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凌晨，还是一片漆黑。紫禁城的养心殿皇帝寝殿内却已亮如白昼。里里外外都是井然有序的忙碌样子，太监宫女们悄无声息地鱼贯出入，却听不到一点除了衣衫步履之外的嘈杂声音。
寝殿内，雍正皇帝立在当地，姓瓜尔佳氏闺名玉沁的宫女正在帮他整束冠服。皇帝穿的是明黄吉服，除了圆领、大襟、马蹄袖之外，四开裾是皇家特有的标志。而吉服上遍身绣着的九条栩栩如生的龙更是格外显眼，彰显着皇帝傲视天下的威仪。
玉沁一边为皇帝系着衣上的带子一边忍不住总要瞅机会悄悄看皇帝一眼，因为这个人实在让她觉得陌生，不再是以前她曾经熟悉的四阿哥胤禛了。他面上的表情平静得让人丝毫猜不透他内心的波澜，这也是玉沁越来越怕他的原因。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圣祖仁皇帝殡天。当时便由身份显赫的亲贵，步军统领隆科多宣读了皇帝遗诏，由皇四子和硕雍亲王胤禛继皇帝位。十一月二十日，在紫禁城的太和殿举行了盛大的登极大典，越明年将改元雍正，四阿哥胤禛从此便御极而初登大宝。十二月初九日释服，雍正帝搬出了乾清宫东庑的倚庐，出人意料地指定了养心殿为他的寝宫，而不是像他的父祖一样居于乾清宫。
出人意料的事还远远没有结束。原本宫内外就一片沸沸扬扬的传言，说是新皇帝得位不正。至于圣祖仁皇帝究竟传位何人？有两种答案，一说是传位于八阿哥胤禩，还有说是新皇帝的同母弟远在西北的大将军王十四阿哥胤祯。
十四阿哥远在西北就不说了，八阿哥在熙朝就是呼声最高的太子候选人，如今大势已去，如何能再经得起这样的流言？一时间八阿哥胤禩及与他有关联的人都成了众矢之的，人人自危。最重要的是，不言自明很多人都知道，新皇帝与八阿哥胤禩很不对付，一旦得了意，岂不是要拿八阿哥开刀？更何况还有更少数人知道的，康熙五十六年冬天孝惠章皇后崩逝时八阿哥伙同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一起在圣祖仁皇帝面前给新皇帝告黑状的事。
但是事情就是这么琢磨不透。什么叫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玉沁算是真见识到了。十一月十四日，也就是圣祖仁皇帝刚刚驾崩的第二天，当时还是嗣皇帝的雍正便把八阿哥胤禩与自己的亲信十三阿哥胤祥及隆科多，另外还有家世贵盛的富察氏家族的马齐一起任命为总理事务大臣。同时以居丧心绪不宁为理由，把所有政务均交于四位总理事务大臣总裁。
新君岂能不知，八阿哥胤禩这个时候并未完全死心，又如何会对他死心踏地地效忠听命。而马齐的富察氏一族向来和八阿哥等来往密切，在熙朝是旗帜鲜明的八爷党。但是新君却在这个时候让他们一起成为这个立足未稳的新朝中最位高权重的人物。
不仅如此，没过几天，雍正又把因避圣讳而改名允禩的八阿哥与自己最亲近的弟弟十三阿哥允祥在同日封了亲王。紧接着又给刚封了亲王的允禩赐爵号和硕廉亲王，给允祥赐爵号和硕怡亲王。干脆把理藩院和上驷院也一并交给了这位现为总理事务王大臣的新贵。好像还有意让他再接管工部。可叹的是允禩在熙朝费尽心机也未得到这样极致的爵位和权力，反倒由这个一向和他势不两立的四哥给了他。
雍正慢慢低下头来，玉沁将一串明黄绦子贯穿一百零八粒东珠穿成的朝珠小心翼翼地挂在皇帝颈上，再绕臂至他后颈将拖在背后的辫子从朝珠的圈子里拿出来，免受其制约。然后再将那一顶颇有些沉重的薰貂吉服冠稍有费力地举起来，再踮起足尖方能勉强够高度为他戴好。雍正直起身子抬头站好，玉沁再仰面仔细瞧一瞧。吉服冠的冠顶上是满座金花，正中最高处衔着一颗宝光四射又硕大无比的东珠，下面是厚厚一层朱帏。这吉服冠给雍正添足了威仪和高贵的气派。吉服冠下面的一张面孔更是俊朗威严得动人心魄。
玉沁不敢再多看，收摄心神镇定下来，又觉得吉服冠稍稍有些不够端正，轻轻提醒道，“请皇上再低一低。”若不是雍正肯低头，她的身量就是踮了足也很费力。
许是抻了一下，等把雍正的吉服冠重新戴好，玉沁忽然觉得腹下有一丝一丝地痛犯上来。这一下吓得不轻，她肚子里原本的小皇孙现在因为亲生阿玛的升级也跟着升级成了当今的皇子。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她的护身符，可以保得她下半世平安、富贵。于是有意做作出一副极痛苦的表情来，捧腹蹙眉，但是在“哎哟”一声之后又绝不肯再出声，好像是极力忍痛的样子。
“罢了，这些事也不必你做。何用你来服侍朕？”雍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抛了开去，他心里也有苦衷。本来把玉沁调任养心殿来带在自己身边就是一件不得已的事。宫里谁都知道她从前是在乾清宫里服侍圣祖仁皇帝的宫女。虽然没有名份，但是早就是为先帝侍过寝的人，这是没过明面却又人人知道的公开秘密。可是现在她腹中又有他的骨血，这又着实让他为难，还未想出一个妥善的处置之策。
若是照雍正的意思，是想将玉沁安置在一处偏宫内，自然是要保她锦衣玉食平安终了，但是绝不会给额外的名份，以免有伤圣德。但是目前还不是让她离开养心殿的时候，有件事他一直心存疑虑。圣祖仁皇帝驾崩当夜，玉沁按他的意思把遗诏偷换了。事已成功，所以他才能登基接位。但是那原来的一份圣祖仁皇帝的亲笔遗诏又哪里去了呢？据玉沁说是已烧掉了。若是真的如此他无话可说，可是偏偏心里不肯相信，总觉得那份真遗诏不会这么莫名其妙消失。更主要的是，正因为心存此一疑虑，所以他才不得不违心地礼尊八阿哥允禩，给他一切无尚荣耀的东西。他怀疑玉沁为何不把那份真遗诏拿出来交给他来处置，难道她不知道这样才能让他安心么？
“皇上不用挂念奴婢，只管去早朝吧。”玉沁咬着牙做出一副大度的样子，其实心里很失望。原以为在皇帝身边总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惜并不如此。皇帝虽然一直忙于政务没有时间去看望与养心殿咫尺之遥的居于永寿宫的年雪诺，但是也没有因为她的时时相伴就给予她额外更多的宠爱。
雍正暗自思量了一下，时辰还早，且并不是大朝仪，常朝仪就在寝宫前面的正殿里，不需要多耽搁功夫就能过去。于是干脆做出从容的样子俯身扶了玉沁一把，柔声道，“这些日子你跟着朕受了累，朕心里十分明白。你有了朕的骨血，若诞育下来便是朕继位后所得的第一个皇子，朕岂能不放在心上？皇考大事一出你受了惊，凡事不必多想，都由朕替你担着，你有事也不可瞒了朕。你说是不是呢？”
语气虽极其温柔，但是话里有话的意思玉沁如何听不懂。当初换遗诏的时候她绝没想到继了位后的四阿哥胤禛竟多疑至此，甚至于疑她甚深。可是自己心里的苦水如何能倒得出来？更何况那真遗诏已确实烧掉化了灰。
也不管这是皇帝寝宫，外面有多少太监、宫女。扑身投入雍正怀中，声音里带着委屈撒娇“奴婢什么都忘了，只想一辈子守在皇上身边。”
雍正被堵得无话可说，渐渐地心里有些不快。可是毕竟现在最重要的是先稳住朝局，立足根本，还不是去捕风捉影的时候。况且他心里真正的意思要如何说出口也是个问题，而玉沁还怀着他的孩子，这些都是阻碍他的原因。默默地任由玉沁抱着他的腰缱绻缠绵片刻，方伸手在她背上抚了抚，语调已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朕要去上朝了。”然后轻轻推开玉沁不再看她一眼，慢步出了寝宫而去。
没几天的功夫，康熙朝已成前尘往事。紫禁城后庭的东西十二宫里原本的先朝遗妃都已经迁去了慈宁宫、寿安宫等处。而唯一还留居在此的就是新君雍正的亲额聂，原先的德妃乌雅氏，如今的皇太后。
自打圣祖仁皇帝驾崩的消息从畅春园送回大内禁宫之中，乌雅氏就一病不起，日日卧病在床。不是身病是心病，总是一个人暗自里发怔，好像受了什么惊吓又心事重重似的。只是口里不停地念叨着的不是先帝便是十四阿哥，谁劝都没有用。显然对于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已登大宝的事实完全不曾放在心上。可是她并不知道她的长子新皇帝雍正倒对生母是很上心的，正在忙着给自己的母后拟一个徽号。等徽号拟好了就奏请母后离开现居的永和宫正式迁居慈宁宫。
永和宫外面虽未行册封礼但是已得皇后名份的乌喇那拉氏，还有年妃、李妃、钮钴禄氏、耿氏等人环伺而跪，等着“病中”的太后召见。再过几天就是元旦，一过了元旦便是雍正元年。大丧刚过的宫禁，几乎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只是天气却生冷得厉害。弱不禁风的后妃们跪得几乎双膝麻木，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得面上生痛，心里都是说不出来的怨怼，可是又不敢在表面上带出来。尤其是年雪诺，是生完了皇子福惠才出了月子没多久的人，又是经历了国丧受了不少的累，此时更是被冷风吹得身上直打寒噤，但是她依然从容端庄地跪在皇后乌喇那拉氏的后面一点不带出不舒服的样子。
终于，一个年长宫女从殿内出来，向着后妃们传话，皇太后命皇后和各位娘娘一同进去。跪在地上的后妃们此时如逢大赦似的赶紧从地上起来。尽管身体因为过于寒冷而有些僵硬，但是都还要端着后妃的架子，不敢失了分寸。匆忙进殿内，隔着帘子再向寝殿内的太后请安。太后再命人传出话来，说是身子不爽，不便相见，礼到即止请后妃们都各自散了回去。想必是觉得人多吵得荒，所以不愿意见面。这些日子以来基本每天都要上演这样的戏码。于是刚刚进殿内来暖和了身子的后妃们还没等坐一坐便又忙忙乱乱地散了。
但是今天太后却格外将皇后乌喇那拉氏和年妃雪诺，还有李妃三个人留下来了。这些日子来都没见着太后的面儿，三个人都不知道这一次太后有什么话要说，心里未免惴惴。
一后二妃奉命进了寝殿内，行毕了礼又蒙太后赐座。三个人都忍不住找机会打量太后乌雅氏，想知道一直称病的太后究竟病得有多么重。太后穿着绛色的半旧袍子，这颜色凝重而端庄，并不失了身份。可即使是在这么深重的颜色衬托下，太后的气色还是很不错，并不因此而黯淡。太后面上几乎没有什么皱纹，皮肤甚至可以用“白嫩”这样的词汇来形容。而且不是苍白，是白里透着红，不知是因为太后本身有蒙古血统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头上乌黑而亮泽的盘龙髻也完全梳理得一丝不苟，不见一点凌乱的痕迹。
太后放下手里捧着的一只錾着缠枝花卉的银碗，里面是她极喜欢的奶茶。缓缓开了口，眼睛却不肯瞧一瞧那一后二妃。“今儿留下你们，没有别的意思，久不见面，也想有人说说话。自打先帝殡天以来，我食不甘味，夜不安寝，只想着若是一口气上不来追随先帝去了，倒是我的福份。”太后的语气很复杂，慢慢吞吞，语调抻得很长。又好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直倾诉无门，甚至带着一点点小女子撒娇的样子。一后二妃恍然明白，什么叫倚老卖老，？恐怕这就是了。更何况她还是天家第一号的“老”。当今圣上的生母，谁敢不捧着呢？
太后并没有要她们发表意见的意思，接着往下说。“夜里总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圣祖先帝爷的样子。再不然就是……”说到这儿，忽然一顿，假意又捧起那早就冷了的奶茶好像是在啜饮。皇后和雪诺尚可，李氏面上的表情便古怪起来。一会儿太后又入下碗继续道，“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头痛腹痛倒不必说了，就是心口也痛得让人受不了。再有那头晕的老毛病，一时连床都下不了。”太后因为刚喝了滚热的奶茶，面色红润，却一再地夸大自己的凤体违和的情状。
终于捡了个空儿，皇后斟酌着开了口。“让母后****这么多心，都是子臣等的不是。皇上马上就要给母后上徽号，然后迁居慈宁宫。圣朝以孝治天下，太后自当以天下养，往后子臣等自然要格外尽孝道才是。”皇后的一番话的也算是得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