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秦淮的夜从来就和静谧幽宁无关。文人荟萃,骚客云集,河畔雀阁藏佳丽,繁华喧闹到不知是在白天还是在夜里。十里秦淮,时时荡漾起斑斑胭脂;乌衣巷口,处处弥漫着淡淡墨香。她,陈圆圆,曾经是这里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她凭借精湛的昆腔和娇艳的容貌,艳压群芳,一举摘得雀阁花魁,那一年,她,年方二八。
“听闻今晚唱曲之人是陈圆圆?”
“那还能有谁?不然雀阁前能如此车水马龙吗?”
“甚好,今晚不可错过!”
“只怕我们有心听戏,无福入阁?”
“此话怎讲?莫不是又要旗楼赛诗?题目如何?”
“花魁出题必定与众不同。”
…
她,独自地立在雀阁之上,倚着雕花栏杆,静静地看着楼下的公子纨绔们议论纷纷。初春清冷,院里的梅花都凌寒盛放了,然这些身着锦衣华袍之人对她的追捧却丝毫不减。而她却缓缓地将目光移至远方,仿佛一切热情都与她无关。也许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雀阁精致,雕梁画栋美不胜收。只可惜,这雀阁更像一个奢华的牢笼,住着这世间最美的鸟,她们失去了自由,失去了选择方向的权利。在这漫长的繁华似锦中,雀阁的主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唯一不变就是她们都很年轻,都很美丽,都很才华横溢。
“下来了,下来了!”
她随着一片欢呼,缓缓地走下楼。一垂翠玉珠帘,华美光辉,遮住了她绝艳的面庞。却丝毫不减那武陵年少争缠头的热情。哪怕只是瞥见她魅惑至极的眼角,就足以让那金陵公子们陷入想一亲芳泽的幻想。
她微微撩开珠帘,仔细地观察着来客的一举一动。有的细细品茶却神色紧张,有的高谈阔论却不时低头看小抄,有的干脆就正襟危坐等着出题。看到此情此景,她不禁噗嗤一笑。旗楼赛诗本为文人墨客探讨文学哲理的契机,不料被整得如此严肃功利,真难想写出的文章能有几分风骨,她觉得甚是好笑。
为表讽刺,她轻提衣袖,提笔写到:“文无风骨徒伤墨。”
“陈小姐今日不问诗词,就请各位对个对子。回答精炼者可随我近内室,同小姐一同品尝今年新到的龙井。”侍女走到帘外,贴出了题目。
听闻不问诗词,一些个学艺不精的立马长舒一口气。可是看到“文无风骨徒伤墨”这么犀利的讽刺立马陷入了苦思冥想。
之后,这帮子文人墨客公子少爷就像炸开锅一样各抒己见。
“画失神彩枉费笺。”
“好对,可,‘神彩’二字欠佳。”
“酒入愁肠始醉心。”
“好意境,就是‘入’字不妥。”
“面若桃花更动人。”
“哈哈哈,你这登徒子对的是什么啊!”
…
看着众人议论纷纷,坐在角落里的一位清俊的白衣公子无奈地笑笑。他望了一眼立在一旁的侍女,抬起手微微动了动了袖长的指尖,示意她过来。
侍女会意,走了过来,他写了一张笺折好递与她“麻烦送与陈小姐。”
坐在珠帘内的她缓缓打开那张笺,顿时眼前一亮。
“文无风骨徒伤墨,梅有冰心尽付诗。‘冰心’二字甚妙。”
她,看了一眼落款,乃“冒襄”二字。原来是“复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襄,难怪不落俗套,如此干净澄澈的用词,此人必定不同凡响。
“陈小姐有请冒襄公子品茶。”侍女拨开珠帘,走出来淡淡说,“今日旗楼赛诗已毕,各位公子请回吧。”
顿时,明亮的厅堂又一次炸开了锅。
“哪能这么快呀?”
“这就完了?别呀。”
“且慢且慢,我有佳句。”
“稍等,本公子还没对完呢。”
“曲有雅音最传神,别走。”
…
她,面无表情地走入内阁,好像一切的挽留声都与她无关。确实与她无关,因为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冰心,他是在夸她吗?
内室的装潢完全不同于外面的华丽张扬,而是非常的清新雅致。墙上挂着用金银丝线绣着腊梅的织锦,图案简约绣工却精湛无双。墙边楠木雕花的桌橱上,有一鼎铜质麒麟沟边的香炉在静静燃香,芬芳萦绕,味道不同于檀香的平庸浓郁,而是清新恬淡夹着蜜桃水灵的味道;一架黑檀木七弦古琴平躺在一边,其穿珠的流苏默默垂下。一抹棋盘格花纹的帐幔将房间隔成两片,帐前圆桌上白玉印花的茶壶嘴冒着丝丝水汽,今年新到的龙井已经泡好了。
“在下冒襄,见过陈小姐。”白衣公子对这帐幔简单的行了个礼。
“冒公子不必拘礼,这是新到的龙井,公子请尝。”她淡淡的开口,声音不带一丝魅惑,却也没有点滴冷傲。
“多谢。”白衣公子轻轻坐下,拿起一杯细细闻了一会儿,缓缓吮了一口。
“如何?可还对胃口。”她不紧不慢地问道。
“好茶。”白衣公子微微一笑道,“香气馥郁悠长,入口醇和回甘。”
“如此甚好,公子可知此茶出自何处?”她饶有兴趣地问道。
“叶片纤长挺直,色泽黄绿似玉,味道清新甘甜,这应该是西湖龙井中的上品狮峰龙井吧。”白衣公子摇了摇手中的白玉杯,看了眼,微笑地答道。
“公子一说即中,圆圆佩服。”听到回答,她莞尔一笑,甚是满意。
“见笑了。”白衣公子也轻松一笑,“陈小姐今日旗楼赛诗只请了我一人来品茶,我冒襄真是倍感荣幸啊。”
“冒公子才华横溢,今日‘冰心’二字对的实在是妙,圆圆很是佩服。”她开始透过帐幔,细细地打量着白衣公子的身形举止。
“唐有昌龄,送别友人时,曾让其代为转达‘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以表达其澄澈无染的风骨和对洛阳亲友的深深情谊。在下甚爱小姐院中白雪晶莹梅花盛绽的佳景,想必小姐也是爱梅之人,梅花凌寒独放,绝世风骨,澄澈无染,同小姐一样,自然可担‘冰心’二字。”
“冒公子过誉了。”她微笑答道,心中欣慰十分,他,如此心细如尘,居然察出她对梅花的情有独钟。“古往今来爱梅者甚多,诗词曲赋不计其数,不知公子最爱何人笔下的梅花?”
“陆放翁之梅坚贞不屈,和靖先生之梅高洁隐逸。在下虽为一介书生,却更爱放翁之梅。放翁虽仕途不顺历经坎坷,却始终坚持抗金,如此精神真让后生佩服啊。”他慷慨成词,语中难掩一腔报国热情。
“冒公子果然是有鸿鹄之志之人。”她微微颔首。
“不敢当。”他低头作揖客气地答道。
品茶论诗,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白衣公子丝毫没有察觉。她,也是一样。
第一次,她可以和别人聊得如此尽兴。即使隔着一抹帐幔,她也能感受到他们心有灵犀志趣相投,品茶谈诗甚是欢愉。而他也是风度翩翩,不曾对帐幔后的美人有丁点窥探,只是尽情畅谈而已。
她,缓缓起身,拨开了帐幔,对他微笑相视。
那一刻,他,默不作声,仿佛经过了漫长黑夜的等待,看到了黎明的光。她,真的很美,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慧心纨质,淡秀天然。”他不禁感叹道。
他清俊脱俗,一席白衣纤尘不染。光洁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长眉若柳,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明亮的光华;鼻梁如山脊般,鼻翼内收,秀气却不失英挺。而她也定定地看着这张脸,仿佛在欣赏一幅名画。高贵优雅,澄澈无双的气质仿佛是十里飘香的佳酿一般,令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