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给戴明理打电话,说马莲窝子的杨智赛麦堆的儿子来了,是到城里来找工作的,得帮他们想想办法,找找门路。戴明理的声音从云南的迪庆州传来,他正在那儿参加一个笔会,坐飞机往回赶,加上会期,至少还得四天。
除了找戴明理,我知道父亲不会有别的办法。他是一个没有办法的人,除了教书,偶尔写写文章,别无所长,关糸学尤其一窍不通。他教的学生的确出息了一些人,但他却没有办法让自已的子女出息起来。生我的时侯,他给我取了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希望我像豹子一样敏捷勇猛,奔突无敌,结果让他大失所望。李楠两次参加高考,都只考出三百多分,不是教委工作的王皓帮忙,根本上不了大学。
知道乡下人要在家里住好几天,母亲的脸立刻拉成了苦瓜脸。当着兆里赛布的面,不停地说屋里的空气不好,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饭也不让人吃饱,多了两个大小伙子,他准备的饭菜还是三个人的,让人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父亲朝我摇着脑袋,苦笑着,“你妈这人!”
他让我带兆里赛布到处转转,不要呆在家里,让客人难堪。
“你身上有钱没有?”他的手停在衬衣口袋那儿,问我。
“我没有出去打工,哪来的钱?”我说。其实我口袋里是有几十块钱的,那是我在国泰花园陪一个富婆聊天挣的,富婆给了我二百元,崩迪打游戏机花掉多半,现在只剩下几十元了。
父亲从衬衣口袋摸出一张折纸,里面夹了一百元,鹿一样警觉地张望门口,怕母亲突然闯回来,说,“这是我偷偷省出来的烟钱,你拿着,街上转累了,就在大排档吃饭,乡下人饭量大,粗茶淡饭得让人家吃饱。”
我收了钱,说,“爸,你这人其实挺不错的,是个好人!”
父亲笑笑,说,“我主要是爱面子,好人不好人,还要你说!”
兆里赛布不习惯在房间卫生间里拉屎撒尿,跑楼下找厕所去了。父亲就趁他们和母亲不在,给我按排三天的陪伴任务。三天只给一百元,也就只能吃馒头米饭包子抓饭拌面牛肉面了,想吃五元小炒,我还得贴钱。
我带兆里赛布转了两条街,一直在工厂区,我说,“我还是带你们去龟甲山吧,山上视野开阔,你们初次进城,还是登高望远,好好看看城市全貌。”
兆里说,“豹子你说去哪就去哪,我们听你的。”
我说,“我妈正在更年期,经常歇斯底里,你们不要在意。”
两个人忙说,“不在意不在意,大婶对我们挺好,挺好的!”
我说,“她对谁都那样,对我也一样,她还疑神疑鬼,老怀疑我爸有外遇,我爸在外边,不能跟女人说话,电视上的女人,多看一眼都不行,我爸这辈子活得窝囊透了!”
两人说,“说笑话哩,豹子你说笑话哩!”
我说,“我不想在家里呆,家里一股棺材味道,外面的空气多好!”
赛布说,“要说空气好,乡下的空气最好了,可是我们要好空气做什么?地方不好,人不好,人欺人,再好的空气心里也觉得憋屈!”
赛布说的人不好,就是马莲窝子的刘姓老户不好,他说的人欺人,就是老刘家欺负外姓,包括六二年进疆的刘姓,都在被欺之列。赛布进城前不久还为浇水的纠纷和老刘家打过一架,老刘家纠集了三十几个人,外姓杂姓气不过,也纠集了十几个人,都挥锹舞锄,在田头上胡抡乱砍,打得头破血流,差点酿出人命。
我说,“这叫械斗,戴明理叔叔的书里写过的,写的就是你们的父辈,流落到悦般河谷的乐土驿,开荒挖洞,不被当地人所容,大打出手,外乡人被打得惨不忍睹,到一个叫马忠的东乡老汉拔刀自戕,那场惨剧才算停住。兆里你爹的腿,好像就是这次械斗落下的残疾?”
兆里说,“其实那不叫械斗,因为我爹他们根本就没有还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再赔上笑脸,就为了十几个家户能在那儿落下脚,不要再拖儿带女满世界跑了,但当地人不管你死活,就是不许你动那荒坡上的一寸土地。加上当时又搞遣返,我爹他们呆不住了,只好四散逃走。十几户外乡人,有的被遣返了,有的躲进山里,有的翻天山去了南疆。我爹和麦堆叔、传宝叔拖家带口,一路乞讨,经碛南州,千辛万苦才流落到马莲窝子……”
我说,“那时候也是老刘家掌权吧?他们怎么接纳了你爹他们?”
兆里说,“那时候有政策了,流动人口就地安置,老刘家不安置不行,马莲窝子又地广人稀,开荒余地很大。但是落户是落户了,老刘家到今天还把我们外姓当盲道黑户!我和赛布是马莲窝子土生土长的,人家还是把我们当外人,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像是边边角角的人,好像我们生来就是当盲道黑户的命!”
赛布笑道,“可不是么,如今我们又流落到城里来,当城里的黑户盲道了!”
我说,“其实我跟你们一样,也是盲道,边边角角上的人,人家把我这样的无业游民,叫做都市边缘人,说白了,就是盲流黑户!”
兆里说,“豹子你怎么跟我们比?你是城里人,有正式户口,凭你的条件,想找个工作还不容易,我和赛布算什么?货真价实的盲流人员,两眼一抹黑,能找个落脚的地方,管他做牛做马,都认了!”
我说,“你不是想到城里开饭馆吗?”
兆里说,“现在先不说那事儿,我得打工攒钱,有了钱才能做其它想做的事情。”
穿了一条横街,正好到了国泰花园大门口,可以看见里面的欧式建筑,假山、葡萄长廊、花亭、花径。我说,“想不想进去看看?这院里漂亮得很!”
赛布说,“我们这样土头土脑的,真进去了,人家还以为是要饭花子来了呢!”
我说,“那倒不会,这院子谁都可以进去,土头土脑人家不管,但是你得有钱才行,没有钱也行,你可以卖笑卖身,就是我姐说的当鸭子,这里的富婆多得很,包括海外来的洋富婆!”
我看两个人眨巴眼睛,就拍拍他们的胸脯,说,“凭你俩这身板,当三陪肯定大受欢迎,那些五六十岁的老女人,尤其喜欢吃嫩草,吃你们这样的粗壮嫩草!”
赛布笑得露出牙花子,说,“真有这样的事,嫖客还有女的?”
我说,“男女平等嘛,男人能嫖,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嫖?”
兆里也笑,说,“怪不得你们城里人爱得性病艾滋病,这么胡球乱搞,不得病才怪!”
我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快活了就行,管他得不得病呢,及时行乐嘛!”
我告诉他们,国泰花园是个扔钱的地方,里面洗个净桑就得一百六十八元,老板请客吃饭,一桌饭菜动辄上万,赌局上的输蠃,多者几十万上百万。两人听得目瞪口呆。
其实我也是道听途说,知道一点皮毛。
这个院子,我进去过两次。不送雪百真了,我在街上胡乱转悠,转到国泰门口,忽然想起金毛以前介绍我认识的那个领班,叫霍挺。霍挺说过,我的形象不错,有些像谢霆锋(母亲的谢霆锋说就这么来的),可以到花园来当保安或服务生。我反正闲得无聊,想起霍挺,就进去了。霍挺把我领进一个粉红大厅,让我在一间包厢里坐一会儿,当保安服务生的事情等会儿再说。我就等,人被一片粉红玫瑰红包围着,感觉像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