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没问题,老头子有钱!小胖自己一套房子很实惠,不会跑回来跟我抢房子。老头子说了,我买房小胖买房钱都由他出,钱不够找后边周司令借——我老子四二年是周司令的警卫排长,救过他命呢!老头子很火,他要找老首长问问:干了一辈子革命快死了怎么还要自己掏钱买房?老脑筋,拎不清!”
正说着,雪子梳妆整齐地走进房间,大胖站起来拿出他当年当兵的神气,一个立正,说“你好!”接着斜眼瞄瞄林鹤,仿佛补充道:“瞧瞧,这样漂亮的女人也养起来了!”
林鹤狼狈地干咳。这家伙从小是楼里的魔头,一只手抓住瘦弱的林鹤的衣领提到半空,号称要摔死“卷毛老鼠。”林鹤最恨他也最怕他,至今和他说话还不能挥洒自如。
大胖殷勤地对雪子作自我介绍:“我是底楼魏国林,他们都叫我大胖。我和林鹤从小就是赤膊兄弟,好得没话说,对吧林鹤?今天我来取经,哦,也来抄电表,婆婆妈妈的事现在都要做。我说兄弟,你到底在做什么生意?我熟人多,打听了半天康泰路上没人知道你究竟在干什么,真是一个神秘人物啊!怎样发达你教教我,有什么机会喊我一声,到底我们一幢楼里住了四十年呀!”
“不要拿我寻开心,我不会做生意。你还是向四子取经吧,他不是贸易公司经理吗?对了,我帮你去抄底那表。”
林鹤说完径直上卫生间去,大胖只好跟在后面。看电表的时候,大胖挤眉弄眼地说:“告诉你,四子在外面养了个小老婆,他老婆和他闹离婚呢!我看见过那个小老婆,年纪和你那位差不多,长相可就差远了……兄弟,有两下子!”
林鹤被他折磨死了。总算抄好电表可以走了,那胖子到了楼梯口却又折回房间,拿起窗台上晒太阳的小狗玩。他摊开一只巨大的手掌,让小狗趴在上面,忽地往空中一抛,落下来用大手接住;再一抛,再接住,好像抛钱币一样。他咧开大嘴哈哈笑,雪子却惊叫起来。林鹤急忙奔上前去救出小狗,可怜的杰克吓得钻到沙发底下去了。
“小狗真好玩!不过,上海设了举报电话,没有牌照的狗只要被人举报,武警马上开了车子来抓。昨天晚报上说,全市已经消灭三千条无证狗了。怎么样消灭你知道吧?我一个朋友在武警当支队长,他告诉我:用柴油生起一个大火炉,烈火熊熊;一车车狗拉来都是活的,武警战士抓住狗脖韦就往火里一扔!哗,狗在活力跳舞,马上化为灰烬。
这个胖子据说会写诗,讲起来绘声绘色。他面朝雪子讲,肥胖的脸变得狰狞恐怖。雪子退到杰克躲藏的沙发前,腿一软跌坐下来,吓得面无人色。林鹤想起雪子没有身份证,还有报临时户口的事情,脑子顿时哄哄响。
大胖终于走了,他留下一个恶梦。
雪子抱着杰克无声地哭泣,眼泪滴落在它刚刚洗净却又沾上灰尘的白色卷毛上。林鹤站在沙发前,心事重重地抚摸着雪子的长发。
“这个人好可怕呀……”
“不要紧的,”林鹤安慰她,“我想办法搞个牌照,一定让杰克活下去!”
“要快一点,快一点!”雪子仰起脸,被泪水浸亮的黑眼睛充满了希望。
林鹤总是在邮票世界里躲避现实矛盾,活生生一个雪子的出现,却使他无处躲避了。他预感到安宁的日子就要被破坏,危险悚屋角的阴影一样渐渐逼来。一刹那他冒出这样的念头:让雪子和小狗都走,就不会有麻烦了。但他马上又想:我为什么就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活一次?林鹤单薄的胸膛里燃起一片豪情,同时,豪情的火焰后面又有一个细小而清晰的声音不停地追问:“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雪子,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林鹤沉吟道。
“什么?”
林鹤将早上大老黑令他报临时户口的事情告诉雪子。他把自己最为担忧洪门司题摆在雪子面前:“你的身份证究竟哪去了?没有身份证就是黑人,住旅馆也不行,更别说报临时户口了。你知道这个严重性吗?”
雪子呆呆地坐着,眼神发直。
林鹤在屋里度步,思索一阵似乎下了决心,道:“这样吧,我陪你一同去佳木斯,补办一个身份证,也好着看你的家,看看你的父母。雪子,你看行不行?”
雪子没有回答。她眼睛里好俅有一片浓雾,一看什么东西都朦朦朦胧的。林鹤走过去,俯下身子用探询的日光盯着她,雪子恐惧地睁大眼睛,鼻翼翕动着,身体往沙发里面缩,仿佛林鹤前来伤害她似的。林鹤叹口气,只得作罢。
小狗杰克活跃起来,它找到一个纸盒子,又撕又咬,小爪子拨弄着,将纸盒子从屋子的这头推到邓头。间或,它抬起头看看两个沉默的大人,“汪”地叫一声,见没人理它,趁机在屋子中央撒了一泡尿。
阳光变得酷烈,风停了,三层阁楼的弱点显露出来;它像火炉一样闷热烤人。若在平时,林鹤会把三面窗户的竹帘都放下,这样房间里至少荫凉一些。
该吃午饭了。雪子个瓷人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林鹤上厨房做饭,他心神不定不知烧什么菜好。末了,他下了两碗面,煎了两个荷包蛋,端进屋去。
跨进房门,林鹤愣住了:雪子已经离开沙发,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在来时提着的旅行袋里。她准备走!林鹤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雪子弯腰抱起小狗,另一只手提着旅行袋,梦游似地向门口走来。林鹤端着两碗面条,不知如何是好。雪子一侧身跨过门坎;在脸对脸的一刹那,林鹤看见她的眼泪喷泉般地溅落在脸上。雪子沿着长廊走到楼梯口,一拐弯,背影消失在阴暗的楼梯里。
林鹤仿佛丢失了一件珍贵的东西,端着面条就去追。他喊:“站住!”
那截楼梯封闭在门里。雪子倒不出手开门,就把旅行袋放下。这时候林鹤追到楼梯口,放下手中的碗,急急跨下几阶楼梯,伸手抓住了雪子。他紧紧搂住她,用力摇晃她,好像抢救一个昏迷的病人。
“雪子,你怎么了?”林鹤大声喊道:“你要干什么?雪子!”
雪子怔怔地望着他,泪下如雨。
“你要走?你上哪去?……你有病,你没身份证,你哪里也去不了,懂吗?……雪子,我不是赶你走,我说的是真话!我们到佳木斯去,把身份证补好,这是唯一的出路……”
雪子放声大哭:“我不回佳木斯,上哪去都行,就是不能回佳木斯啊!……”
林鹤捂住她嘴,两人在楼梯坐下。林鹤吻她脸颊上的泪水,竭力使她安静下来。他在她耳边轻轻说:“慢慢地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回佳木斯?”
“我不知道……我忘了……我害怕!我害怕!”雪子混乱地说着。浑身颤抖得厉害。那眼睛有着疯子一样狂乱的神情,教林鹤看着也恐惧起来。“放我走,我不能连累你啊!……不要问为什么,你不要问了,求求你!”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了。来,我们回去,我会有办法的!”林鹤一手扶着雪子,一手拎着旅行袋,慢慢走上楼梯。
小狗杰克不会上楼,急得呜呜叫。林鹤把雪子放在床上躺好,又回去把邓只同样有生存危机的小狗抱进房间。雪子闭着眼睛,丰满的胸脯还在急烈起伏。林鹤倒冷静了,他又把放在楼梯口的两碗面条端回来,在桌上摆好。小屋好像暴风雨过去,恢复了平静。
雪子摆摆手示意林鹤过来,林鹤走到床边坐下。雪子说:“你知道我的心思吗?我爱你。我在邮票市场看见你长长的卷发,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你送我蝴蝶邮票,救了我,我就爱你了。我爱你更需要你!我没办法,只能依靠你指望你,你又对我这样好……我想做你老婆,做你情人,可你又不要我,我不能引起你男女间种兴趣……我怎么办呢!你不让我走,我就做你佣人吧,做牛做马做什么都可以!我只有靠你了,我什么都听你的……可是你不要提佳木斯,太可怕了,答应我好吗?”
林鹤眼睛里已经噙满了眼泪,他点了点头。
雪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她忽然又睁眼问道:“你能不能对小狗杰克一样,也帮我弄一张牌照?”
这时候林鹤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雪子天真而悲哀的声音将永远留在林鹤的记忆里,像刀刻的一样,伴着一种疼痛。雪子伸手抹去他的眼泪,无限温柔,无限深情。她懂得一个男人的眼泪的价值。
小狗在床边叫了一声:“汪!”它饿了。
八
瑞华宾馆的粤海厅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林鹤坐在主客桌上,接受牛司令的盛情款待。牛司令格外兴奋,白皙的小脸红光满面,起身敬酒踮着脚尖,使他矮小的身材平地高出一截。
今天,林鹤主动来找他,说是有事相求,全然没有上次见面那种矜持。牛司令不叫他细说,先摆上一桌宴席,把舰队的兄弟们全请来,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用生意场上邢种特殊气氛将林鹤包围起来。
“来,邮王,我先敬你一杯!”牛司令举着盛满XO洋酒的玻璃杯,热情洋溢地说。“欢迎光临!”
林鹤微笑骂骂革司令碰杯,一饮而尽。这种酒他在老华侨韦柏辉那里喝多了,并不怎么在意。
“好,爽气!”牛司令叫道,“我这人很爽气,上次见面想请你合作碰了个钉子,我心里一直难过。今天你有事能够想到我老弟,不开心的事情一笔勾销!有什么难处尽管说,你邮王轻易不求人,“只要你张口,登天摘月亮的事情我也给你办到!”
“哎唷,你也太爽气了,先问问邮王肯不肯当我们舰队政委呀?”坐在林鹤身边的咪咪小姐娇声娇气地说:“我们太希望你出山了!我代大家表表心意,来,干杯。”
咪咪小手端着酒杯通到林鹤眼前,圆桌旁眼镜师爷、螃蟹老张、陈百万、毛蛤蜊、长脚一伙鼓起掌来。林鹤干掉杯中酒,苦笑道:“我不知道这个政委怎么当法。上次也不是驳牛司令的面子,真的不知道怎么做……”
四眼师爷是个远视眼,说起话来眼睛有点斗,一字一板,慢条斯理,倒有那么一点儿师爷味道:“政委是个说法,其实嘛就和牛司令一样,做我们的头,怎么炒邮票,炒什么邮票,何时吃进,何时抛出,你来指挥!生意上嘛公平合理,大家出的资金赚钱大家分,账也好算。就是一条,买的时候不好自己先买,抛的时候不好自己先抛,要共进退,这也是一个人的义气!”
师爷停住话头,众人望着林鹤。林鹤却看着师爷!以为还有下文。圆桌上出现冷场。这时服务员端上一条木船,船体载着冰块,中间用塑料纸隔开,切成一片片的蚌肉铺在塑料纸上面。大家互道:“一帆风顺”,吃了起来。蚌肉新鲜冷冻,蘸着酱油调起的日本芥末生吃,味道极美。林鹤吃了几片,问师爷:“还有呢?”
四眼师爷愣了一下,鼻子被芥末冲得打个喷嚏。他一面用手绢捂住鼻子,一面斗眼瞅着林鹤,说:“基本上就是这些。”
林鹤松了一口气:“当个政委这么简单……”
牛司令兴奋地叫道:“就这么简单!”
林鹤笑道:“我当还有多少清规戒律呢!这样合作可以,我有什么想法告诉你们,也不是指挥,大家觉得有道理就做。我不会和你们抢邮票的,我的邮票买来便宜,手里都有,看见高了就抛,跌了太低就买,不花什么心思。大家一起做热闹,只要不强迫我就行……”
牛司令可真是没想到这么简单,邮王原来怕人家强迫他!餐桌上一片欢腾,又是敬酒又是干杯,小巧玲珑的咪咪小姐更是借着酒劲往林鹤身上偎。菲菲小姐从牛司令边绕过来,非要和林鹤勾起手臂喝酒说这叫“交杯酒”。林鹤没想到这些人如此看重他,不免也有些飘飘然。
牛司令满脸通红,洋酒已经使他过于兴奋,说话时声音尖锐响亮:“好哇,政委!我已经给你预备好一份见面礼了,你不是要找一种红印花邮票,后面被毛笔画过十字的吗?我们已经找到一枚了!”
“真的?”林鹤喜出望外,急忙问:“面值多少?”
黑皮阿三以内行身份谨慎地说:“小字肆分。不过有了点意外,东西还没见面,下落是清楚了……”
一小字肆分正是林鹤缺少的三张红印花其中之一。他迫切地询问情况,四眼师爷就把他伯父文化大革命中买进一张红印花的情节说了一遍。不过他和黑皮阿三去找伯父商量购买事宜时,才知道老人家前几年已经把红印花卖了。他们追问卖给了谁,老人想了半天说卖给了一个姓曾的有钱人家,当时卖了五万元。他们根据伯父讲的细节,东找西访,总算找到了姓曾的人家。那人住在虹口公园一带,他们上他家时没碰到人,正打算这几天再去一次。黑皮阿三说的意外,就是这段插曲。
林鹤站起来,恭恭敬敬向牛司令敬酒。他说:“牛司令费心了!寻找红印花是我林鹤多年的心愿,今天只知道了小字肆分的下落,实在感激不尽!”
牛司令得意非凡,与林鹤碰杯时扫视他的伙伴,仿佛说:“怎么样?我说这药灵吧!”他这人虽然虚荣夸张,本质上却是十分热心的,帮人家忙帮在点子上,自己也由衷地高兴。同时他又不乏生意人的故弄狡狯,抓住时机对林鹤说:这就是合作的好处!合作力量大,你加入我们舰队,火力增加一倍。我们正在炒《熊猫》,希望大哥东东老本,多出些资金,大家齐心协力把它炒上天!”
牛司令把炒《熊猫》说成自己的计划,又与林鹤不谋而合。林鹤点点头说:“近来我也在收《熊猫》。与它同时期的小型张涨了十几倍,它还跌在面值里,怎么说也是没道理的。不过,炒上天也不可能,《熊猫》毕竟无法比《三国演义》,这要把握好尺寸。”
众人问:“你看它能涨到多少?”
林鹤很有把握地说:“最多不会过十元。”
牛司令一拍桌子:“我的计划是炒到九元,涨三倍,动用资金少,获利大。我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