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傅吐克都摆脱不了所读日记的影响,日记萦绕了他的整个身心,他不停地回忆着日记中的片断,触及它们的实质。在他眼中,这一切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读过一样,给了他痛苦,折磨着他,让他盼望思念害怕的所有东西都写在他读过的日记里。
他背下了日记中的这些话:
“在你面前我只有一个罪过,傅吐克,我爱你!不爱你这样有能力有品德的人行吗?你别想我的话是什么一时的兴趣,或者是什么不健康的头脑的不健康的感觉!你对我是一道光,是照亮我心灵、胸襟和全部青春的光!是我眼前比一切都伟大,比一切都高的光明的象征!……”
在傅吐克眼里,赫斯来提日记里的这些肺腑之言和几首优秀诗作,是向往生活、向往爱情、向往自我、理解赞美人类灵魂的光彩夺目的颂歌。这些渗入朴实诚恳的诗人胸怀的思想泉眼,贯穿着忠贞不渝、欢乐和激动。
第四节
从赫斯来提的日记里,傅吐克知道了她8月12日早晨去了学校就再也没有回家。但是,日记里却没有她失踪的任何线索。在傅吐克眼里,这样失踪格外神秘而可怕。
今天她无影无踪已第十三天了。不寻找她不行了。那么由谁去找?她父亲卧床不起,母亲又是个没去过城外、不与外人接触的女人,弟弟则是个刚刚十二岁的幼稚的孩子。
傅吐克自然地感到这个艰巨的任务落到了自己的肩上。傅吐克深知一个真理:没受过苦的情侣断难相会。对于傅吐克来说只有和赫斯来提团圆,才谈得上生活的幸福欢乐。命运也仿佛是为了让傅吐克失去理智,或让他过尘世独木桥经受考验,才让他与这样仙女般的漂亮姑娘相遇。
生活就是冒险。在大海中航行谁不经历惊涛骇浪并喝下千种担忧万种艰难的苦水,他就难以获得舒适安乐!因此应该经历它。再说傅吐克对赫斯来提负有一种责任,不完成它不行。所以必须去广州,寻找她!
傅吐克深知他头脑里的这个想法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最近以来这个想法宛如落到湖中闪着绿光的石头一样,牢牢地占据了他的心灵。在这些日子里,赫斯来提漂亮的容貌虽然从他的眼际消失了,但却被更深情更牢固地保存在他的心中。
这晚傅吐克去了赫斯来提家,当他说出自己决定找赫斯来提时,阿不都赛买尔、托卡琪汗都很吃惊,同时也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久久地流着热泪静静地坐着。傅吐克所说的话很严肃、诚恳,甚至和贤人的话一样。他充分地说明了自己的一些个人看法和从几天来的见闻中总结出的惨痛的结论,从他口气中可以知道,诚恳亲切的他同时又很心痛,沉痛悲伤的同时又知心知己。在灾难痛苦中晕头转向不知所措的可怜父母,深深感到傅吐克就像救命的使者一样,他的决定是大好的消息。他们对傅吐克和赫斯来提的心事虽然知道一些,但却不知道他们已到了形影不离、终生相伴的程度。因此阿不都赛买尔、托卡琪汗都为真主给他们送来这样一个有情有意、勇气十足、诚实清白的小伙子感到天大的高兴!
“孩子……”阿不都赛买尔突然向傅吐克投去父辈般信任的目光,“我没力气了……我为自己把这个困难扔给你感到非常不安!现在我也厌恶我自己了……”
“你别那么说,阿不都赛买尔大伯,”傅吐克安慰他说,“这是降临到我们头上的灾难,这个痛苦我们要共同分担。你就放心地休养,我到广州去,一定把赫斯来提找回来。还好,她把自己在广州的消息告诉了我们,不然的话,天下这么大,我们到哪儿去找……”
“那样的话,”阿不都赛买尔问,“你医院的工作怎么办?”
“有年休假,”傅吐克说,“我会安排好的,不够的话,我再请上几天假。”
他们又谈了很久。就出行的艰难、准备工作和寻找赫斯来提的方案,提出了各自的设想和建议,不断商量……
天很晚了,傅吐克离开了。他在雨中跌跌撞撞、匆匆忙忙地走着,他的心在无声地哭泣。慢慢感觉到脚上穿的单鞋都湿透了,雨水像冰冷的鞭子无情地抽打着他,流进唇里的水像盐碱味儿一样苦涩。他什么也不愿去想,可无法阻挡想象中一个坚定的信念:“我要去,我要找,我一定要找到!”
傅吐克越过街道来到繁华地段,街上行人稀少。但是一个角落茶馆里的生意依然红火,不知是哪位茶客在都塔尔的伴奏下唱出了悲伤的歌,歌声飞出了茶馆的门窗,飘向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闹市的夜空:
恋人不知道我心中的伤感,
我为你的爱情煎熬,心肝儿。
狡猾的命运把我们无情分开,
见不到你我还不如去上西天!
老人们说得很对:“为美人流浪受屈甚至丧失性命,要比做七城的帝王都强!”
第五节
人生中尚未看到自己道路的转折,也有被迫转折的时候。在这样的时候,他的心灵既欢乐高兴,又充满忧虑惶恐。当然,比起欢乐高兴来,其中的忧虑惶恐要多些!
现在傅吐克的心情就是这样。有时他想到赫斯来提的情况就感到惶恐,对她的命运有各种推测:“她头上降临了什么灾难?她还活着吗?……天哪,我在想些什么呀!”他又自我安慰说,“她会发生什么,什么也不会发生!这是中国,是世界上最光明的社会主义国家!有法律制度,有公道正义!好人绝不会受委屈,坏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受到惩罚!……
这时,傅吐克想起赫斯来提日记里的一首充满哀伤的诗来:
黑暗落到你去的路上,
乌黑的云团奔向何方。
心中出现恐怖的念头,
未受伤害却唤醒心头创伤。
“奇怪,赫斯来提这首诗写的什么?难道她事先已料到我们的爱情会遇到这样艰难的离别而经受坎坷?有些人说:‘诗人的话就是他的命运。’难道她这样设想她自己的命运?真是奇怪……”
傅吐克长长地出了口气。深深感到自己今后的生活如果没有赫斯来提的话,将会过得没有意义,他现在的天地日月、生离死别、敌和友、愁与乐、哭和笑……一切的一切都将没有了任何意义。想呀想呀,他拿定主意站了起来,决定和母亲作最后一次交谈。从昨天开始他母亲就不支持他这次出行,想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别忙孩子,三思而后行。”母亲落着泪说,“匆匆忙忙行事会遇到鬼的。女孩子出去了对家就陌生了,不是有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之说吗?”
“妈,谁走出了家?她是被抓去的!”傅吐克也用固执的目光看着母亲说,“我不去绝对不行!”
母子两人争吵时高时低,时而强烈,时而又弱下来,持续了好久。他母亲的目的不是阻拦傅吐克的这次出行,而是想快些让他们分开。这使傅吐克多少感到有些头疼。母亲的心愿是让他在亲戚中间找个姑娘,早些结婚好早些抱孙子。但是傅吐克以“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得先在专业上做出成绩”为理由巧妙地回绝了。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两个尚不相互了解的人不经过考验就能在一个家中共同生活,在他眼里,这就像是水火不相容。人只有相互向往、喜欢、有感情,才能在一个家里成为伙伴,一起生活。没有这些而一起生活,那将是要命的精神痛苦……
“动不动就在我头上开刀,在把我们分开上说话!”傅吐克最后坚决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我不着急,再过几年吧,我又没有耷拉下来的乳房!如今就随我的意愿吧,如果我的事自己不能做主,我的路自己不能走的话,怎么能说我是男子汉呢?!……”
母亲又落泪了:
“孩子,你就这样抛弃我这个孤独女人吗?”
傅吐克的母亲是孤独的,三年前他大学毕业,父亲因心脏病突然去世。妹妹在傅吐克的帮助下,现在上海外国语大学上学。
“妈,抛下你我会去哪儿?”傅吐克想说服母亲,“我只是到广州去,十几天就回来了。家里需要的东西我都买来了。你为我祈祷吧,祝福我一路平安吧。真主保佑,一找到赫斯来提我也会让你实现心愿的!”
心肠软的母亲还能说什么,劝说和眼泪对她儿子是不起作用的,辱骂叫苦能医治爱情创伤吗?爱情是每个心灵的皇帝,这话说得很对。
母亲最后任儿子去了,为他的出行祝福,祈求平安。
第六节
生活仿佛陌生人到了大城市一样,感觉神秘而又复杂。人有时不知从哪里进又从哪里出,但是出行是打开财富和舒适大门的钥匙!苦中有乐,不迈入艰苦的道路你的要求就难以得到满足,目的也就无法到达。瞧,晨风出行了,来到了我的园中,抚摸着花儿。出行之途是教诲之途,出行中人每天看到的现象千千万万,可以从中汲取教诲、教训和力量。
傅吐克的出行准备最终完成了,为了向阿不都赛买尔、托卡琪汗告别,一大早就到了他们家。托卡琪汗看到他放声哭了起来,这哭泣充满了痛苦悲伤。
“我心爱的宝贝心肝儿女儿!……我听不到消息为之忧伤的女儿!……实现了愿望却无法亲眼看见的女儿!……”她就这样哭泣哀号着,把手里的一页纸递给了傅吐克。
傅吐克急忙读了起来,读完后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站在原地眼都不眨,好像一尊塑像,思想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去了。
他手上的那张纸是寄给赫斯来提的,是新疆大学人文学院的正式录取通知书。如果这个通知是在赫斯来提在的时候收到的话,这屋里就不会是哭泣哀号,而是欢乐喜庆了。但是这欢乐使者来得不是时候,又一次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痛苦悲伤。
不用说,赫斯来提早就望眼欲穿地等候着它。不光是现实中,连梦境里也想着这张纸,大学生、知识、生活和诗歌,她用特别甜蜜的想象画出了自己未来的美好蓝图。甚至在这张纸的诱惑下说声“我到学校去”就走了,招致身陷囹圄,让一个完整的家庭几近毁灭。如今纸来了,她自己却不在。
过了好长时间,傅吐克想起了什么,试图让他未来的丈母娘高兴起来。
“我很快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赫斯来提,她会感到格外高兴,你们放心,她一定会赶上报名的。”
“天哪,愿像你说的那样,孩子!”托卡琪汗好不容易止住泪水说道。
傅吐克坐在上席,面前铺上了餐布,喝过清茶以后,托卡琪汗将昨天用牛奶和黄油烤好的一托盘出行带的小圆馕放在他的前面。躺在餐布右边的阿不都赛买尔从枕头下面抽出一个包着两万元的白绸包儿放在馕的上边,伤感地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孩子,你收下吧……”
这让傅吐克很难为情:“你这是干什么,阿不都赛买尔大伯?”他在座位上动了动,“我已准备好了……”
“你要出远门了,”阿不都赛买尔为他安心地说,“不熟悉的地方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出门在外钱是用得上的,越多越好,有这么一句话,‘多余的财富不会烫伤你的指头’。加上你是为我女儿去的,你的大恩大德我们难以报答,这一点真主自己会说的!”
傅吐克把饯行的礼物装进提包站了起来,阿不都赛买尔躺着,心里念着什么,含泪向远方祈祷,看着傅吐克到了院子。
“再见孩子!”托卡琪汗吻着傅吐克的前额说,“一路平安,真主保佑我们会达到目的,会找到赫斯来提的,你也会大展宏图,财源滚滚……”
傅吐克和人们热情而诚挚地告别。接近火车站时,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这是怎么回事儿?是害怕去一个一辈子没去过的地方吗?他为什么要害怕?他愿意去那地方是他作为男子汉的义务,是为真正爱情应付的代价。既然是这样,他决不会犹豫不决。心里的忐忑不安,也许是离开故乡的依依惜别之情,是对故乡的依恋思念之情,或者是对所爱的恋人待着的地方的急切向往之情……
火车响亮的汽笛声让他从想象中清醒了过来,他拉着手提箱朝火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