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莲窝子的青年农民杨兆里和赛布来我家已经第五天了,母亲刚开始还强颜欢笑,渐渐地就脸色一天阴似一天。
他们是在厂子校的办公室找到李蓟南的。两个灰头灰脸的人拎着破破烂烂的行李卷儿,怯生生地叫着李叔,然后把那张印满污痕的信纸伸给父亲,那是他们的爹杨智和赛麦堆写给他的信。二十年前的夏天父亲曾经带着我到六百公里地外的马莲窝子旧地重游,重温青春岁月,那时侯兆里赛布只有几岁,父亲对他们一点印象都没有,但读了杨智赛麦堆的信后,难得地绽开了灿烂的笑容,跟他们紧紧地握手,使劲地拍肩膀,忙不迭地给他们泡茶,递烟。父亲那时侯来不及想往后怎么办的问题,他们是马莲窝子农民朋友的后代,不远千里的来了,绝没有冷谈和拒绝的道理。
父亲领着两个远乡客,从学校往家走,我那时正圪蹴在破败不堪的“职工乐园”看林根来五围叔他们打麻将,他们都是五月厂的元老派,可以随便骂娘,听他们骂娘真是乐趣无穷,他们对我乐意听他们骂娘也十分欣赏,引以为同类。
父亲站在破乐园的锈栅栏外面朝我吼叫,还朝天空抡着手臂。其时元老们正在大骂准备卖厂的袁世伦是工贼,骂准备收购厂子的牛兴涛是吸血鬼。牛兴涛是厂里技术科跑出去的人,下海八年,成了牛胚胎研究开发方面的专家实业家。行有车,食有鱼,如今成了有头有脸的大老板。林伯五围叔他们经常忘了牛胚胎怎么说法,就用牛卵子和牛鸡巴代替。
五十多年历史的老厂,王震进疆时缩衣节食办起来的国有企业,马上就要换新主人了,元老们焉能不气?
“我们是球的主人!三千产业工人,抵不上一根牛鸡巴!”
林伯五围叔他们骂得烟腾火冒,骂牛兴涛袁世伦,又骂八大黑手,十大蛀虫,两个女妖精,就是这些人把一个好端端的厂子蛀空了,蛀成了连工资都发不出去的亏损大户。
父亲的吼叫使我不敢怠慢,他是个愁眉苦脸但绝少吼叫的人。我跑出破园子,观察父亲的脸,发现他没有生气我无所事事还一脸喜气。父亲朝两个乡下人扬一扬下颏,说,“还记得他们啵?你小时侯见过他们的。”
两个“闰土”咧嘴朝我笑,我跟着笑。
二十年前,心血来潮的李蓟南忽然动了乡愁,要去生活过五六年的马莲窝子。那一年我刚满六岁,父亲带着我,坐了一天的长途汽车,又在沙土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太阳滑入地平线的时辰,我们到了大荒滩尽头的那个穷乡僻壤。
父亲说,“兆里赛布,你应当记得他们的,那些天,你们天天在一起的,晚上睡觉,都要挤在一张炕上。”
我说,“当然记得,我记得土圆仓,仓顶上有鸟窝,我们搭人梯上去掏鸟蛋,还有那条渠,我们一块儿抓过鱼。”
赛布连忙说,“那是西渠子,碱沟,抓的是狗鱼,狗鱼可以喂鸡。”
兆里说,“你最喜欢去的地方是梭梭滩,那儿的斑鸠多,你还喜欢挖锁阳,捡阿魏菇和沙葱,咱们还偷过传宝叔家的梨瓜,传宝叔给了你十个梨瓜,你还记得吧?
他们说的这些事我其实不记得了,我看到的两张脏兮兮的脸没有童年时代的影子。在正午的阳光下,他们蓬头垢面着,浑身散发着逼人的汗酸臭。
父亲也闻到了那股味儿,对我说,“你把他们的行李放到碳房子,让你妈找两身干净衣服,你先带他们去澡堂洗个澡,我去菜市场,好好弄几个菜,给兆里赛布接风洗尘!”
这天父亲的口袋里可能有几十块钱讲课费,从不进市场的人转身去了,买了一只鸡,两公斤排骨,几包小菜,一条鱼,两瓶肖尔不拉克大曲。洗过澡后的兆里赛布焕然一新,我带他们进家时父亲正在帮厨。母亲这天的表现差强人意。兆里赛布带来的马莲窝子土特产让她笑逐颜开。那是一袋子野生阿魏菇干,一袋子花豆子,一小坛子盐腌椒蒿,都是城里买不到的东西。母亲接过那些东西时象少女一样击掌尖笑。父亲看她情绪不错,让我把马万山伯伯也叫来。企业无望马伯就摆了个修锁配钥匙的小摊,听我说马莲窝子杨智赛麦堆的儿子来了,放下手里的活计就过来了。
这顿饭菜肴丰盛,开始的气氛有些拘谨,喝第一杯酒的时侯姐姐李楠突然闯了回来。二十七岁了还没有嫁出去的我姐经常跑回来白蹭饭吃,她拿着近千元工资从不给家里交一分钱,偶尔买斤桃酥回来至少要念叨一个月。她闯进屋后立刻在浓眉大眼的兆里身边坐下。她是个对男人气息特别敏感的人,就象发情的母狗对公狗特别敏感一样。她往兆里赛布的碟子夹菜,说你们大小伙子怎么象大姑娘一样。我对一毛不拔、吝啬如葛朗台一样的李楠一直心怀不满,但今天她的回来却活跃了饭桌气氛。几杯酒下肚后,热闹了起来。父亲和马伯开始回忆往事,问起村子里一些人的情况。兆里赛布一一作答。母亲警惕地听着,压制住冷嘲热讽的欲望,父亲和马伯都小心翼翼不提黎素玉这女妖精的名字。母亲一直对父亲的初恋耿耿于怀,现在年近花甲了,醋意不仅没有丝毫收敛,反而由于更年期的到来而变本加利,愈发疑神疑鬼,达到歇斯底里的程度。
一瓶酒消灭以后,兆里赛布的话多一些了,说马莲窝子唯一的变化就是不饿肚子了,肚子不饿并不能说人不穷了,人还是穷,活得没什么指望。在那样瘠薄的沙硷地里刨食吃,能有什么指望?就那么七八十户人家,人还欺负人哩,都过去快四十年了,从悦般河谷逃难过来的几户外姓人,还被刘姓欺压着,承包地,分水,孩娃上学,参军,所有好事都有没有外姓的份,但出钱出力的事外姓一个也拉不下。
兆里说还有一点变化,就是大野地通高速公路了,在离村十几公里的八里墩拐了一个大弯子,通到天山的马鹿岭,那儿发现了一个大铜矿。兆里说这条高速公路时直咽唾沫,粗大的喉结像老鼠一样拱动,还跟赛布对视一眼,然后羞愧难当地低下脑袋。
父亲说,“高速公路好呵,尽管不通村,总是便当多了嘛!”
兆里摇着脑袋,红着脸说,“我们不知道那是条高速公路,不要说没有见过,听都没有听说过。”
兆里的样子非常沮丧,脑袋几乎都要藏进裤裆。赛布说,由于事先不知道什么是高速公路,兆里就在八里墩大拐弯处盖了两间房子,准备开家饭馆,那儿风景不错,有片很大的红柳滩,开花季节,像片红海。想,汽车在大拐弯减速,过往司机、旅客,肯定愿意在那儿歇息,吃饭喝茶观景。房子盖起来了,粉刷一新,还请小学校的韩校长写了牌匾,正要放鞭炮了,才知道这公路是要装护栏的,不能经营路边店。村里人看见两边绿色护栏从东边延伸过来,都幸灾乐祸的笑话兆里,说杨兆里想发财想疯了,高梁花子脑袋,生就的穷命,想荣华富贵老天爷不给脸。
兆里缓过神来,抬起头说,“我和赛布都没有出过远门,憋着一股气,想出来闯荡闯荡,我爹说,你心收不回来了,想走就走吧,我是盲流过来的,大不了你们出去再当一回盲道!”
说着,端起酒杯,对父亲和马伯说,“两位叔叔,还有大婶,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爹不想给你们写信,是我和赛布逼他写的,村子里呆不下去了,只好来麻烦你们了。”
父亲和兆里对了一下酒杯,说,“不麻烦不麻烦,这么些年了,你们能想起来找我们,说明乡亲们还没有忘了我李蓟南。当初我们在乡下,没少给乡亲们添麻烦,你们的爹,还救过我们几个知青的命呢,要不是他们救了我们,三十年前就没我们了!”
马万山说,“你们不知道,那时侯知青心里烦,空虚,自暴自弃,王皓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五斤医用酒精,我们就在土圆仓里喝,那酒不知道掺进去什么东西,喝到半夜,几个人全躺倒了,喘不过气,脸都是青的,蓝承祖的眼睛都鼓出来了,跟死人一样。那夜里正好是杨智、赛麦堆、董传宝巡水,绕到土圆仓,发现不妙,连夜把我们送到公社卫生院,公社医生说,晚送一个小时,这些娃们就没命了!这可是救命之恩哪!我们这些人,回了城,谁想起过要报答一下你们的爹?尤其是我马万山,活得又不如人,惭愧!惭愧得很呵!”
马万山说得动了感情,眼睛就湿了,父亲和马伯仰脖干了杯酒,说,“既来之则安之,你们先在我家里住下,慢慢想办法,总之是有办法的,有办法的!”
父亲说出壮话后,有些心虚,瞥了母亲一眼。母亲鄙夷地哼了一下鼻子,冷笑说,“你连自已的饭碗都快保不住了,你能有什么办法?你要有办法,能让自已的儿子卖报纸,送雪百真吗?”
父亲被扫了面子,瞪眼说,“他不争气,能怨我吗?我的学生上北大清华的十多个,他是这块材料吗?是你把他娇惯成了一个窝囊废,一上考场就拉稀,如今成了个浪荡子你说到底是谁的责任?”
李楠趁火打劫,说,“李豹公天生就是个混混儿,跟金毛、坛子一路货色,送雪百真都不合格,要不怎么会让人家辞了?”
母亲说,“一说到豹子的不是,你就上劲,你还像个当姐姐的吗?”
我说,“姐,你不是要到加拿大当陪读吗?怎么说了两年还一点动静没有?最近接到王子岳的来信了吗?他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呵!”
王子岳是李楠的一个伤口,我当然知道该往哪儿撒盐末。我看她怒目园睁感到十分快意,就像当年窥见她洗澡一样。
“李豹公,你不是人!你是毒蛇转世,没有人比你更恶毒的了!”
我姐的大胸脯像青蛙一样一鼓一鼓的,说明她已经气急败坏。兆里赛布面面相觑,马伯说,“你们不要斗嘴了,如今活人都不容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家承颂倒是有个饭碗,下岗三个月了,只剩二百块的生活费,还不如豹子送雪百真挣得多呢!”
母亲说,“我就不信我家豹子会找不到个好工作,连国泰花园的老板都看上他了,要他去当保安,说他长得像谢霆锋呢!”
李楠撇着嘴说,“他像谢霆锋?我看他更像娄阿鼠!妈你是不是得狂想症了呵,你儿子真是帅哥,也只配当个午夜牛郎!你以为国泰花园是干什么的?那是个鸭子俱乐部!富婆找帅哥都去国泰,李豹公真去了,准能给你赚大把大把的钱回来!”
兆里赛布听得目瞪口呆,父亲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说,“越说越不成话了!当着客人的面,你们就不能收敛收敛?”又对兆里赛布说,“你们不要见怪,他们姐弟从小就这样,斗嘴斗惯了,礼仪廉耻,半点不顾!”
兆里赛布说,“真是添麻烦了!没有想到,你们城里人找工作都这么难,豹子兄弟这么聪明机灵的,都没有个固定工作,我们乡下人只怕给人提鞋都不会有人要了!”
父亲说,“他是高不成低不就,又吃不得苦,只能这么鬼混,你们吃苦耐劳的,什么事情都干得成!”
马万山说,“王皓去澳洲了,现在只有找戴明理想办法,他认识人多,门路宽,认识杨智赛麦堆比我们还早,还把悦般河盲道的事写成了书,这事找他商量,他不会不管的。”
马万山和父亲都不提蓝承祖和黎素玉,不仅仅是因为母亲在场,有意避嫌,还因为蓝承祖成了暴发户。马莲窝子的下乡知青里,王皓飘洋过海,去了异国他乡,才德俊前年得肝癌死了,现在混得最不济的,除了马万山,就数李蓟南了。戴明理现在是报告文学作家,混出了一点名气,但他不是马莲窝子的知青。
李蓟南这辈子一直怀才不遇,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中学时代,是学校的高材生,发誓要上北大清华的,文革爆发,一切化为乌有,由于出身不好,连参加革命大串联的资格都没有。到了马莲窝子,爱上了黎素玉,好了三年,去了一趟三线,回来后黎素玉跟着蓝承祖跑了。到王皓、才德俊、马万山都招工招干招生走了,他还在广阔天地里继续修理地球,等他到了五月厂,所有的机会都已经消失殆尽。
酒尽席散,马伯和李楠走了。父亲按排兆里赛布在我的小房间睡,让我在客厅打地铺。家里的面积很小,母亲搬被褥时更年期虐待症又发作起来,大骂李蓟南没有本事,人家都住进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了,你李蓟南混出个什么名堂?不过从一个鸽笼子搬到另一个鸽笼子,从一个老鼠洞搬进另一个老鼠洞!父亲被数落得非常败兴,又不能发作,只能忍气吞声听着。他本来还想跟兆里赛布聊一聊的,忽然就没有了心情,说“跑了一天的远路,够累的了,你们就早点歇息,睡个好觉。”一边退出来,把小房间门掩了,仓惶地看我一眼,长长地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