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只是个宫女,但是谁都知道她已经是康熙帝的侍过寝的人了。这样犯忌讳的事若是让人知道了,必死无疑。唯有这样面对四阿哥的时候,她才完全感受到了这是个甜蜜的消息。可是她毕竟不是年雪诺,没有为四阿哥诞育骨肉的权利,这也是她每想起来必痛心的。
玉沁听似轻飘飘一句话,在四阿哥却不啻晴空霹雳。倏的四阿哥脸色变了,并没有玉沁想象中期盼的欣喜。她还清楚地记着在御花园里四阿哥听到太医给雪诺诊脉说雪诺已经有身孕的时候四阿哥的样子。那虽然也不是惊喜,但是她能清楚地看到雪诺和雪诺腹中孩子在他心里的份量何其重也。
玉沁如点漆般的眼睛不解又委屈地瞧着四阿哥渐渐阴沉的面色,他的怀抱也并不是如她想象得一般安全。若是他此刻变了心意,那她真的就万劫不复了。玉沁不敢再往下想,只能沉默。
四阿哥抱着玉沁轻轻走到罗汉床边坐下,将她置于膝上。他略仰面瞧着她,让玉沁意外的是四阿哥已是柔情满面。尽管有些许别扭,但是真的。他抚了抚她鬓边刚刚被蹭乱的碎发,柔声问道,“你想怎么样呢?若是让父皇知道,你还有命么?”
如此温柔却说出这么冷酷的话,玉沁身上一寒。这话要说出来不只是她一个人丢了命,就是四阿哥也难逃罪责。难道四阿哥为了自保要……皇上要自己的命,四阿哥也要自己的命,干脆把心一横,冷冷道,“四爷晚了一步。”
四阿哥本来还有话要说,不想玉沁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渐渐收了笑像在斟酌什么似的瞧着她,等她说下去。
玉沁一字一字道,“皇上要奴婢去殉葬。”她已是心死了。
四阿哥倒被这话惊得心里猛然一跳。生殉是几千年传下来的制度,仅仅就在大清建立之初还保持着这种习俗。太祖高皇帝崩后,大妃阿巴亥殉葬。太宗文皇帝崩后,妃敦达里、阿达里殉葬。四阿哥的玛法世祖章皇帝崩后也有妃董鄂氏、傅达里从殉。可是这种生殉的习俗就是从自己父皇康熙帝开始被彻底改变的。四阿哥清楚地记得,康熙十二年,父皇下诏,禁令主人死后其奴仆殉葬。
可是没想到父皇竟然又要自己颠覆自己下过的旨意。但是为什么偏偏要选玉沁来从殉呢?四阿哥渐渐蹙了眉头,努力地思索着。不外乎两个原因,或是父皇极为宠爱玉沁;或是父皇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看来必须要当机立断了。
玉沁从四阿哥怀里一挣便要起身。四阿哥已从沉思中醒来,双臂用力将她紧紧揽在怀里。淡淡问道,“你做什么?”
玉沁一怔,是啊,她能怎么样呢?口里却不肯低服,生硬地道,“奴婢不敢给四爷惹事端。”
“谁说你给我惹事端?”四阿哥一本正经地瞧着她。又极淡地道,“我说过必不负你,你不肯信么?更何况如今你有了我的骨肉,我会弃之不顾么?”要想做到不弃之不顾谈何容易。可是千钧重的事在四阿哥口中好像只有四两,又是那么有担当的自信,听得玉沁也渐渐心里平定下来。依偎进四阿哥怀里,感受着他的心跳,心里踏实了许多。轻声道,“四爷……胤禛……我一刻也不能离开你。”
四阿哥抱着玉沁起身,又将她放回罗汉床上。自己在屋子里慢慢踱着步,玉沁知道他必是在想什么,静静地看着他并不打扰。良久,四阿哥踱到了书桌边,慢慢地从桌上的一本书里拈出一样薄薄的东西来,走到玉沁身边,极小心地递过来。“用这个把父皇写的那个换掉。”多的一句话没有。
玉沁看他如此恬淡从容,绝想不到这究竟是什么。待打开一瞧,惊得面无血色,脱口呼道,“四爷……这是……这是谋逆之罪啊……”玉沁手颤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抬头怔怔地瞧着四阿哥。
四阿哥却极为镇定,看来已是思之良久。声音有些阴冷地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既然教我知道了,便是天意如此。”
玉沁好似也被他感染了。想想康熙帝遗诏上的那个名字,再想想四阿哥有可能遭遇的下场,更重要的还有自己和自己腹中骨肉……玉沁也渐渐镇定下来,将那纸捏牢了,慢慢站起身来。
她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声音沉沉地问道,“这事四爷要让年姐姐知道么?”
四阿哥想都未想,脱口道,“何必让她知道。”一提到雪诺四阿哥便这样泾渭分明的态度,这点最让玉沁心里不快。确实是,只有雪诺才是他真心珍爱一心想要呵护的人。
康熙六十一年十月末,皇帝为防人说天子御体不预,将甚嚣尘上的流言压下去,便强拖着病愈后还十分虚弱的身体前往南苑行猎。
十一月七日,究竟强撑不住再次违和,便移驻畅春园休养。并下旨特别做了说明,说是偶感风寒,已透汗,从十日至十五日静养斋戒,因此一应奏章不必启奏。
这其中偏偏出了一件事。初九日,康熙帝下诏,命四阿哥和硕雍亲王胤禛恭代,至天坛行冬至祭天大礼。
任谁都知道康熙帝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所以在京皇子们几乎都日日守在畅春园。说不定等大事一出,立刻就有惊天大变。可是皇帝偏偏将四阿哥调离,冬至祭天大礼先要斋戒三天,如此一来四阿哥便不能及时得到任何消息。与此相反,八阿哥胤禩却时时得到康熙帝的亲自召见。局势已经不言自明了。
尽管身在南郊,但是四阿哥日日都派人至畅春园问安。而康熙帝每天的答复都如出一辙,只四个字,“朕体稍愈”。这让四阿哥有些焦躁不安。唯一有些安慰的就是十三阿哥胤祥还有隆科多日日都派人送消息来,倒是并没有什么意外的事再发生。
十一月十二日深夜,畅春园里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清溪书屋外面人影绰绰,但是里面同样是寂静无声。已经奄奄一息的大清天子康熙帝躺在病榻之上陷入了深度昏迷的状态。没有人敢在天子病榻前留连,按规矩也不允许。值守的太医在外面厢房随时等候传唤,皇帝寝宫之外只有总管太监雅图带着太监、宫女虽然准备应命。外面负责护卫皇帝安全的是康熙朝最显赫的亲贵,最有身份的外戚,出自佟佳氏的步军统领隆科多。而里面唯一守着康熙帝的就是宫女瓜尔佳氏玉沁。
偌大的一个寝宫里只有濒临死亡的老皇帝,还有如蚁在心、如坐针毡的玉沁。康熙帝好像就在几天之内外貌就发生了重大变化,再也不复当年的英武天子了。此刻躺在那里的皇帝头发花白而凌乱,眼睛似睁似合地微微闭着,面色如同死灰。玉沁甚至分不清楚此刻病榻上的究竟是还有一丝活气的皇帝,还是一具已经没有了气息的僵尸。她心里怕到了极点,但是她还身负雍亲王交于的重任。眼睛盯到了皇帝床榻上枕头旁边靠里角落的那个小小的楠木盒子。明明知道就是自己明光正大地去伸手取来皇帝也不会再有知觉了,但是她偏偏不敢这么做。觉得将手臂伸过康熙帝的面前去拿那盒子时,皇帝会睁开眼睛。那将会是多么可怕的目光。
可是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恐怕眼前就是最好的机会。如若错过这了个机会,那可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不但她自己,就连雍亲王也一起都会彻底地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犹豫之际,腹下隐隐生痛。这下提醒了玉沁,她腹中还有个生命,这是个渐渐让她倾注了全部心意的新生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也是属于她和四阿哥两个人的。
腹中骨肉促使玉沁下了决心。她轻手轻脚走到康熙帝病榻前。距离这濒死的皇帝如此之近。此刻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空气里都满是让人紧张的气氛。玉沁慢慢抬起手臂,抬高,一寸一寸地挪过去,再一点一点地降下来。终于她拿到了楠木盒子,再收回手臂。如此地费力,这盒子真有千钧重。当她把盒子抱在自己怀里的时候,终于轻轻松了口气,总算成功了一步。
可是一把亮闪闪的黄铜锁又给她出了新的难题。玉沁已经浑身都沁出汗来,目光四处寻找着。她的时间并不很多,随时都有可能会出大事,而外面的人也随时都会进来。好在她终于发现皇帝的枕下露出一段黄色绦子,于是轻轻地拉出来,果然是钥匙。
抱着盒子拿了钥匙走到一边,轻轻打开。从里面拿出那一页薄纸展开,不出所料,就是那天夜里看到的传位诏书。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可是当她读到了最重要的那个名字的时候,却惊得显些叫出声来。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胤禛”两个字。皇帝是什么时候改变了心意?什么时候重写了传位遗诏?她上次看到的千真万确不是四阿哥的名字,可是皇帝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一时间玉沁脑子里如乱麻一般,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好半天才醒悟过来,既然如此,就该赶紧把盒子放回去,一切回归原样。既然四阿哥可以得到皇位,这是最好不过的,连自己都不用再跟着操心了。心情轻松了许多,又把诏书放回去。
可是刚要上锁的时候,玉沁忽然又犹豫了。如果四阿哥知道了真像,知道了是康熙帝传位给他的,而不是因为她帮他偷天换日换了遗诏,那他对她还会维持现在的样子么?毕竟她不是雪诺,不是他倾心相爱的人。也许他对她有利用的成份呢?
正犹豫思索的时候,忽然听门口“啪嗒”一声响,好像有人要进来。玉沁的心几乎都要破腔而出。再也没时间细想了,迅速地把四阿哥交给她的那份伪造遗诏放入盒内,康熙帝的那份真的遗诏拿出来。虽然内容都一样,但是只有玉沁知道,顷刻间四阿哥便成了谋朝篡位的千古罪人。当然,她自己便是同谋。将盒子锁好,再回头去瞧,并没有人进来,外面也没有了动静。忽然想起来,她昨夜进寝宫时雅图那别有深意的目光。看来他是不会让人进来的。
玉沁比刚才从容了许多。甚至有精力来想,如何处理这一份真的遗诏。这样一来,这真遗诏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四阿哥看到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烧了它。当机立断,将桌上那盏灯的灯罩轻轻掀开,毫不犹豫地把那一页薄纸凑上去。瞬间便化为了灰烬。
几乎是带着功成名就的一丝欣慰感,玉沁抱着盒子又回到康熙帝病榻边。先把钥匙重新掖回皇帝枕下,再把盒子放回原处。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紧张,一切都成定局了。而且,也许康熙帝早就在梦中弃世了吧。玉沁一边拿着盒子伸长了手臂,一边无意中扫了一眼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康熙帝。
一扫之下却惊得几乎要出声来。不知什么时候,康熙帝睁开了眼睛。面无人色如同僵尸的皇帝目光也如同鬼魅,但是显然此时的皇帝并不糊涂,他知道玉沁在做什么。玉沁想迅速把手伸回来,慌张之中却失手将楠木盒子跌落在皇帝枕边,发出了很大的声音。
“你……”皇帝口齿极度不清楚地张口说话,好像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能看得出来康熙帝的身体在用力,只是他已没有了力气,什么都做不了。玉沁吓得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该逃走,还是该跪下请罪,或是别的什么,一时便怔在了皇帝榻边。
岂料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就在玉沁一动不敢动的时候,康熙帝忽然用尽了全力将身子半撑起来,一只手里不知甩出了什么东西砸向玉沁。同时口里模糊地喊道,“雅图……”
玉沁偏头一躲,那飞来的东西落在了床边的脚榻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同时殿门“吱”的一声儿,有人进来了。而康熙帝已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跌落回床上,再也没有声息。
玉沁惊恐地回头一瞧,是雅图进来了。雅图看到眼前的场景眼底划过一丝疑惑,但是他已经恢复了常态,走到榻边看了看康熙帝,慢慢伸出手来向皇帝鼻下一拭,立刻便神色黯然,向玉沁轻声道,“皇上殡天了。”刚才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他并不知道,只记得四阿哥的吩咐,守在寝宫外面,不许别人进去。他没有敢多问一句,甚至不敢做多余的猜想。在宫内服役多年,深知自保之道。
玉沁一下子身子一软瘫坐下来,一眼瞥见脚榻上刚刚落下的那东西,是个一串檀香数珠。玉沁慢慢拾起那数珠,交到雅图手上,定了定神道,“皇上急召四阿哥。”
雅图看看眼前凌乱的场景,没说话,转身便要出去。
“等一下。”玉沁又将他唤回来。她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雅图身边问道,“隆科多大人在吗?”
雅图点点头,“隆大人在就在清溪书屋外面守卫皇上。”
玉沁把心一横道,“皇上已写好了传位遗诏,命隆大人受诏宣读。”反正谋逆的事已做了,也不在乎再多假传一次圣旨。
等雅图出去,寝宫里又寂静下来。忽然自鸣钟无比响亮地开始报时,已经是十三日凌晨了。玉沁再看了看龙榻之上康熙帝的遗体,清楚地知道康熙朝从此刻起,结束了。外面传来阵阵哭声,声音越来越大。片刻之后哭声停止了,好像有人大声喊叫什么。玉沁想起康熙帝说过,五福之中最难的就是考终命,最怕的就是自己身后像齐桓公一样,五公子停尸争位置遗体于不顾。此刻,她初入宫为秀女时,随着皇帝去热河行宫、木兰围场,那时候皇帝对自己的宠爱眷顾永世都难相忘。
外面的哭声又渐渐起来,但是喊叫声明显平静下来了。也许这只是一场轩然大波之前短暂的宁静。而她却要打叠起精神来,等着四阿哥从南郊赶来。她的心此刻最盼着的就是四阿哥,他马上就要是这大清江山社稷的新主子了,他能改变这一切。
清晨,没有一丝风,但是天却冷得出奇。年雪诺昨夜一夜未眠,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祥之感。早上看着和嬷嬷、丫头们玩得极开心的福惠才觉得稍稍安定了些。
洗漱完,梳好了头,换衣裳,准备去给嫡福晋乌喇那拉氏请安。心里着实惦记着在南郊祭天的四阿哥。刚要出门,忽听外面嘈杂起来。跟和露对视了一眼,和露已经挑帘子出去。
片刻和露便已回来了,居然带了一个陌生人,看样子是宫里太监。雪诺很惊诧,心里那不祥的预感更强烈起来,失声问道,“王爷怎么了?”
那太监利落地行大礼请安,口称,“奴才雅图给娘娘请安。雍亲王如今是当今皇上了。就是皇上让奴才来给娘娘送口信儿,昨夜皇帝已大行,遗诏四阿哥继位。皇上昨夜从南郊赶到畅春园已受了遗诏,这时辰怕是已护着大行皇帝回大内去了。皇上请娘娘万事放心。”
话虽说得有些语无伦次的,但是雪诺把意思完全听懂了。若说四阿哥继位,并不觉得有多么的意外。但是事到临头还是有些不能适应。不知那太监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院子里乱得很,一会儿又说京城九门都已关闭,不许随便出入。一会儿又说皇上已急命人从去西北传大将军王十四阿哥回京奔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