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提彩彩呢?
老杨树的高高的树梢,挑起第一道晨曦。牛旺家门后的鸡窝里多只金羽绿尾的大公鸡啼叫起来。即使鸡窝邢样的狭窄多它也穷抖威风,叫一声,便哗嗒哗嗒地拍翅胤扰得母鸡们惊醒起来,咕咕噜噜地抱怨公鸡。老杨树上的,喜鹊也出窝了,上枝跳到下枝,啄啄羽毛,翘着长尾巴叽叽喳喳地欢叫不止。接着,东山尖邧边喷出红光,将老杨树的圆圆的树叶,一片一片地染红了……
我到村里走走。
一切都么熟悉。庄稼人坐在桥头抽烟身边放着千活的农具。光腚的孩子在泥尘里滚闹。一条狗拖着尾巴,从我面前畏畏缩缩地市去。碾盘邢边传来吱吜吱吜的j甘响。有人在捣粪,粪土堆里飘散出呛人的炕土烟火味儿,这味儿与麦秸垛里发出的芳香混在一起,构成一种特殊的令人感到亲切的乡村气息……
一群孩子上学去,边走边打闹。前边有个小光头跳起来,大喝一声,:“晴空霹雳!”后边马上跳起个红领巾,胳膊一轮应道:“流星赶月,”这情景使我大为惊异,想不到目前大城市里流行的电视剧目,在我的偏远的故乡也产生如此深刻的影响1小学生走远了,我望着他们的背影,感到种新生活的气息在小山村流荡。
走过饲养院,我停住脚。一头驴躺在地下打滚,它似乎要翻身,阳蹄举到空中,却又翻了回去。这样反复折腾许久,它终于过了瘾,站起来,得意地朝天大叫:“啊哦——啊哦——”似乎不换气,最后打一个响鼻:“特嘞嘞!”它用力拼抖身子,甩得一对长耳朵噗楞楞响,尘土草末四下飞扬。我禁不住关了,在衣村,我学驴叫最象,常逗得村人大笑。哦,好久没听见这真正的驴叫了。
一伙人蹲在院子里谈论什么。见我来了,都亲热地打招呼,问长问短。寒暄过后,他们继续谈刚才的话题。他们谈的是一个刚刚死去的人,都称死者登高爷。我觉得这名字很耳熟,努力犛,却想不真切。于是我问了问他们。
“你忘了吗?就是推磨的老瞎子呀”。
“是他。”
我蓦地记起来,在一间阴晴的屋子里,个瞎子象驴日日夜夜地推磨、人们说,他小时不愿跟盲艺人学唱,不愿出门乞讨,就选择了推磨。四十多年来,他在磨道中走了千里万里,执拗地企图用劳动维护自己的尊严。我曾让他推过一袋苞米,邵是因为大队的粉面机坏了,我不愿等。他很快将苞米推出来多交给我。我要给他算工钱比他却分文不肯收。他有些骄傲地说,箔我一辈子没收过人家一分钱。后来我了解到,他说的是真话。他用一种古老纯朴的方式与乡亲们交换不收钱,你有空可帮他锄锄地多或者逢年过节送两斤点心,全凭心意。
他个子很高,有些佝偻,走路腿老往左撤。他深陷的眼窝隐藏着沉重的苦难,但紧蹙的浓眉又愤怒地抗拒着苦难,这两种一般巨大的力量的冲突,使他脸上总有一种庄重、崇高的神情。
他死了。人们说,是因为他儿子承包了大队的粉面礼把他的右磨拆除了,他才死的。这有点儿奇怪,很象宝玉丢了灵通宝玉就丢了魂。但他确实是在磨盘掀掉几天后死的。最后的日子,他整天在山里转悠,仿佛寻找他的灵魂。公社书记听说这事本想抓一个典型,但看见死者满掌的老茧就落泪了,还说应该为他立块碑,碑文这样写:他劳动了一生!
村里人都敬重他。但大家心底里都隐约有一种感觉卫他应该死了。
我离开饲养院,往村后走去。村后是一座金字塔型的大山,叫咯啦石。山阴沉沉的,使人感觉它比其他山要重得多。山上长着茂密的松树、柞树、刺槐树,远看黑鸟乌的。向阳坡有几层梯田,种花生,种地瓜。据说瞎子活着时爱“听”山。常去咯啦石,不知邢山里有什么声音吸引他。我们的小山村就枕在这座大山脚下,玲珑得象二粒钻石,而大山却为村庄衬出一个博大、沉重的背景。我曾作过这样的遐想,这座大山似乎锁住了我们的村庄。山永远不变,我们村的生活也永远不变。然而,今天山还是邢么阴郁,沉重,我却感到故土的深处产生了二股涌流,暗暗地带动整个生活向另一个方向发展。
村后有一条山沟,直通咯啦石顶峰,叫作北沟。北沟多柿树,几步远一棵,合抱粗,树头铺撤出半亩地,结满了孝头大小的青柿子。沟底有一条小溪,溪水在乱石间蹦跳穿行,直流到南河去。三个姑娘端着一盆衣服迎面走来,她是洗过了衣服又洗头,乌黑的头发披散在圆浑的肩膀上……我吃惊地站住脚,多么熟悉的脸盘呀,瓜子型的长脸,鸾额头,眉眼细长,稍稍挑起,两片红润的嘴唇薄薄的,鼻梁低平,这是我们家族典型的形象。
彩彩!
我正愕然呆立,姑娘却笑盈盈地走近来,开朗大方地招呼道:“大哥,啥时候回来的?你不认识我啦?”
彩彩,我怎么不认识!只是她的衣着仪态变化太大乡全然不象个乡村姑娘。她上身穿着真丝开领衫,浅蓝色,下身穿着奶黄色的针织涤纶直筒裤,脚上的皮凉鞋高跟的,约莫有限公分高,这就使本来个子挺高的姑娘显妇高来,并使她丰满的胸脯向前突起,流溢出青春的这联在城市里还算一般,但在故乡的山村就太显洋气了。她说话时的神气充满了对自己文化教养的自信,俨然在外地读书的大学生,哪里有乡村野姑娘的影子?
“你是……彩彩!”我很没把握地说。
“你记不得我了,有六、七年不见面了……这几年你出了大名,哪还认得出俺黄毛小丫头?”她笑着揶揄我,我不禁狼狈起来。
“那,你是谁?”
“河女,彩彩的小妹。”
喔,我想起来了,二爷还有个小孙女!邪时她可真是个黄毛小丫头,我去上爷家吃饭,她不敢上桌,总是偎在灶口吃,吃完了,就在锅台上洗碗——她老在锅灶边转牴很少出门。几年不见,她出落得比姐姐述俊俏,长相又酷似姐姐,怨不得我认不出她。
“你在外面读书吗?”
“早读完了,好歹混了个高中生。还出去当了一年工人合同满了,又回家来——兔子转山坡,转来转去回老阳你写作就受用土话,我这旬说得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我写作?”
“你的小说我都看了,还拾掇了不少藏着。俺同学们都说,你哥真棒。我说:哼,你们没看弛下乡会儿,衣服上破个大口子,布头吊在儿丢荡好几天,懒得不肯做饥饿极上俺家混吃,地瓜干也不嫌,呱叽呱叽大碗,活像……嘻嘻!”
“活像什么!”
“活象俺家的小猪!”
我和她大笑起来,笑得真痛快!她使我一下子回忆起那段艰难的生活,心中涌起一阵自豪感。我们谈下去。她告诉我,她也爱好文学,立志当个女作家。不过现在成绩太差,只是在县广播站投中过两篇通讯报道稿,这也使我对她刮目相看,在我们小小的柳泊,她大约是第二个发表过文章的人了!我十分看重她的才气,几乎认定她一定能成个女作家,便急急地问她为何不考大学。
考了,没考上。数学不行,该死的数学,考完了,我就把数学书撕了,发誓这辈子再不碰数学……
“我高考时,数学才考了十六分。咱们这族入没有数学脑子,这真是怪事哩。”
“你行,还有个文学脑子。我呢,什么脑子也没有,只好在家落实生产责任制……”
于是,我们谈起了生活。她告诉我,家里包了几亩果园,主要靠她和爷爷种。这自然要牵扯到另一个人,彩但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网避着,尽量不提起她。河女是蔓敏感的,有好几次我忍不住要说,她都把话引开,引到仁旺身上。牛旺常帮她家干些重活,顶了彩彩。但牛旺这忠诚刘守着,把自己全毁了。河女认为他应该走,应该开这块土地。但他执拗地不肯,宁愿承受着巨大精神负相严一谈到此,我们的心情都沉重起来。我又回;四起昨夜!雕怒飘,回想起过去的许多事情,话渐渐少了。
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下来,咯啦石邢边涌来团团灰云,使整个苍穹呈现出铅一般的颜色。山沟里刮起溜溜的小风,肥厚油亮的柿树叶子抖动起来。山区的秋雨没准数,看不出道云彩会不会下一场雨。但北沟气氛却象天空似的阴沉下来,叫人感到莫名的惶惑,仿佛有什么神秘的东西正从北边的大山压过来,无声无息地、步步紧迫地压过来……
其时,一阵凄凉的唢呐声传到北沟。似乎预先安排好岛合着这天气,这气氛,一支出殡的队伍走出村,朝北沟走来。为首的一个壮汉扛着一棵胳膊租的松树,郡叫摇钱树,安葬完毕,将栽在死者的坟头。随后跟着八个庄稼人抬着一口漆得近乎发黑的紫红大棺材,庄严地缓缓地行走。再往后是几个收手,庄重地端着唢呐,吹出哀凰似泣似诉似喊,撼人心肺。后面便是死者的家属了,一色穿孝衣,耳朵上还吊着白棉球——男人亦如此。死者的长子还拖着擀面杖,口中呼号°爹爹。,泪流满丽I,突出了孝子形象。这是出殡的主力军,许多,亲友邻居也夹在其孰为死者尽尽情分。他们时时停下,拖住前头的灵柩,痛哭一番。他们哭时都趴在地上,用力拍打地面,哭声都拖着腔调,如唱山歌一般:“啊呀我的梦——爹呀!我再捞不着见——你了砑!。这种哭法可谓惊天动地。然而哭得最真诚的,却拉不出什么腔调来,只是呜呜咽咽几乎气绝,殴动时差至以头抢地,撞得头破血流。哭够了,大家互相朝,二番,终于又站起来前进。这样,整个出殡的队伍走走停停,非常缓慢。
“是登高爷爷……”
河女放下盛衣服的盆子,眼睛湿润了。老瞎子人缘是极好酌,大家都为他的死去悲哀。我心头感到一阵肃穆,不觉低下头来。河女巫直视着棺材,眼泪却顺着瓜子脸淌落,肩膀一抖ー抖,嗓子里发出细细的哽咽声……
出殡的队伍过来了。扛摇钱树的壮汉满脸严峻,目不斜视,从我眼前走过。邓口大棺材也在我眼前缓缓移去,同时进入我视线的还有八双农民的大脚板,参差不齐地着地面。吹手也过去了,唢呐声震耳欲聋....然而送葬的行列经过时,河女忽然加入进去,扑倒在地上就大哭起来。这又引得许多人悲伤,一起趴下去痛哭。出殡的队伍又停下来。我被这场面惊呆了,如此多的人放声痛哭,顿时哭得天昏地暗,无数只手同时拍打地面,脚下都能感觉出大地在震动!地面上暴起团团尘土,遮天蔽日,整条北沟都似乎变成了棺材般的颜色……
河女哭得伤心极了,高跟凉鞋脱落了一只,刚洗过的头发表满了泥尘,然而她全然不知,只是一个劲地哭,哭……我诧异了,河女和老瞎子非亲非故,她的哀伤实在卺超过了她的一般身分,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忽然想起家乡人说,哭死入是哭自己。
她心中埋藏着巨大的痛苦。她需要发泄这种痛苦。然铉苦又是什么呢?刚才还是个欢欢喜喜的俊俏姑娘,同却被痛苦折磨成这般模样。覧实在是一个谜!
我用同样的眼光去观察其他人,似乎发现每个人心中隐藏这些痛苦的质量不尽相同,有的深沉,有的的卑琐,但却构成了一个总体,整个气氛都变成黑色的了。那座金字塔型的大山阴沉沉地走过来,似乎要埋葬一切。风慌乱地旋转着,搅得尘土草叶飘落不定。天空整个变成一块铅板,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忽然,下雨了!一遭闪电划过,跟着一声雷响,甬清便争先恐后地跌落下来。它们欢快得象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在大地上跳跃,并且无所顾忌地撕碎了层黑色的暮帷。出殡的队伍被雨水一冲,再顾不得走走停停,急急地向前进。人们还在哭,但脸上流淌的巳不再是纯然的眼泯雨水将其淡化了。一会儿,出殡的队伍消失在雨帘电仿佛大自然匆忙地收藏起自己的痛苦,再不肯作一次显露了。
我在雨中久久地位立着。在刚才充满痛苦的一刹,我隐隐地感到一个秘密——整个山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