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蛤蜊说:“你请他入伙当政委,他也不干,还有办法?”
“我来个照葫芦画瓢,抛《三国演义》吃《熊猫》!”牛司令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亮光。
黑皮阿三连连摇头:“《熊猫》炒不起来的。”
长脚、螃蟹老张等反对道:“怕他林鹤干嘛?我们有资金,马上叫、《三国演义》见五十元!”
牛司令一摆手,拿出老大的派头:“不要吵,都听我的!你们几个分头到沈阳、北京、武汉、广州抛出《三国演义》,买进《熊猫》,要快,乘飞机!我,哈哈,我把林鹤的战略放大一下,在全国范围做邮王!”
四眼师爷微微颔首:“高,这一招高。”
有师爷支持,牛司令更加起劲:“你们晓得吧?《三国演义》再涨百分之十要三元,《熊猫》涨百分之十还不到三角,两者要差十倍!有力量把《三国演义》推到五十元,为何不把《熊猫》炒到八、九元?再说《熊猫》现在三元面值卖二元七、八角,明显偏低不合理,买进一点风险也没有。林鹤高明就高明在这里!他看见我们进场,就预见到大批外围资金进入邮市,早晚发现《熊猫》这样的目标。等我们想到炒时,他已经低价位吃足了,正好派发给我们!目前股票进入熊市,邮票刚刚热起来,我们跟牢林鹤的步子走,在全国邮市就是走在前头!懂吗?”
这一席话说得大家心服口服。
咪咪说:“林鹤这样神,我们再想想办法拉他进来。”
菲菲说:“是呀,我们两个去公关公关……”
牛司令点点头:“这个人一定要!不过你门两个没份量,搬不动他……黑皮阿三,我让你调查林鹤的弱点,你查得怎么样了?”
黑皮阿三说:“林鹤多年来一直让我们帮他找一种清朝邮票,叫红印花;他很怪,什么邮票都很挑剔品相,就是红印花专门要背面画过一个十字的……”
师爷一拍沙发扶手:“是不是用毛笔画的?”
“对,好像是小孩乱画的……我搞到过一张两分面值的卖给他,贵出市价一倍他眼睛都不眨一眨。”黑皮阿三说。
“巧了,巧了!”师爷叫道,“我大伯伯文化大革命时买到一张肆分面值的红印花,说是很值钱,清朝老古董。我还是小孩,爬到他膝上看过一回,背面就有一个十字!”
牛司令好像有了几分把握,赞许地握握师爷的手:“这件事就拜托你了,叫你大伯伯让给林鹤,价钱出高些也无妨。这个人情,林鹤不会不买帐吧?”
“还有一件事情大概也能把林鹤套牢,”黑皮阿三神秘地说:“他在邮市搭到一个女人,据说十分宝贝,整天关在屋里不出来……”
谈到这个话题,众人眼睛立马亮起来。黑皮阿三将邮市里的风言风语再添油加醋,编出一段离奇情节。在他口中,那个女人仿佛是蝴蝶变的,林鹤一见她就被遮住了……牛司令见他处得荒唐,便不再理他,独自走到窗前思考问题。
牛司令这人很聪明,他知道拉林鹤入盟十分关健。林鹤的经验,林鹤的影响,林鹤的资金都是他急需要的。有了林鹤,他这支舰队就可以从容地左右市场。他很奇怪,林鹤看上去平平常常,怎么会蕴藏着如此巨大的能量呢?他知道自己的能量吗?假如知道,他为什么不像牛司令这样轰轰烈烈干一番呢?谜一样的人物。不过牛司令想出照葫芦画瓢的妙计,足以吸取邮王的精髓。这就像他当年做服装生意一样,瞄到一种好款式立即模仿加工,投入市场。林鹤在上海一有动作,他照样放放大,让手下乘飞机到全国邮市模仿实施,他自己不也就是邮王了吗?他迅速计算一下:最近一个月里他的舰队吃进三千余封《三国演义》,平均价格二十元不到,如果三十元出手,就能赚进三百多万元。翻过头来,可买进三、四万封《熊猫》,一张《熊猫》只要炒上两元钱,他就能赚六、七百万呀!牛司令兴奋地搓着手,不由更加佩服林鹤弃《三国演义》取《熊猫》的战略。
“黑皮阿三,别胡扯了!”牛司令转身喝道:“现在就到市场给我捉熊猫去!”
六
早上醒来,林鹤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牛奶。他到对面弄堂口的铁皮棚把奶瓶交给王阿姨,自己就去跑步。他起得早,马路上行人少,空气还有昨夜露水的味道,大口呼吸觉得自己的肺部变得新鲜起来。他生活简朴,吃穿不讲究,一套运动衣穿了五、六年,颜色已褪去,膝盖上还打了一处补丁。随着跑步的节奏,他的蜷曲的长发上下飘荡,使他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十分畅快。他先顺家门口的路往东跑,极目远眺,天空中几片朝霞令他心旷神怡。
这一带旧社会属法租界,洋房别墅附带片片小花园,毗邻连接,就有限公园的意思了。可惜高墙铁门将其分割开来,看不见各家花园的景致。但长得高大的乔木,如玉兰树、塔松、香樟树之类还是从墙头探出些枝叉树叶,将环境绿化许多。房子虽都陈旧了,式样依然新奇多变,带来一些欧洲风情。有几幢洋房整面墙壁长满爬墙虎,毛茸茸、绿油油,将窗户也遮掩起来。康泰路过去叫圣·路易路,不知是纪念哪个法国佬。再往前追溯,这里曾是一片墓地。
墓地变成马路,可能风水很好。无论是圣·路易路时代,还是康泰路时代,这里始终是精英荟萃的地方。这条路只有八百余米长,门牌总共排到280号,在上海是一条小马路。但是,过去圣·路易路上住的都是洋人买办、达官贵人,举诸橡胶大王陈家、怡和洋行大班、杜先生杜月笙、京剧泰斗周信芳,都在这里拥有房子。解放后,居民逃跑一批,新进一批,路名改作康泰路。新居民有些是老八路,一群生气勃勃、吆吆喝喝的北方人。他们的到来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康泰路具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它消褪了北方人身上的硝烟味,使他们渐渐安静下来,变成局长、处长,文明优雅地生活在洋房里。新时代的作家、电影明星、音乐家也汇集在这里,为康泰路增添了高雅的艺术气氛。资本家们愿意接受改造的,依然居留在康泰路,只是生存空间大大缩小了,像林鹤那样蜗居在阁楼里。他们小心翼翼地生活,精明、细致、幽怨,具有独特的气质。上海人把这一带称为“上只角”,意思和香港的高尚住宅区差不多。“上只角”的人们瞧不起“下只角”,同时很珍惜自己的地位,希望永远住在康泰路上。
每天早晨林鹤在康泰路上跑一个来回。随着身体上下窜动,林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跳跃。这条马路属于他的,经过那么多命运的打击,他仍然在康泰路跑步。晚清做官的爷爷把101号整栋洋房买下,让正在圣约翰大学读书的爸爸住,妈妈从苏州迁来陪伴爸爸,林鹤的生命就是在康泰路诞生的。爸爸莫名其妙地死去后,妈妈就靠出租房子为生。解放后整栋房子收归国有,妈妈和林鹤住在三层楼阁楼里。幼小的林鹤并不知道这些变迁的缘由,阁楼一片小天地对他来说足够了。只是邻居们很讨厌,狠三狠四,仿佛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主人。妈妈从小就教他上下楼梯轻手轻脚,把他训练得像一只偏食的猫。二楼家的三子、四子,底楼家的大胖、小胖,看见他就欺儒,踢一脚,打一拳,问他讨钱用。有一次甚至吐一口咬,命令帽子擦掉。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躲避他们。可他们把他看得连猫都不如,给他起个外号叫“卷毛老鼠。”林鹤摸着自己的天生卷发,真是难过极了。直到现在,他还保留着轻手轻脚上下楼梯的习惯,楼梯陈旧的木板他踩上去一点声响也没有,真的像只老鼠。
在躲避外部世界的同时,林鹤早早地进入了邮票世界。最初他发现妈妈悄悄地看红印花邮票,哭着吵着也要玩;妈妈怕他像爸爸儿时一样乱画,就买一些世面上的邮票给他玩耍。林鹤五岁就开始集邮,到妈妈去世时,他已经有了十年邮龄。此后命运沉沉浮浮,他始终抓紧邮票世界,这种一寸见方的花花纸头帮他死里逃生,使他得以生存。他像一颗埋在泥土深处的种子,悄悄地发达起来,成为康泰路上一个邮王。他已经有能力将失去的红印花一枚一枚追寻回来,他也有能力买回属于自己家族的洋房。林鹤血脉里一股传了几代的精气流动鼓荡,时机合适凭藉着小小的邮票也能长成参天大树。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在康泰路长久居留。
林鹤跑步时总有一种兴奋,心底里感慨不已。他热爱这条马路,并为生活在这里自豪。
他跑到康泰路东端,向北拐一个弯穿过华林路,钻入一条长长的弄堂。以华林路为界那边是长宁区,而这条名为潘家弄的长长的弄堂是上海滩多见的棚户区。仿佛华美的乐章简单地过渡一下,忽然转入一片刺耳的嘈杂,使人感到从天堂一下子跌进地狱。潘家弄鸽棚似的小屋二间紧挨一间,肮脏拥挤,破烂不堪。地面还是那种用石块拼砌起来的“神格路”,一部黄鱼车踏过去颠得嘭嘭地响。住在这里的居民,往往几代人住在起,屋里床叠床人挤人,阴暗潮湿。煤球炉子、木头马桶仍是这里不可缺少的生活用品,呛人的煤烟和发酵的臭味难以杜绝。打架斗殴、流氓犯罪总是贫穷的影子,这种地方的治安也难镐。每当跑进潘家弄看到这些情景,林鹤就想起过去的日子。在他活不下去的时候,顾阿婆一次次对他说:“搬到我这儿来吧,有我一口吃的你就饿不死。”他终于没有搬进潘家弄,一次次咬牙熬过难关。
弄堂中部一个宽敞处有几家饮食店,林鹤买好早点,便跑向顾阿婆家。他天天跑步天天去看顾阿婆,十几年如一日从不,间断。时间不用很长,放下早点聊几句就走,看见顾阿婆依然活得健旺林鹤心里踏实。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还要出去拣垃圾,稍晚一些她就背着竹筐拿一把铁勾出门去。
“啊啊,用不着你天天买早点心,见一面就行了……你这孩子最有孝心!”顾阿婆照例用一口苏北腔这样说道。
“阿婆,今天不要出去了吧。”林鹤也总是这样央求。
“不出去做什么?锻炼身体嘛,像你跑步一样。”
“昨天拣到什么宝贝吗?”
“一把铁壶有只洞,叫小炉匠补补还能用……”
老太太笑得满面红光,身体硬朗超出常人。她的腰背有些佝偻,这是拣垃圾生涯留下的痕迹。三十多年前一个早晨,顾阿婆看见大饼摊头旁蹲着一个少年,饿得站也站不起来,就买了两只大饼笑呵呵地递到他面前。林鹤永远记住这张笑脸和两只大饼。当时他正不知如何生活下去,想偷东西不敢,想讨饭不好意思张口,是顾阿婆帮他找到一条道路。顾阿婆把他领到潘家弄家里,给他一把带勾的铁夹子,一只有背带的竹筐,说:“垃圾箱里有宝贝,翻翻找找不会穷!”他跟着顾阿婆出门,从此开始长达十六年的拣垃圾生活。
林鹤把妈妈遗留给他的红印花交给学校领导刘书记,天真地以为自己离一个共青团员的标准不远了。没想到这套珍邮触动了一个人的私心,罪恶之手悄悄地将他推向深渊……
技工学校的人好像发疯了似的,反复把他整来整去。那时政治运动接连不断,有点问题祖宗三代都要査一遍。这一查,他的成份问题又被拎了出来……
没有人提起他不久前向国家捐献过一套红印花,他做过的好事仿佛被这世界上的人故意忘记了。那天早晨林鹤在总支办公室献出红印花时只有刘书记一个人,他多么傻,还要求刘书记保密,因为他想悄悄地为党和国家做点好事。现在林鹤熬不过去了,希望红印花能帮他减轻一些罪责。他去找刘书记,刘书记眨巴了半天眼睛,慎重地说:“这事还是不提为好。大家都知道了就会问,你妈妈为什么藏下红印花?你为什么不早点交出红印花?恐怕你还会多一条罪名啊!暂时我帮你保密,我是爱护你的……”林鹤吃了一惊,感谢刘书记的提醒,同时无奈地离开总支办公室。
学校成了林鹤的地狱。同学们都斜眼看他,认真的人开会发言批判他,调皮的人下课欺侮他。他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孤儿,哪里经得住这个疯狂的时代轻轻一爪?他全身都是罪恶:喜欢集邮是资产阶级情调,在学校做好事是阴谋混入共青团,思念死去母亲是反动派的孝子贤孙……
林鹤逃跑了!他不敢再跨进学校大门一步,那门成了他的鬼门关。他在街头流浪,混混沌沌,迷迷茫茫,仿佛丢了魂。有天他在马路上遇到了刘书记,刘书记告诉他学校已将他开除。有些人还要把他揪回学校往死里整,是刘书记暗中保护只将他开除了事。林鹤当时很感激刘书记,他在他心目中始终代表着太阳!
顾阿婆在大饼摊头发现他时,他已完全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心。顾阿婆领他走向垃圾箱,他发现了一个花花世界;这个肮脏、发臭的花花世界使他的生命得以复苏。垃圾箱里真的什么都有,阿婆教他要善于发现宝贝。光拣废纸、碎玻璃一天下来仅能糊口,可是拣到一卷铜丝或是一双尚可以穿的球鞋情况就不一样了,这一天算发了小财。发小财经常有机会,有时甚至还能发大财。阿婆说她曾经在一个破枕头里找到一百元钱,还有一次她拣到一个精致的鼻烟壶,拿到文物商店卖了二百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