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去牛旺家。牛旺是我最要好的伙计。我们是怎么交往上的?对了多是次耕春苞米地时摔跤。他长得壮,却腼腼腆腆的多经不住伙伴们鼓劲,朝我走来。我们城里人都学过点摔跤,我自然不怕他。可他一动手,全不按摔跤规则干,上来就用双手抱住我的脖子,脑袋猛顶我的下颔。我痛得头晕眼花多连退几步,倒了。这是打架吗?我愤慨了!他却憨笑着解释:“佹山里人都兴这土办法,叫‘套老驴夹丁板’……”去你娘的老驴夹!我一拳捣在他眼窝上…….我在大家愤怒的目光下离去,他们当然不懂得正义在我的边。可是,到了晚上,我的房门一响,他来了。“不打不成交,从今儿起咱们就是伏计”。他一边说,一边揉着青肿的眼窝……
我不由得笑了。回想起来,牛旺最早让我领略到胶东人的忠厚豪爽的性格。
牛旺家在村后头,门前长着一棵老杨树,总有喜鹊在枯裂的枝干上筑窝。我吃惊地看着树下的房子。还是邵三间房,草顶,山墙裂了大缝,歪歪扭扭地象要倒……这几年农村变化大,我进村只看见红瓦白墙的新房子,牛旺家的房子却怎么还是这般模样?屋里没点灯,牛旺的老娘自己在家,她是瞎子。她颤颤巍巍地伸过一只手,将我摸了又摸。她告诉我,牛旺修坝去了,还没回来。村里人修坝修了好久,总也修不起来。南河老是发洪水,所以一定要修坝……
修坝!我的心一颤,随即沉了下去。
我问:“牛旺好吗?”
“牛旺不会说话了,这孩子完了……整天整天,一句话也不说……孩子完了……”
老人哭起来,干枯的手不住地抖,浑浊的眼泪啪啪地落在手背上上。她力图解释这个家庭的悲剧,但她呜呜噜噜的,什么也讲不清……
她似乎说:“为了彩彩……”
我走到院子里,点燃一支香烟。我隐约地懂得:不全是为了彩彩。但究竟为什么?我讲不清。我抬头望望老杨树,枝杈太乱,树叶太密多树梢太高……我晕眩了。
当我收回目光时,猛地看见了牛旺。他站在院子门口,只手扶住门框,身子朝手边倾斜。他的铁塔般的身躯太重了,一只手似乎支撑不住,于是,肩头也顶在门框上,整个姿势透露出一种沉重感。我十分激动,向前跑了两步多叫道牛旺……
牛旺看着我,久久地看着我。月亮已升到中空,洁白光亮不似初升时般模样,使得我看清了牛旺的脸。他老了,额上的皱纹很粗很深,黑黑的胡茬子叫我想起他往日的倔犟。他的带点棕色的瞳孔射出热烈的光芒多可是,他的眼白十分暗淡,象舞台的天幕多象油画的底色,构成一个沉重的背景。渐渐地,瞳孔里热烈的光芒也暗淡下去,溶入了背景。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很粗重,一声不响地拎起我放在树下的旅行包,走进屋去。
他终于没说话,对我也不说。
屋里一团漆黑。我在灯窝里摸到油灯,一摇,空的,手上却沾了厚厚的一层灰。我明白了:他们家许久不点灯了。老娘是瞎子,不需要亮光;牛旺呢?他似乎愿意变成瞎子,避开亮光。
我走进里屋,见他平躺在炕上,眼睛睁得很大,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月亮。清淡的月光洒满了炕,他的宽阔的脸膛罩着一层光晕多呈青铜色,看上去象传说中受伤的勇士。我上了炕,在他身边默默地躺下。我似乎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不愿说话,也不会说话,只想那么静静地躺着。
不远处有群姑娘在玩耍,其中一个唱起吕剧来,其他人跟着哼哼。阵阵晚风吹过,把她们的歌声送进草屋。她们唱得很缠绵,唱一句词,就用鼻音“恩恩”许久,那韵味十足:
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
多对孤灯想往事暗暗伤心……
我很熟悉《李二嫂改嫁》的这段唱词。袅袅的余音在梁头缭绕,又钻进我的心里,搅呵搅呵,搅得深藏在心底的往事浮动起来,化为热泪浸湿了我的眼眶。朦胧中,我又看见了野姑娘,她没坐在柳树上唱歌,也没往河里跳,却挑着一担水,腰肢扭动着朝我走来……
她是彩彩,表二爷的大孙女。我们是叔伯兄妹,但在我回乡插队前从未见过面。我插队后多很长时间也没和她说话。第一次说话是在井边。
“喃瞳真的有座楼二十四层高吗?”她拄着扁担问我。
“啥叫喃瞳?”我反问她。
她笑了,蹲下来多用树枝在地下写了个“您”字。我方才明白,家乡话把“您”读成“喃”,意思是“你们的”。瞳,即村子。我大笑,叫道:“我家在上海。”
“那也是瞳,再大也是瞳”。她执拗地说,那座楼有没有马石山高?”
我学着家乡话道:“嗯哪。”
他飘了我一眼,吃吃的笑啦。她挑起水桶走起,就唱着“李二嫂……”那段吕剧。走出好远,我还听见她那“恩恩”的鼻音。
我很快了解了他。他老爱跟男孩子们玩,毫不避嫌。年龄大一些的、听过老古书的人煞有介事的说:“彩彩还小,长大定是个狐狸精,眼睛一票,就会把男人的魂勾走……”他妈似乎也相信这一说,对她看的很紧,天一黑,就村前村后地喊:“彩彩——彩彩——”这喊声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下乡后盖了四间房,伙伴们都爱上我屋里玩。赶上时代的风潮,我们组织了政治夜校,就在我的房子里办。牛旺是首领,每天晚上领大家背:“老三篇。”大姑娘、小伙子挤在一起,你推我搡,吃吃的笑,是一件很开心的事,牛王老发火,粗声大气的吼:“吵吵吵,吵什么吵!背《为人民服务》!”
……
作曲的人真有本事,竟能把文章编成歌唱,多长的段文字截成行行,俨然也成了优秀的歌词。我们唱得高兴极了,一边唱一边拍手跺脚,唯恐天下不乱。但《为人民服务》没有全编成歌,很令人遗憾。好在我们村里有个小碹巴,一遇急事说不出话,就把事情编成歌唱,久而久之练成一套编歌的本领,并不比出名的作曲家差。他把《为人民服务》全编成了歌,用的是《锯大缸》曲调,很有胶东风味。好家伙,我们一口气要唱半个钟头!
青春是一种活力,要运动,要发泄。我们在邵个时哉,只有这样一个途径表现热情。
夜深了,人们散去了,彩彩总要留下来帮我收拾屋子。有一天,她忽闪着大眼睛问我:“明天要过六月六了,你吃什么?”
“六月六怎么了?还是什么了不起的节日吗?”
她抿嘴笑了:“六月六你也不知道吗?是山里的小兔过生日,家家都要蒸兔羔子吃!”
我更诧异了:“山兔子还过生日?活生生的兔羔子就蒸着吃?“
彩彩笑弯了腰。笑够了,她才告诉我,兔羔子是面粉发的,其实就是饽饽。我央她帮我做,她答应了。从家里鑫了面引子、小赤豆、苞米叶来。她手脚麻利地发上面,放在炕头等面开。
夜深了,彩彩坐在小板凳上打瞌睡,头往前一冲一冲,样子怪可笑的。我摇摇她,叫她上院子里清凉清凉。她出门就瞅上了不远处的两棵杏树,要我给她摘杏子吃。我答应了她,上树搞了一衣袋青杏。下树时太急,撕破了衣袋,青杏哗哗地滚落到地上。
彩彩一边笑我,一边拣青杏,拣到就往嘴里塞。那一定是很酸的,她牙缝里嘶嘶地吸着气。我站在旁边看,口水直涌,不由也嘶嘶地吸气。她却恼了,把杏子往地下摔,嚷道:“干吗学人样?笑话我吗?”
我们进屋去。面开了。彩彩动手做鬼羔子。她邢双个手多灵巧,面团在她手里搓搓揉揉,很快变成一只又一只的小兔。小兔的姿势都不一样,有的站着,有的趴着,还有的把爪子伸得老长……最后,她把赤豆按在兔子的两颊,当眼睛。顿时,小兔羔子们活了,似乎要从面板上跳下来!
彩彩做小兔羔子时,老是轻声地哼唱邧段吕剧:“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对孤灯想往事暗暗伤心……”那调儿缠缠绵绵的,说不上是啥滋味儿。
但我却受不了调子里的悲哀,感到压抑。我忍不住问:“你为啥老唱这一段呢?明明高兴,也唱得人想掉泪。”
她头也不拾地说:“好听。”
我们沉默了好长一阵子。彩彩忽然停住手,望着我,说道:“我把心里的事儿告诉你,你不会对牛旺讲吧?”
我肯定地点点头。
“我想找婆家。”她沉吟地说,“可我不知道找什么样的婆家好。我真想过过好日子,娘说,过好日子就得找好婆家。可是,好婆家那么多那么多……”
我十分惊愕地听着她的话。
“牛旺的娘眼瞎,可是心眼儿最好,准会疼我;马六家粮食多,嫁过去吃穿不愁;你吧,家在上海,瞪大,楼都有二十四层高,就是太远……再说咱是叔伯亲,不是表亲……”
她这样从容,这样诚恳地述说“理想婆家”,并把我家也列了进去,使我大为狼狈。人家姑娘都愁找不到好婆家,影彩却愁婆家太多,不知嫁给谁好。同时,她眼睛里发出很亮的光彩,陷入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
“彩彩——彩彩——。”远处传来彩彩娘的呼晓声音尖厉,拖得很长很长,叫一声,便在沉沉的夜空中回旋许久。
彩彩迅速起身。她指着兔羔子说,“要是到山里摘些山百合花,把它们染成黄色,就更俊了!”
话音未落,她就匆匆地离去。
第二天,牛旺铁板着脸来找我,高声宣布:“彩彩是我的。”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说开了,说他早就和彩彩好,从小就好,说我心术不正,要拆散他和彩彩……最后,他脸变成青色,手指戴着我鼻尖,下结论般地说,“我和彩彩是大春和喜儿,你就是黄世仁!”
我骂道:“混蛋!我们是叔伯兄妹……”
急眼了谁管那些?我不信一套。”
我气疯了!真想和他打一架,幸好彩彩来了,推着牛旺嚷道:“和你好,就不准和他好?不是一种好法呀!”
我气得跑出门去。我真没想到,彩彩帮我蒸蒸兔羔子,还会引出这样一场风波,这小山村太封建了,这些乡下人太愚昧了……用手指硬抠树皮,心头充满了受侮的痛苦……
我发誓:永远不理牛旺!
可是,晚上我们又见面了。青年们到我家——政治夜校来,说笑打闹,一团热气。我的愤怒似乎被这股热气溶化了。屋里很挤,大家的心贴得很紧。彩彩老看我,目光很温柔,似乎是抱歉,似乎是安慰我。后来,唱歌了,还是唱《为人民服务》、——
我们的共产党,
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
是革命的队伍.....
歌声最能打动人!许多嗓门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声音,那声音很大,很有力量,象一股激流,什么人也会被它卷进去。我终于也唱了,越唱越响亮,心里很痛快。我感到牛旺也在唱,我们的声音合在一起。我忍不住看了他兰眼。他呢?嘴巴张得老大,也看了我一眼。就这么着,他看我,我看他,终于,我们笑了——是他先笑的!
哦!那时我们多容易和解啊,尽管我们都很傻,但俊气里有着人间最珍贵的东西,今天,只要回想一下当时耶种情景,我们就贴得紧了贴得很紧……
我侧脸望了一眼躺在身边的牛旺,他也在回想往事么?我感觉到牛旺深沉的呼吸,甚至感觉到他的激烈的心跳。我忍不住声音,颤抖地问:“你也在想彩彩吗?”
牛旺象被什么刺了一下,跳起来多走到院子里去了。
月亮已偏西。牛旺蹲在老杨树下抽烟,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