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她娴熟地拨起了弦，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歌声婉转动听，绕梁三日不绝。白衣公子闭目欣赏，仿佛自己身临其境一般。这个世上没人第二个人能将《红梅》演绎得那般空灵。那天，咿呀啁哳的曲调随她嗓声而出，好像云出山间那飘然，又好像珠玉滚动那样晶莹。
“已是四更，河上起风了，冒某该驾舟回去了？”白衣公子望了一眼窗外乱飞的梅花，从如云出岫的歌声中缓缓醒来，语中带有诸多遗憾。
她，没有挽留，转向窗边，望着窗外花飞花落至漆黑的景象，只是淡淡地开口，“光辐的梅花如冷云万顷，明天我会启程去看，公子能相陪吗？”
白衣公子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欣赏一株雪夜里盛放的梅。“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他没有直接回答她。
她，没有再问。最后，他，也没去。也许那句“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就是他这样的文人墨客委婉的拒绝吧。因为无法分身，所以没有机缘。只可惜，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去去光辐看梅花，从此，她就再也没有看过吴地的美景。
自那之后，她，没有再对他提过任何要求。因为她知道，他若是无意，她提了也毫无意义。她只是想和他品酒谈诗，只是风花雪月总是太短，太短。
简约古朴的院落映入眼帘，她随他踏入其中，只见周围绿竹丛生，小径悠然。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约她，她，自然也格外欣喜。虽然这种清雅的院落她已经看过无数座，可她的眼神里却有一种刚出尘世的好奇与兴奋。
“辟疆，你终于来了。”一位身着玄色外衣的年轻公子迎了上来，这便是冒襄的好友侯方域，同为“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他，眉宇间难掩少年成名的傲气与不羁。他常与东南名士交游，心怀报国之志，和冒襄是最志同道合的了。
“朝宗，好久不见，你别来无恙啊。”白衣公子对着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公子舒心一笑，玩笑地开口道。
“你还真会玩笑，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吧？”听到好友打趣的寒暄，侯方域不禁噗呲一笑。他注意到白衣公子身边的紫衣丽人不禁发问，“这位是？”
“这位是陈圆圆。”白衣公子忘了一样身边的她，黑眸闪烁，如晨起的朝阳照入秋水，微风拂过，波光粼粼。
“圆圆见过侯公子。”她立马会意，向玄衣公子行了个礼，“久闻侯公子，学富五车落笔生辉，而且风流倜傥，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何人这等无聊，处处散播谣言，冒辟疆吗？”听着陈圆圆的夸奖，侯方域自嘲地笑了，望着白衣公子佯作不满地责问道，“侯某就算再如何不羁，也不及某人出个门都有雀阁名女相陪这般幸福吧？”
这话道出，三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一路上，他们谈古论道不亦乐乎，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前厅。在那里，清宁幽静被完完全全的打破，很多人摩肩擦踵地来到厅堂。
“这是为何？”她不解的转向身旁的白衣公子。
“近年来，清兵时时犯境，如今辽东数地已经沦陷。”不等白衣公子解释，侯方域便淡淡的开口，语气中夹着一丝对破碎山河的忧虑，“年年征战，军费开销如流水，故鄙人号召东南各地有志之士一同为身在关宁抗清的将士募捐。”
“朝宗与我虽只是一介书生，还未经科举，但也想为国家尽绵薄之力。”白衣公子赞同的点点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二位公子的气节，圆圆很是佩服。”望着他们无比坚定无比的眼神，虽然久居秦淮对任何战事都未曾听闻，但她对他们的敬意油然而生。只可惜，日后回想曾经的自己真是幼稚的可笑。
白衣公子望着他微微一笑，对着侯方域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古朴的画卷。“朝宗，冒某能力卑微，只是甚爱书法丹青，此乃鄙人珍藏的香光居士的《岳阳楼记》卷，侯兄大可拿去给江南富商竞拍，所得之财算冒某所捐吧。”
“知我者，辟疆也，侯某在此谢过了。”他缓缓的接过画卷，对着眼前的白衣公子抱拳作揖。
“且慢。”虽为一届女流可她却也不知何来的一腔热血，她取下了手中的玉镯，递给玄衣公子。“再加上此和阗玉玉镯，算圆圆一点心意。”
“此乃姑娘心爱之物。”侯方域忙推迟道，“侯某…”
“圆圆虽为一届女流，但也想为国尽绵薄之力。”她打断了侯方域的拒绝。却没发现身旁的白衣公子惊奇的目光中，掠过一丝雪亮的神色，她，果然是和别的女人不一样的。
月光如水的夜晚，柔和的风吹过湖上的小船。她，静静地立在船头，略施薄粉，轻纱飘然，如空谷幽兰。他，缓缓走过来。
“圆圆，嫁于我如何？”他的黑眸不带一丝杂色。
“你？”她完全不敢相信这声音，纵使他无比真实的站在她面前。自上次光福赏梅他未至之后，她便识趣的再也不会要求他如何如何，因为她知道就算自己千万般的想嫁给他从此远离风尘之地，他若是只想与她品酒研诗消遣作乐，她问他多少遍都于事无补，只会徒增烦恼。她，就算是出自秦淮雀阁，既然博览先人典籍，艳冠群芳，那点傲骨与自尊还是有的。此刻，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怎么？”白衣公子不解得问，眼神中夹着怎一丝失望。
“好啊。”她担心怎难得的约定会消纵即逝，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眼睛里绽放着一望无际的喜悦。她，简直是不敢相信所经历的一切。也许是那天慷慨的捐赠让他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也许…
“那太好了。”白衣公子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仿佛她是他寻求多年，踏破铁鞋觅得的珍宝一般，“只是家父亲在襄阳陷于包围，我必须马上回去。那我秋试后来接你。”他遗憾的开口，眼神却是真挚的。
“好，我等你。”她毫不怀疑地回答，“放心的回吧。”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也许他早已忘了当初的约定，只留她在雀阁高处，独倚栏杆远远眺望。秋试早已过去，马上就开春了。而她等来的确实一望无际的白雪。
“小姐，何时启程？”侍女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远眺远方的专注，“田大人正等着你答复呢。”
“哦。”她定了定神送了一声叹息。
“小姐，你在等何人？”侍女不解地问。
“没有。”她摇摇头微笑道，可是她的眼睛却没有一丝笑的痕迹。
“此去乃是皇宫。”侍女兴奋地对她说道，丝毫没有察觉她的落寞，“以后小姐就是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了。”
“哪有这么简单。”听着侍女的调侃不禁噗呲一笑，她觉得眼前这个女孩的思想简单幼稚。而她又何尝不是呢？
“姑娘打算等到哪天启程？后天吗？”即使她不说，侍女还是能察觉她在等人的，而且还是很重要的人。
“不用等了。”她缓缓地站起身来，“就明天，你下去转告田大人吧。”
随着侍女的退下，屋内空荡荡的，一片凄凉寂静。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歌声。
“一别之后，两地相思，说的是三四月，却谁知是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般怨，千般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此时，她的心境是否了千年之前的文君相似？
她走了一日后，雀阁冷清了不少。
“圆圆怎么不在？”白衣公子焦急地问。
“圆圆已被当朝国丈点名带走，准备入宫侍奉圣上。”雀阁老板难掩炫耀的神情，也不枉卖力的推荐，“公子别急我这还有…公子别走啊…等等。”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他抱头痛哭，也许是怨恨自己来的太迟了，也许是遗憾佳人难再得，也许…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哭过之后，他慢慢走回去，街上空无一人。悲凉过后的他心里居然闪过一丝如释重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