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漠,看似渺无生机,却是无数人赖以生存的宝地。过往的商旅,贫苦的朝圣者,蛰伏的马贼,以向导为生的本地人,在这金灿灿的流沙中往来,丢下不知多少亡魂与财宝。西阳关,大汉最西的一座城池,这座城市里除了驻军,便是服务驻军的人,没有人愿意到这大漠边缘挣扎生存,虽然穿越大漠便是天道神国,但是汉人没那个兴趣朝圣,他们更愿意关心征北军与匈奴的战事,抚南军在南方密林中的捷报,还有下顿饭有没有辣子。
已是近冬,西阳城最近很不太平,草原上的蛮子为了过冬,频频南下骚扰边境,劫掠城镇和过往商旅。头痛的不仅是平民,还有西阳城守军。每天都要派遣斥候在边境探查,一有敌情立刻出动,但往往汉军到达时,已然是人去财空。汉军疲于奔命,却未能阻止损失,实在头痛的很。
十天前,匈奴可汗更是率大军三十万,压境陈兵,与大汉西北军对峙。城内守军大部分都前往西北军驻地支援,此刻城内仅剩五百亲兵守备。
便在三日前,有斥候回报,匈奴左贤王忽儿烈竟然带骑兵三千来犯,目标便是西阳关,城中百姓惶惶然,但是在这边境生活的人,又无处可依,只有拿起刀枪护卫自己的生活,如此可怜又如此坚强,这便是汉人。
此刻的西阳城头有一人已经站了许久,那人眉头紧锁,眉间的沟壑就像城东马嫂的包子褶一样,而他心里的更是焦急不已。詹世忠,西阳城守将,守了二十年城,第一次听人怂恿,主动以五百近卫亲兵对抗三千骑兵出击,率队的还是那怂恿自己的少年郎,此时想想真是有些后悔,若是此次主动出击失败,那守城更是艰难。
他焦急不已的踱步,一方面他很器重那少年,另一方面又十分担心出击失败的后果——身后西阳城内除了那出击的五百近卫亲兵,便只有斥候营五十人,而援军还远远未到,深处内地的大佬们对边关受到的骚扰已经是司空见惯,而数次“狼来了”的教训,也让西北军有种不由自主的懈怠感。仅仅依靠城内一千多人贩夫走卒、老弱妇孺来抵抗右贤王带领的三千精锐,这仿佛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便只能靠你了,臭小子。咳,李明哲,你就这么想挣军功,就这么想离开西阳城?”澹詹忠喃喃自语。
西阳城北二十里的一个小山顶,一个少年正举目远眺,他身材颀长,身着汉军的红服银甲,英气不凡,可面相却十分稚嫩,眉目清秀,看起来只似十四五岁,额头一个紫色胎纹刹有古意,隐隐有些莫名的美感。
此时,在山下的五百汉军沉默着,等待着。他们扼守着匈奴骑兵南下的要道,但仅仅五百步兵要面对三千铁骑,确实难以言胜。西阳关人人都知道,右贤王忽儿烈用兵暴烈,不用兵法,不用计谋,从来都是打着呼哨砍翻面前所有的敌人,所以,要打败他便不可硬碰硬,而如今,他们似乎就是打算硬碰硬。
“啊嚏!”那少年打了个喷嚏,用手帕擦了擦鼻子自言自语道:“肯定是咱将军念叨我了,就这么怕我输,这么不相信我?”
副官刘奎此刻便在这少年身后。刘奎在西阳城跟着詹将军二十余年,却从未见过将军那么信任一个年轻人。
这少年是一个和尚带来托养的,从小就展现了过人的生存天赋,刚能拉动弓弦便可上山射野兔,每天捧着詹将军书房里的一柜子兵书摇头晃脑,但这孩子最想学的,便是那玄之又玄的“道”。大道三千,便是谁也无法定义“道”。这西阳城谁也不懂这“道”是怎么学的,尤其是在这偏僻边城,即使是对他喜爱有加的詹将军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他便想要去京都,那个包容万象、百家争鸣之城。
刘奎叹了口气想道,要是自己有什么亲戚在京都,便也好为这孩子做些谋划,可惜这好孩子,却要拼着命来挣取军功,以求得一个兵塾入学考试的机会。虽然这孩子心里的小九九只有自己和詹将军知道,但是詹将军绝不会拿西阳城百姓的性命来赌一个少年的前途,这未免有些过于不负责任。
汉军军纪严明,这五百军士也都是在边关征战多年的老兵,作为将军的近卫亲兵更多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精兵,此刻由一个半大小子带领作战,虽然无一人提出异议,但心中未免有些疑虑。
看着军心不定,刘奎上前来问道:“明哲啊,兄弟们心里都犯嘀咕,你想以我们这五百步兵抵抗三千骑兵,本就守城便好,你为何还要主动出击?到时候打起来……”
李明哲十分懂礼,起身作揖后问道:“刘叔,此刻我军几何?”
刘奎被问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答到:“五百啊。”
李明哲又道:“匈奴军几何?”
刘奎只能答到:“匈奴有三千铁骑。”
李明哲微笑道:“刘叔,您说错了。我军应是十万,匈奴应是三十万。”
刘奎心中纳闷,这明明是匈奴可汗与西北军之间的兵力差距,与这百里之外的西阳城有什么关系?但是他还是等着李明哲继续说。
“刘叔,这场战斗,不仅仅是我们西阳城的战斗,更是一个大局。匈奴可汗陈兵边境,便是要趁我西阳城城防空虚之际,以速战夺西阳城。此刻我们坚守待援是不可能的,只要这三千铁骑不撤,那三十万大军便不可能撤,那三十万大军不撤,西北军便不可能支援,因为那位李将军若是稍微有点脑子,便不可能为了小小的西阳城,换掉自己的十万西北军。所以我们不能拖,我们如果守城待援便是害了西北军,更是害了我们自己。趁忽儿烈大军长途跋涉,至此强弩之末,我们打他一个胜仗,便解了西阳城之围,也解了西北军之围。”
刘奎听罢也觉得甚是有理,但还是疑惑问道:“那你可有办法在开阔地胜过匈奴铁骑?”
李明哲似乎胸有成竹:“我听说右贤王身边有个中原人做策士?”
“确是有此传言。”
“而且听说那策士是个半吊子?”
“那策士自称是那位先生的弟子。其实他虽然是兵家出身,却仅仅是一个初生,未能进兵塾,更不要说是聆听那位先生的教诲,恐怕那位先生的面他都未曾见过。”
“那便好办了。詹将军平时让咱们操练的阵法可还熟悉?”
“烂熟于心。”
李明哲说道:“一会儿,我们只要按那阵法运转,定能破敌。我们的阵法就是要他们冲起来,他们速度越快,便死得越快。”
正说话间,地平线上尘土飞扬,正是那三千匈奴铁骑。李明哲立于山顶,号令五百汉军:“起阵!”
山下众士兵未有一丝慌乱,流畅的以三人一组,三组一队的形式组成了一个犄角之势。每组的三人中两人持铁盾和长矛,一人持手弩,每三组成花瓣状将弩手护在盾后,互相支援,延绵不绝。
匈奴骑兵转眼即到眼前,看到汉军布阵,忽儿烈示意停止行军。看到汉军竟然敢前来应战而非龟缩守城,便已经让忽儿烈惊讶了,而发现这几百汉军不曾有丝毫慌乱,布阵也很是流畅,便更由惊讶转为凝重,很明显,汉军当中必然有一名老练的阵师存在。
大汉与匈奴连年交战,虽然士兵没有匈奴的强,马匹没有匈奴的壮,却是胜多败少,靠的便是兵家的阵师。
阵师可以通过排兵布阵将防御最大化而不影响到输出的能力,并且能够让一支军队更为凝聚,运转更为流畅。往往一名优秀的阵师能够在同等兵力的情况下将战局变成单方面的碾压。而以少胜多,则需要天才的阵师才能做到。
忽儿烈不久前才被汉军的阵师大败,慌忙请了一位兵家弃徒做策士,而此看到面前训练有素的汉军,便对身边的策士求教道:“蔡先生,你看这阵可破?”
那蔡先生在兵家也仅仅学了个皮毛便因为品行不端被逐出师门,此刻看到这汉军起阵流畅,回想脑袋里那可怜的知识,根本不可能解决这阵,却又不能直接说放弃,便说道:“此阵有明有暗,似乎内藏玄机,要派五百骑兵试阵。”
于是五百骑兵打着呼哨冲向汉军。李明哲在山上看到匈奴竟然只派小股骑兵前来试探,心中暗喜,不断发出指令保持阵型的流畅连贯。
已成犄角之势的汉军巧妙的移动,将匈奴骑兵夹在两角之间,便听李明哲高喊:“合!”,阵两角迅速合拢,将冲击而来的骑兵关在阵中,而承受骑兵第一次冲击的数十汉军装备的是近一人高的重铁盾,盾身嵌在土地中,硬生生的抗住了骑兵高速的奔袭,便在阵型合拢的一刻。
李明哲又下指令:“击!”各组十分娴熟的向内靠拢,一面靠着盾抵挡骑兵居高临下的斩击,一面用长矛刺向马腹使马匹受惊,让骑兵难以正常砍杀,而掩藏在后面的弩手则对骑兵进行致命一击。
整个战斗在仅仅一盏茶的时间里便分出胜负,骑兵五百尽数折损,而汉军几乎没有减员,只有十数人受伤,但仍可作战。
眼看着手下被这恐怖的阵型吞噬、包围,然后留下一地尸体,忽儿烈面色很是难看。这些骑兵都是骁勇善战之辈,即使是被包围也有办法突围逃生,却被这五百步兵死死困在阵中导致全灭,忽儿烈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握着缰绳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白,他咬着牙仿佛要撕裂对面的汉军一样吼道:“汉军掌阵者何人!”
李明哲听到问话,在山顶回应到:“西阳城军卒,李明哲!”
李明哲!这个名字在匈奴骑兵中其实很有名,就是这个少年,在沙漠中护送商旅,累积斩杀马贼和匈奴骑兵假扮的马贼数百人,由于汉军称呼马贼为马儿,护送商旅捕捉马贼也叫杀马儿,他便拥有了一个称号——“北漠里的杀马人”。李明哲很讨厌这个绰号,因为杀马人和杀马特只一字之差,而在他的前世,杀马特是一个跟白痴画等号的名词。
右贤王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也知道那个绰号,但他仅仅知道那个杀马人是个杀人高手,却万万没想到杀马人还是个布阵高手,而且竟然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回头看向蔡先生,忽儿烈眼神中尽是杀意,恨恨地说道:“蔡先生,你该不会输给一个黄口小儿吧?说说吧,这阵怎么破?可千万不要让我这五百勇士白死!”
蔡先生背后直冒冷汗,看这布阵的年轻人恐怕是兵家高手,竟然生吞同等战力的骑兵而没有折损,这阵法在书里也没有见过,破解之法更是不可能想到。但是看到忽儿烈那咬牙切齿的模样,蔡先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此阵不过小儿之计,便出一千骑,分兵两路,直击两犄角处,绝不进阵中心,借着骑兵的冲击力,定能破阵!”
忽儿烈闻言确有道理,便令一千铁骑出战。这一千铁骑兵分两路直奔犄角处冲击,尘土飞扬之势煞是可怕。
山上的李明哲看到此情,笑道:“这白痴,犄角之势定不可从犄角来破,这是以卵击石!”于是频频号令,墨家特制的重铁巨盾迅速移动至犄角处,机关声响起,只见那两面两人高,五人宽的巨盾生生扎根在土地中,稳若泰山,持盾兵卒以巨盾为犄角,排成直线。
这边阵型刚落,那边骑兵便至,只听轰然巨响,十数马匹撞死在重盾上,而巨盾纹丝不动,成功阻挡住了两路骑兵的冲击。两路骑兵去势不减,便被两个犄角分割成四路。
兵力分散开,汉军小组作战的优势便体现出来了,三人一组,不断击杀骑兵,攻守兼备,让这一千骑兵吃尽苦头,骑兵的机动作战能力在阵中不能体现出来,明明人数占优,却往往是一个骑兵被三人联合击杀而其他骑兵支援时却被另一组汉军拖住,并且弩手的精准打击也迅速减少着匈奴骑兵的有生力量,眼看着就是要退败的趋势。
忽儿烈虽然对待属下十分严苛,但却极为珍惜士兵的生命。见到那么多匈奴勇士喋血沙场,他双目尽赤,头也不回地对蔡先生说道:“你还有什么说的?”
蔡先生面如土灰,在这样一个恐怖的对手面前,他根本无法确定,剩余这一千骑兵能否越过面前这座山,能否到达西阳城,又能否活着回到草原,他双唇直抖,看着面前发飙的忽儿烈,竟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忽儿烈嘿然一笑,抽刀横斩,将那半吊子的蔡先生斩成死人。
然后,他下马了。
右贤王忽儿烈,煅体六境。
上次下马的他,孤身一人杀入汉军阵地,在上万军队混战中击杀大汉阵师一名,让他的士兵得以逃生。
前方战场正紧,后方一千五百骑兵见到忽儿烈下马,不由大吃一惊:上次忽儿烈下马是因为对面有三位阵师,上万军队,而这次,一位阵师,五百汉军便让他下马!
“待我击杀那小儿,便全军出击!”
“靠!狗急跳墙啊!不按套路出牌!”李明哲见状也是十分惊诧。
挽弓当挽强,擒贼当擒王。
忽儿烈打的是这个算盘。
李明哲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