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黄昏时,河滩变得迷迷漾漾。夕阳的光芒弱下来,呈桔红色,暖暖的;叫人沉入往事的回忆。河床里一掬清水静静地流淌。是旱季,水两旁竞长起茂密的青草,宽阔的河滩便很象一片草场了。一个庄稼汉在河滩上挖满了一车沙,蹲在独轮车边抽早烟。他的打满补丁的衣裳总象蒙着一层灰尘,脸上的皱纹是邪样深,自然显出艰辛、忧愁的模样。夕阳的桔红色给他一种抚慰,这个人生旅行者便格外忧郁起来,两眼散漫地望着前方,烟袋擎到嘴边却又让它慢慢地熄灭。河滩上零零落落地生长着几根柳树,很古老,树身奇怪地曲扭着,做出种种姿态。有微风吹过,倒挂的柳枝摇摇摆摆,仿佛二个老入庄重地摇着头。风止,老人又象陷入无边际的沉思冥想。庄稼汉身后,是一大片山岩石壁,陡峭得如从天上垂直而卫插入河床。桔红色的霞光在巨大的石面上慢慢涂抹,却泛出一层淡淡的紫色,于是整个石崖更显得庄严肃穆多沉沉地确定了河滩的氛围。
一只野兔从棉槐堆里惊起,倏地窜入河滩,又飞快地奔向下游。其速度如射箭,却还能看清邢灰黄的身子一缩一弹地耸动……
在这样一个傍晚,我顺着河滩回故乡。郁积已久的乡思化为对这条河的热爱,我整颗心沉入河滩的油画般的风景里,体验着一种异样的惆怅。有许多往事时断时续地流动,全关连着这河,牵动肚肠,似乎一旦按捺不住就要扯出更深更广的回忆。我努力按捺着,只想着这河多故乡的河,母亲的河!
这条河原没有确定的名讳。我们村在河北边,故称它为南河。到河南岸的村庄走走,方知人家叫它北河。走的地方多了,又知道它的许多名字零石河子、乳山河、柳叶河、小清河……最终,它便是一条无名河了。胶东有许多这种河流,属北方的季节河,只是格外秀美一些。平日,水深不过一米,河底全是白沙、鹅卵石,水清冽至极,游鱼、冰草、沙石一目了然。夏秋山洪暴发,这河倏地变得雄浑汹涌,泥水浩荡恣肆,轰轰地吼叫着为自身开路,二边吞噬两岸土地,一边膨胀自己的身躯,最后俨然成为一条黄水滔滔的大河了。洪水退去,便留下广宽的河滩,河本身却只占一线地盘,温温柔柔,清清秀秀,羞答答地在河滩里躲闪回绕,好象一个小家碧玉型的处女。
河里无基大鱼,尽是拇指宽、半尺长的小银鱼。庄稼人闲时用一种奇特的方法捕鱼——赶鱼。
我曾跟我二爷来赶鱼。清晨,我们下水去,用大小鹅卵石垒起一道小堤,河水刚好漫到堤面,从石缝里哗哗流走,鱼却过不去了。在堤中间,开出一个流,呈斗状,流口安上柳条编的鱼篓,俗称须笼,又用大的石块将它压年。我们退到岸上,往上游走去。
二爷腿痛,但操着一柄铁锨,神情严肃,又很象个老英雄了。河面上升腾起丝丝缕缕的水汽,织成薄薄的白雰在河滩柳林里飘荡,四下极静谧。走出里许地,二爷将欲插入沙中,脱下黑夹袄往我怀中一扔,便开始赶鱼。他铲起一锹沙,在手中掂掂,一扬胳膊,。唰杉,沙石从敬上飞起,在空中拉出一条弧线,均匀地落在水里。这便如在河里抽了一鞭,鱼儿急急地向下游游去。二爷急赶几步,又铲起一锨沙,扬入河中,再往前赶?
这是十分有趣的场面,人在岸上,鱼在水中,一场追赶角逐,双方无不紧张。二爷精神抖擞,忙而不乱,扬出的沙石如计算过,落在河中无一空漏。我跟在老人后面蹦跳呐喊,兴奋得如一条撒欢的小狗。有时忘情跑到二爷的前头,便挨一声呵责:“畜生,我用锨砸断你腿!”我便性忆地站住——往前跑,鱼看见人影就要调转头,朝上游逃跑,这便前功尽弃了。挨骂之后,我呆立在原地,看二爷赶着鱼儿远去,那矫健敏捷的身影在雾中闪闪晃晃多更增添一种特别的神采……
结局很简单,鱼群窜人斗状流口,大半进了须笼。有些机灵的家伙觉出前途不妙,就调转头跑,二爷跳入流里用铁锨急急地铲,铲中的翻起了白肚皮,幸免的又起身而为虽知没出路也无奈何了一一一这场扫尾战斗最精彩、最紧张,是白刃战!我也有了事做1:将翻起肚皮的伤死者捞起,纳入我个人的战利品。
太阳出来了,白雾散去了。我们提着须笼上岸,身上早已湿透。鸟儿在树林里欢‘叫,短促而密集乡无法辨出种类。远处的深山里,有一只布谷鸟在独唱:“布——谷!布谷——”其声音悠扬空灵。听着,一颗心便摇荡起来。河滩上的草叶皆挂着露珠,在霞光辉映下变幻出许多光彩来,叫人恍恍惚惚地觉不出世界的真实。河水哗哗流淌,时时翻起雪一般白的水花——一场捕捞并没使它损失什么反激起了更加蓬勃的生命力,催促它急急地奔向遥远的大海,奔向永恒的未来……
其时,二爷爱坐在石头上抽烟,我爱嚼一节草根想入非非。赶鱼的兴奋尚未消退,又得到了这宁静,二爷便要说话了。他似乎知道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一切故事,又很难分出什么是历史,什么是传说,统统用一种严肃认真的态度来讲述,因此他的故事便有了一种特别的神韵。他常常讲起河魂。他是一个老共产党员,是我们村的老支书,但他却在心底里相信魂灵之说。我觉得好笑,又十分爱听。他低沉的嗡嗡的声音,使面前这条河流增添了一层神秘色彩,更加迷人了。
“有河魂的,由不得你不信!”二爷讲完故事,总要很认真地叮一句。
这时候,上游的柳林里忽然溜溜达达地走出一匹老马,全身枣红色,精灵般地朝我们走来。它站在我面前,久久地盯住我,似乎要证明河魂是有的,并且此时正附在它身上。我有些狼狈了——它来得正是时候。二爷却变得温柔起来,老手在马头、马鬃、马背上直摸,口里嗫嗫嚅嚅地管枣红马叫“老伴”。他会炫耀地把须笼擎到老马眼前,抖动里面的鱼,至将笼口塞到马嘴下,似乎只要它肯赏光,这鱼全会给它吃的。枣红马则把脑袋慢慢扭到一边,漫不经心地打个响鼻,径自往村里走。走几步,还要扭头看看我们,眼神里流露出温和的责备,仿佛在说。走吧,走吧,该回家吃饭了——天什么时候啦。于是,我们眼看老马走,离开了河流、树林、草滩……
我父亲早年参加革命,南下到繁华的大城市,远远地离开了故乡。我在城市里出生,赶上插队落户的潮流,又回到了故乡。我对这里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事事都有种新鲜感,所以河流、风光、鱼儿、马儿都格外深刻地印入脑海。当了一阵子农民,又招工出去,再不曾回来,然可1常记起故乡,常记起这条河流。如今,我又顺着南河走,过去的画面便鲜活起来,很想唱几声歌谣,流一阵眼泪。
太阳已沉落下去,鲜艳的桔红色渐渐消退,变成一种青白含混的光亮。河边的景物模糊起来多山岩石壁却有了几分狰狞,格外显眼了。河滩上雾很重,伴随着夜色在四下游荡,或掩或显,把一切弄得神秘莫测。远处,不知什么水鸟在叫,“咦——哈哈!”“咦——哈哈!”酷似人声,更渲染出黑夜的河滩上种虚玄恐怖的气氛。河水兀自地流,流,弄出些细碎的声音多又象许多人窃窃私语,仿佛在谈论同一桩秘密,却不叫人听懂。
我在这种气氛的暗示下想起了河魂。关于河魂,没有一个完整的传说,乡亲们只是列举出这条河的种种怪事,以证明河魂的存在。二爷说,他的父辈亲眼看见黄鼠狼在河摊上过军队,四只一行,排得整整齐齐,姿态威武,神采飞扬,见者无不敬畏,。又说,河上游有个水湾,名叫凌湾,无底的深,一老鳖在湾里不停地挖,一直挖到十八层地狱去。有一年老鳖浮出水面,显了真相,人们老远看儿光鳖盖就如碾盘大小。河魂似乎是喜怒无常的。据说某年整条河有了仙气,瞎子捧水洗眼眼亮,长癞疮的沾水疮愈,叫天下神医惭愧罗但第二年河水暴涨,席卷两岸村庄田野,达十余里。于是又贯穿了许多善恶报应的故事,更突出河魂的爱憎,它便有了活灵活现的性格,如真人一般……
河流绕了一个弯,河床更加开阔起来。我加快了步伐,前面不远就到村庄了。天已全黑,东边日出暗红色的月亮,无光无彩多叫人看了吃惊。这里的河滩尽是鹅卯石,白花花的一片,脚下踩出。咯咯的声响。这样的石滩却长着很好的柳树,一棵挨一棵,竟长到河里去了。树身扭曲得更加厉害,好象一次次与洪水搏斗留下的痕迹。根部长着青苔,河水就在其间流过。从远处看去,邢活脱脱是几个人,做出各种身形来有的在河中洗浴,有的在河滩伸腰,有的伫立着沉思冥想……
忽然,我看见一个野姑娘,披散着头发,坐在柳树上歌唱。我紧赶几步追去,她却跳入河中,格格笑着向下游遁去……我茫然地站在河旁,如痴如梦,久久不能离去。
她就是河魂么?
我离开南河,顺一条田间小路向村里走去。村里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有人声、狗咬,还有一股亲切的烟火味。可我还惦念着条河,好象把一颗心丢在河滩旷野里,丢在种美妙而神秘的气氛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