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的未来在母亲的手中。
——巴尔扎克
第一节
天终于亮了。
对赫斯来提来说,今天的清晨是以沉重的心情开始的,这在她消沉忧愁的精神状态上显露出来。
一周来,在“太阳岛休养地”的金丝笼子里,她痛苦悲戚,受苦受难,每夜都梦见留在远方苦命的母亲、半死不活地躺着的父亲、活泼可爱的弟弟和初恋情人傅吐克,和他们相互诉苦,抱头痛哭,过后又醒来,受不了这些令人心酸的事,只得悲恸地叫苦。无奈之下她取来笔和纸开始写,好让心头暂时地平静下来:
我的头发梳成了一条条小辫儿,
任何地方也去不了,难以申诉鸣冤!
这一周是怎么过去的呀!
对生活了十八年的姑娘来说,一周算不上是多长的时间,但是在生活中一周的时间可能会出现许多奇怪的事儿:许多可爱的婴儿会微笑着来到这个世界,许多命苦人又会悲伤地离开这个世界,有些人可能幸福地微笑,有些人又会痛苦哭泣悲叹……
但是,这一周时间对于赫斯来提却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在这如同一个世纪一样漫长的一周里,她半昏迷半清醒地活着。昏迷时什么东西也感觉不到,不吃不喝,沉默寡言地躺着,清醒时在痛苦中遭受折磨,连枕头都被泪水打湿……
在这些日子里,她深感自己像个孤儿,在这尘世上没有任何亲人,像是在生活市场上迷失的赶集人一样,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今天天一亮,瞧着对她来说如同笼子一样的这间三人宿舍,瞧着冷冰冰的陌生的墙壁以及好像从来都未打开过的厚而粗笨的窗户,她不禁又哭起来,泪水在脸上流着,时而抽抽搭搭,时而放声大哭。为什么不哭呢?她好不容易找到的意中人,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的亲爱的父母,都在哪儿?她不哭谁哭?没了他们每天清晨天还会亮吗?冬天还会覆盖在白雪中,夏天还会掩映在鲜花丛中吗?
赫斯来提哭着,回忆起自己遭遇不幸的那个可怕的日子,和那两个口蜜腹剑的家伙。那天她突然遇到非常痛苦的事儿:8月12日早晨她从家里去了学校,和她一样来学校打听消息的朋友、同学相当多。由于还没什么确切的消息,大家聊起天,两三个小时开心地过去了。朋友们对她说:“你放心赫斯来提,你考不上谁能考上,你是咱们班的尖子呀!”尽管这样,她心里对最后一场考试的成绩还是不放心。朋友们、同学们的信任支持让她的心里还是得到了安慰,她告别了大家想早些回家。半路上,一辆黑色的“桑塔纳”突然在她身边停下,车上下来一位衣着整齐的漂亮少妇非常和气地对她说:“你是赫斯来提吗,大妹子?”说着在赫斯来提面前停下来,“你母亲托卡琪汗说你到学校去了,这不我们就找来了……”
“你……你是谁?”赫斯来提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我是个无私的人,”少妇的话和眼神和气诚恳,“是这么回事儿:我丈夫和傅吐克医生刚刚把你父亲带到医院,你早晨去学校以后,你父亲想起来活动活动,摔倒在地上胸部受了伤。现在傅吐克医生在抢救,你母亲不知该干什么,说着你的事儿哭了,我们感到痛心,所以便来找你。汽车司机是我弟弟,生意人……”
赫斯来提紧张起来,张皇失措:
“真主啊,我父亲挺好的,起来干什么……情况到底怎么样?”
少妇进一步敲打她:
“感谢真主,不快些去不行!”
赫斯来提没来得及思考就上了车,在她的眼里,这个少妇的话是可信的,是真的,因为她知道这么多的事儿:父亲的病,母亲托卡琪汗、傅吐克医生,还知道她自己早晨去了学校呢……
黑色轿车在宽敞的路上轻快平稳地行驶着,宛如在湖水中游动的天鹅一样。
赫斯来提的眼睛看着路,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心里想着她父亲,把什么都忘了,只是不安地坐着。正好这时小车迅速转弯儿,强烈的晃动中赫斯来提的身体倒在少妇身上,早已准备好了的少妇用毛巾捂住了她的嘴巴和鼻子,使她失去了知觉……
生活中所有的人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演着各自的节目。区别是有些人演得很好,有些人则露出了马脚。
但是,那个说话“和气诚恳”的少妇和她做生意的“司机弟弟”,在这部戏里根本没有露出马脚,他们演得十分完美,是优秀的演员。特别是那个少妇,眉毛描得细长细长的,个头儿小小的,目光锐利,长圆脸,看人时亲切又狡猾,十几天以来观察掌握了赫斯来提家的所有情况,今天最后的一幕戏胜利地落幕了。
这少妇名叫海皮再姆,总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年轻姑娘一样,衣着漂亮,紧身轻便,她两天进一次美容院,妆也化得很在行到位。与此相应,她动作敏捷,说话和气香甜,衣服是鲜艳闪亮的,她的朋友和熟悉她的人都叫她“海皮再姆闪光”。但是,她是个非常顺从、轻浮并受过伤害的女人。她破坏了多少家庭,嫁过多少男人,有过多少孩子,这谁也不清楚。然而,她最亲近的知己朋友和志同道合的人知道的是,现在她是一个寡妇,是个人贩子。几年来她赚了很多钱,也找到了门路。经她手被骗被卖的城乡孩子相当多,大多是八到十岁的幼稚孩子和刚刚成熟的姑娘。她用这样的邪恶手法弄来不干净的钱,如今买了这辆“桑塔纳”牌黑色轿车,雇用脸上布满粉刺、说话嗡声嗡气、呆头呆脑的小伙子胡西音·帕克做司机,“生意”做得更加顺利了。她往来于乡上和县上、县上和城市之间。但是这次她按一个大老板的安排,要带赫斯来提到乌鲁木齐去……
当赫斯来提清醒过来时,汽车在无人的河谷间嗡嗡地行驶着。赫斯来提头很晕,眼前一片模糊。她慢慢地集中精力,朝周围看去,只见自己坐在汽车上,身边两个相貌丑陋的人看着她奸笑,不禁担心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她盯着旁边的海皮再姆说,“你们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天堂!”海皮再姆涂得惨白的脸上露着笑意说,“我们带你到天堂去,姑娘!在那里你和仙女们做朋友,和童仆们玩儿!”
赫斯来提感到害怕,从位子上跳了起来,头撞在汽车棚顶上。
“你说什么?骗子,母夜叉!那样的天堂你自己去!”呐喊冲出了赫斯来提的胸膛,“停车,否则我自己跳下去!”
她想打开车门,海皮再姆扭住了她的手。这时胡西音·帕克关上了门窗的自动锁。赫斯来提从海皮再姆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到处乱撞,自己对自己大声地说:“你的心还没痛苦得喀嚓裂开,要教训他们!往他们相貌丑陋的脸上吐唾沫,用钢刀刺破他们的黑心肠!……”
赫斯来提神经质地时而冲向海皮再姆,时而冲向胡西音·帕克,冲他们胡乱扭打。海皮再姆化过妆的脸上留下一道道指甲印痕,白一块黑一块的,胡西音·帕克脸上、鼻子上挨了打,难以好好地开车。
“海皮再姆大姐,对这头母猪不弄个东西吗?”胡西音·帕克放慢车速嘟哝道。
“你们才是野猪!母夜叉!”赫斯来提生气地说道,也不向胡西音·帕克示弱。
汽车无法行驶了,转向路左边,在一块空地上停了下来。赫斯来提冲出汽车,仿佛要跑回家似的,一下子跑向这边,一下子跑向那边……
“这是个像疯狗娃子一样的女孩子!”胡西音·帕克抚摸着他布满粉刺的脸说,“要是再不把她弄昏迷过去的话,我们就难以放心地走了。还好,这地方是无人烟的戈壁,但是嘛……进了村就糟了!”
海皮再姆也是这样想的。
“你设法把她抓住,我给她嘴巴鼻子捂上毛巾!”海皮再姆又说,“好长时间不吃东西,渴了也不喝水,身体可别出了麻烦呀!”
“几天不吃饭不会怎么样,”胡西音·帕克满不在乎地说,“但是呢……昏迷以后,多少得让她喝点水,天气热,缺水不行。”
他们按照所计划的又把赫斯来提弄得昏迷过去。这时天已很晚了,无边无际的戈壁稍稍凉爽下来,以静谧展示了它的美。微风浮游在干涸了的原野的怀抱中,整天热得藏起来的戈壁上的鸟儿此时合唱的乐曲达到了高潮。落向远方光秃秃的山冈后面的夕阳最后的余辉,照耀着天空的一边,天上这儿那儿飘动的灰白色的云片慢慢地好像融合到了无边的高空……
吃着熟肉和馕,喝着矿泉水,胡西音·帕克的目光,落到昏迷中躺在炎热干净的沙包上的赫斯来提那苗条的身材和漂亮的容貌上,他无法控制住自己。姑娘宛如用透明的玉石雕刻的塑像一样,如此令人陶醉,如此富于吸引力地轻轻地呼吸着。胡西音·帕克鲁莽冒失的心像发情的公牛一样焦躁不安,一双眼睛色迷迷的。此刻他心生邪念,脉管发胀,布满粉刺的脸气鼓鼓的。利用海皮再姆到车那边取个东西的机会,他慢慢地移动到了赫斯来提那边,抚摸她的脸庞和乳房,刚刚打算贴上去吻时,听到了海皮再姆大动肝火的声音:“拿开你的狗嘴,笨蛋!”这声音让他害怕,但是他盯着赫斯来提不满地嘟囔道:“新坛子里的水甜,你没听过这话吗,海皮再姆大姐?”
“单身汉要挨打,你也没听过这话吗,胡西音兄弟?!”海皮再姆盯着他说,“你要知道,这货物价钱高,你要是侵犯了她的话,金酒杯会变成木盘,笨蛋!我们不把她原样儿交到乌鲁木齐的老板手里,是会吃大亏的!……”
胡西音·帕克很沮丧,海皮再姆虽然是女人,但是不听她的话不行,因为她是老板!如果不听她的话,现在这不用吃苦大把大把来钱的工作就会落空。再加上他也还有两三次喝醉酒,侵犯了像猫一样蹭来的海皮再姆,成了她的小情人。这件事儿对胡西音·帕克虽然是一时的快活,但对海皮再姆却变成了难忘的甜蜜感觉。所以,她今天用奥斯曼描了眉的眼睛格外的明亮……
“你吃醋了吗?”胡西音·帕克上路后低声嘟哝说,“只是你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完了的事儿……”
“女人是熟了的饭,任何肚子饿了的男人都想吃,是这样吗?”海皮再姆盯着他的眼珠说,“我比起许多姑娘来也不差。女人就像五根弦的弹布尔,落到高手手里会像夜莺一样歌唱,落到凡夫俗子手中会像猫头鹰一样鸣叫!
海皮再姆挤眉弄眼,像卖弄风情的小姐一样说着风骚的话,胡西音·帕克的心里感到甜滋滋的。
“好了,是像夜莺一样歌唱还是像猫头鹰一样怪叫,到了住宿的地方我们看!”胡西音·帕克咂着嘴说道。
汽车的速度快了,赫斯来提头靠在海皮再姆怀里,昏迷不醒地摇晃着……
以后的事儿她根本回忆不起来了。什么时候到了乌鲁木齐,在哪儿转到谁的手里,待了几天,怎样到了广州,是坐飞机、坐火车、坐汽车……就不知道了,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有时清醒时,在痛苦和失望中她觉得宇宙漆黑一团,好像处处都是接踵而来的不幸。
第二节
天又亮了。
光芒万丈的太阳照耀着这个大城市的街道。城市日常的生活开始了,人们为了营生忙碌起来,热闹地流向各处,街上、闹市、机关单位,甚至昨天的乞丐也开始占起自己的地盘了。总之,这个大城市里的生活像做肥皂的人的大锅一样沸腾了。
在这个城市东面的“太阳岛休养地”遐尔闻名,是个集宴会厅、宿舍和娱乐场所为一体的地方。这地方的主客们基本上都是“白领”,公子哥儿们、外国人和一部分寻欢作乐者。
赫斯来提被带到这个地方的第一天晚上,处于半昏迷状态。不知是谁扶着她进了一个房间把她放到沙发上,她坐都坐不直地侧卧着。这中间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不知是谁在热烈地交谈着什么,断断续续地说着汉语,“海皮再姆……汽车……青年,漂亮……飞机……钱……”最后,五万元的数字重复了几次以后谈话静了下来,好像是谁进来了,窸窣声、叽叽咕咕的话声,一时多了起来。过去了多少时间赫斯来提不清楚,一个男人出现在她身边,仿佛得到胜利似的用地道的维吾尔语清楚地说:“这地方今天就是你的天堂,赫斯来提!谁不习惯天堂?再见,祝你好运!”赫斯来提艰难地睁开眼睛,集中全力死死地盯住一张冷冰冰的脸。这张面孔在乌鲁木齐她曾多次见过,留着短髭,眉毛短而弯,头发乌黑闪亮,一脸的白麻子。她充满忧愁的纯真的眼神,显得毫无力气,露出不知怎样的愤怒和深深的忧虑……
整整两天赫斯来提都在一个单间里,被特别监禁着。她吃不好饭,浑身软弱无力,失望地躺在床上,手指好像痉挛一样,不停地揉擦着被单。
“我最终落入到这样的日子了吗?!”她想着,“我真的就在这该死的地方、在这陌生人中间受苦受难、遭受虐待,成为这些冷酷无情的人的玩物吗?真的就没希望摆脱这座地狱获得自由了吗?……”她突然擦干泪水满怀信心地劝告自己,“不,不!我不相信,天下所有的地方不是都这样黑暗,所有的人不都这么坏!否则这天下早就乱糟糟的了!有法律、有正义、有好人!他们会保护我,让我获得自由的!”
虽然这样想,但是现在她却是一个享受不到生活乐趣的人,是个难以得到解救的囚犯。在父母怀抱里过的那些自由自在的幸福日子到哪儿去了?如今让世界再转上一圈,让那些日子再回来吧!千般懊悔万般遗憾,那些日子也不会再回来了!命运……命运……有什么办法。喂!……这也是生活吗?这不是生活,这是灾难、泪水、屈辱……
第三天,赫斯来提被安排到九楼一个角落里的三人宿舍里。宿舍窄小,阳光暗淡,由于窗户小又安装着铁格子,阳光难以完全照射进来。但是宿舍给姑娘们布置得浪漫而整齐,赫斯来提和娜扎凯提、杰乃提两个姑娘同住在这个宿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