁皮棚,向王阿姨取了牛奶。弄堂口有个外地人卖小狗,几个小孩围住他学小狗叫。林鹤见那毛绒绒的宠物十分可爱,想起雪子一个人在家孤独,就问问价钱想买下来。这时候,对面楼里那位少妇也来拿奶,见林鹤逗弄小狗不由抿嘴一笑。林鹤朝她点点头作为回应。忽然身后传来严厉的呵责声:“你又来卖狗,跟我上派出所。”外地人已拿到林鹤的钱,机灵地把狗往林鹤手里一塞,朝他身后的警察赔着笑脸飞也似地逃跑。
那警察是康泰路派出所的户籍警,干了好多年,康泰路的居民因他长得高大乌黑,都叫他“大老黑”。林鹤手里托着小狗有些狼狈,因为城市里不准养没有牌照的狗。林鹤朝警察笑笑,大老黑却板着脸。
“林鹤,我正要找你!”大老黑直截了当地说,“你家住着一个小姑娘,是吧?”
“呃,她是我的……”林鹤一时没词了。”
“我不管她是你什么人,你要马上来报临时户口!”大老黑人倒干脆,说完话迈着正步走了。
少妇拿着两瓶牛奶从林鹤面前走过,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林鹤忽然脸红起来,红得很厉害。他一手拿牛奶,一手托着小狗,急急穿过马路。自行车像窜来窜去的鱼,林鹤仿佛密河中央躲避着这些鱼。那警察也许想起他还没有处理小狗,折回来站在岸上喊,“还有这只小狗,你要么办牌照,要么送人!”
林鹤觉得一大堆麻烦向他压来。
七
“啊多可爱的小狗!”雪子惊喜地叫道。
小狗在陌生的地板上嗅了一阵,抬起头来用疑问的目光瞅着新主人。这是一只狮子狗,蜷曲的白毛几乎遮住它的眼睛。雪子穿着一件粉红色睡裙,蹲下来逗狗玩儿。她给小狗起了个外国小姐名字:杰奎琳。她柔声地呼唤:“杰奎琳!杰奎琳!”小狗却溜溜地跑了,跑到走廊上两腿一趴,撒了一泡尿。雪子呀地惊叫一声,追过去教训它……
太阳渐渐炎热起来,好在有风,南面的圆孔窗和靠马路的方形钢窗形成对流,三层阁楼还算凉爽。东面也有窗,窗外是一位将军家的花园,”一棵巨伞似的樟树拔地而起,油亮的树叶几乎伸到林鹤家里来。一清晨,云雀、黄莺、杜鹃总在花园里叫成一片,现在鸟啼逐渐稀落,蝉儿的鸣叫却海水涨潮似的淹过来。
林鹤平静地看着雪子逗弄小狗,心里却十分烦乱。警察大老黑给他出了一个不小的难题,报临时户日要编一堆假话,关键是雪子没有身份证啊!这些日子他和雪子仿佛生活在童话里一般,大老黑当头一棒把他打回现实世界。报上临时户口怎么样?以后怎么办?和雪子结婚吗?还是像现在老板们流行那样,长久同居永远做一对情人?……
林鹤什么也没想好。一只蝴蝶飞进他的窗口,雪子的出现突兀而又神秘。林鹤对自己感到奇怪:周围有许多女人,他为什么偏偏了雪子呢?雪子来历不明,并且脑子有点毛病。林鹤从没和女人有过这样深的关系。自从与红娣那段恋情结束以后,他身体里什么地方仿佛暗藏着一个机关,咔嗒一下关死了。他对女人始终是淡淡地交往,热烈地观赏,永远保持一段固定的距离。和雪子睡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第一次应该是隆重的,深沉的,而他和雪子的关系却这样奇怪,简直有些荒诞!林鹤剖析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我要给杰奎琳洗个澡,你来帮我。”雪子跑来对林鹤说。
“是啊,它身上挺脏的。”林鹤答应着跟雪子来到浴缸前。雪子的睡裙薄得透明,肩上只有两根丝带吊着,十分性感。粉红颜色不理想,换成黑色就好了,他心中浮现出初次见到雪子的情景,那天她浑身穿着一片黑色,反衬出白雪似的肌肤。黑色使他心悸,仿佛触动了意识深处的东西。雪子把小狗浸在水里,小狗惊恐地呜咽起来。雪子喃喃细语地安慰它,用浴液搓洗它长长的绒毛。林鹤发现她洋娃娃一样的脸上,有一种做母亲的神情。林鹤觉得有趣,就盯住她看……
“嘿,你看!它是个男的!”雪子在洗小狗的肚子时忽然叫起来,“我们搞错了,杰奎琳是个男的!”
林鹤笑出声来:“它是男的……一条男狗。”
雪子抚弄着小狗的肚子思忖道:“那就要改名了……杰奎琳,杰克……叫杰克怎么样?”
雪子抬起头,正迎上林鹤注视她的目光。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娇嗔地打他一下,道:“你真坏!”她迅速地擦干小狗,把它抱到南窗台晒太阳。
林鹤跟到前面房间,伸出两手从后面抱住雪子。雪子轻轻挣扎几下,倒在他怀里屋净润滑的双臂环绕着林鹤的脖颈,林鹤觉得这种时候雪子更能引起他的冲动,他闭上眼睛吻她。他听见雪子喘息着在耳边喃喃:“你……你是不是男的?”
林鹤大窘。近来林鹤越来越怀疑自己有病,他始终做不成男人。怎么办呢?还是叫雪子走吧。但雪子抱得他更紧,丰润的嘴唇吻他更加热烈,林鹤不由自主地卷入进去。
“嘭!嘭!嘭!”楼梯口传来敲门声。
新得名杰克的小狗站窗台上汪汪叫,颇有男子汉的威风。林鹤与雪子慌忙分开,林鹤去开门,雪子躲到卫生间换衣服。林鹤家几乎没有客人来访,这敲门声来得突兀引起一阵慌乱。
来访者是底楼的大胖。这个从小欺侮林鹤的胖子,如今已经胖到塞满了楼梯。他吃力地鼓涌进门,连连声明自己是来抄电表的。这个楼三家轮流负责收电费,小电表统一装在林鹤家大浴缸上方的电表箱里。一所以,虽说邻居关系不好,一个月一次来往还是免不了的。不过以往都是大胖老婆来做这类事情,今天却是这个胖子亲自出马,十分罕见。
大胖直愣愣地往卫生间闯,林鹤急忙拦住他:“请等一下……”
大胖小眼一眯,诡秘地笑起来:“怎么?有贵客?”
那笑容分明表示他知道了什么。林鹤顿时想起大老黑和大胖是哥儿们,定是大胖看见雪子进出向派出所打了小报告。一股厌恶搅得林鹤嘴巴发苦,但也只好无奈地笑笑。大胖不等林鹤邀请,摇摇晃晃走进房间,山一样堆在凳子上,呼哧呼哧喷着热气。
“你晓得吧?二楼的三子、四子差点拼刀子!”大胖刚刚喘定就吹起来:“这次出售公房要现钞,三子没有钱,想问四子借。兄弟一起买下二楼房子,产权共享。你说这个四子,贸易公司老板做得这样大,偏不拉兄弟一把,想趁机独吞二楼三间房。三子是一般干部没钱,可你也知道他是有名的拼命三郎,小时候敢和我打架,现在气得天天拍菜刀!他们家老头子死得早、哥哥姐姐都在外地,兄弟相争有得好戏看了!”
“三子应该有份,他的户口也在这里。他不放弃产权四子也没办法。”林鹤说。
“可是他没钱呀!出售公房白给你得便宜吗?国家要回笼资金的!三子本事不大,酒量不小,一点点工资都给他灌黄汤了……”
“你和小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