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太后却忽然垂下泪来。显然是皇后隔靴搔痒,未找到关键处。皇后给李氏还有雪诺使眼色。李氏抢先道,“母后莫不是嫌子臣等粗笨?如今皇上已经派人去青海给十四爷传旨,只怕十四爷马上也要回来了。若是看到太后日渐削瘦又精神萎顿,岂不是要着急?”显然李氏比皇后更能拿到太后的短处。这下雪诺倒松了口气,她实在是想不出该怎么劝慰太后。
果然,太后抽出袖中一方素白无绣纹的杭纺手帕拭了拭泪。然后像是在问李氏,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道,“先帝殡天之际我并不在侧,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话交待给十四阿哥。以前先帝总对我说十四阿哥如何如何像他。”这话里的份量可就重了。按理说有太后说的可没有别人说的份儿。而且,太后也像是只随口一说,若是无人搭话也就过去了。这事是万不能乱说的,里面还包含着对当今皇帝极不利的意思。雪诺和皇后都是心里一震,互相看了一眼却谁都有意不接话题。
李氏此刻却是心里一动。她早知道了雍正把原先乾清宫服侍圣祖仁皇帝的一个宫女瓜尔佳氏调到了养心殿贴身服侍,为这个再也没有去过哪个后妃的宫里,或是召见过谁,包括年雪诺在内。所以她早起了疑心,并心生不满。论起来,雪诺在藩邸时位份就比她高,将来也一定是这样,皇上待她又是那样的情份,她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说是异数,就像当年的世祖章皇帝宠董鄂妃一样。可是这个瓜尔佳氏只是一个普通宫女,怎么能逢此殊遇,她实在不服。
接着太后的话,李氏慢慢装作不经意地道,“太后要想知道也容易得紧。服侍先帝直到殡天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姓瓜尔佳氏的宫女,太后叫来问一问不就知道了么?”说到这儿李氏自己恍然记起来,这个瓜尔佳氏作为秀女初入宫的时候就在太后的永和宫里,太后一定还记得。
果然太后皱了眉头。原来乾清宫里贴身服侍圣祖仁皇帝的宫女只有玉沁一个人,她如何会不记得?
趁着太后思索的档儿,皇后狠狠地瞪了李氏一眼。李氏本以为是在替皇后出气,正想邀请功,不想反倒见责,心里颇为不安。再看雪诺也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她没想到的是,这样做有可能会给雍正召来莫大的麻烦,而雪诺和皇后是绝对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
可是为时已晚,太后招手唤来了自己的贴身宫女,命去养心殿跟皇帝说有一个姓瓜尔佳氏的宫女,小名叫玉沁,太后想叫她来说说话。若是皇帝不在,就直接把她领来。
事已至此,皇后、雪诺还有李氏只能等着,然后静观其变。太后却完全不知道她们三个人在想什么,只等着玉沁来。
其时,已经时值近午,玉沁一是因为早上服侍雍正确实抻着了,二是因为雍正一直上朝未归想着必是政事繁忙,所以自己也没心思用午饭,只是懒懒得又倦得很。小宫女来说永和宫的宫女叫她去见太后时,玉沁就在养心殿雍正寝宫的外间睡着了。看看外面原先阴冷的天气透出了冬日苍白含蓄但是极有感染力的暖阳来,不知太后这个时候叫她去做什么。心里也未多想便匆匆跟着那宫女来了永和宫。
岂知一进了太后的寝宫就觉得气氛不对。看看赫然高坐的是太后、皇后、年雪诺,还有李氏,虽都未获册封,但是跑不了都是未来宫里名份最高的后宫了。而太后一张脸绷得看不出来有什么喜、怒、哀、乐;皇后也是完全地面无表情,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李氏更是嘴角隐隐一丝冷笑,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她。倒是被她夺了宠的年雪诺显得极为恬淡,只是目中隐隐忧虑地看着她,好像在暗示什么似的。
玉沁来不及细想,只能先秉持着不事张扬的情绪极恭敬地给四位后妃行大礼,哪一个的身份都不知道要比现在的她尊贵多少倍,这让她觉得有些委屈。偏偏太后并不吩咐命她起身,她只能跪着回话,真是委屈到了极点。按规矩不敢抬头直视主子,看不到上面的情形。她并不知道太后的目光如剑般地尖锐起来,正在仔细地打量她。
“今儿叫你来没别的事,听说先帝殡天时只有你在病榻之侧,你就把当时情景说来听听。”太后的声音在玉沁头顶遥远处传来。这话里有点酸味儿,还透着冰冷,还有刻意地显示自己身份的高贵。“把头抬起来吧。”问题抛出又是一个吩咐。
原来是问这个,玉沁先稳了稳心神,然后慢慢抬起头,有意拖延时间。她这一抬头才发现,上面四个人的目光都盯在她身上,人人表情各异。原来因为刚才在养心殿里等雍正下朝时不小心睡着了,所以头发略有些凌乱。偏巧今儿穿的又是样式极活泼宫里又极少见的汉装,松花配桃红又极尽娇艳之本色,光是胸前那一个大大的桃红色蝴蝶结恐怕此刻就够让人目瞪口呆了。刚才又走得急忘了重新梳头发换衣裳。这都是遭太后大忌的事,她在永和宫日久岂有不知的?但是就这么凑巧反倒送上门来显眼。也难怪太后面色铁青,已有怒容。
其实玉沁并不知道太后的怒意还不止于此。自打进门儿说起圣祖殡天时只有她一人在场便已经招了太后的气来。圣祖在日还是德妃的乌雅氏一直都得宠,没想到圣祖殡天倒来不及再见上一面,还不如玉沁,岂有不气的?再看今日玉沁这出众的打扮,已经觉得妖妖调调不成提统了,更觉得是个狐媚子。照太后的意思,玉沁虽未获圣祖的封号,但总是被临幸过了,该算是先朝的妃子,应该送到宁寿、慈宁二宫去不见天日才对,不明白怎么儿子雍正皇帝还把她留在身边。
皇后看玉沁就又另当别论了。皇后出身满洲武职世家,年不足及笈就和四阿哥成亲。在藩邸数十年,作为一个皇子福晋要守的规矩礼仪极多,人也早就被磨得没了个性。再看到玉沁这样的人儿虽说觉得没规矩看不上眼,但是又觉得实在是别有风韵的尤物,深怕因此而夺了雍正帝的专宠。雪诺这样端庄,又是那样的才情和身份,得专宠她无话可说。可是玉沁这样的与众不同,在她看来就是后宫之患,非除不可。
李氏和皇后的想法基本相同。像雪诺那样的美,是仙子,不食人间的烟火,她并不怕。但是像玉沁这样的是可惑人本性的狐精,她必要置之死地而后快,决不能手软。
这些人里可能最不会恨得玉沁咬牙切齿的就是雪诺了。当然,雪诺心里也不舒服。因为无论如何都不知道怎么服侍圣祖仁皇帝的玉沁如今寸步不离地守在了雍正身边。自打圣祖仁皇帝殡天到如今的数月以来,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和胤禛独处的机会,但是玉沁却有这样的机会,甚至天天都有。以前种种,玉沁留在他们之间的阴影好像从现在起变得更浓重了。就在这一刻很想念胤禛,但也仅仅是想念着而已。等到下一刻回到永寿宫里还是要独对着冷月宫墙品味柔肠寸断的滋味。
玉沁只看到雪诺一双眼睛美得如雾如幻,不像其他人那样冷冰冰的,忍不住抛来一个求救的目光。但是她还要回答太后的问题,于是声音里带上了一些娇弱的颤栗,“太后容禀,先帝本是在南苑狩猎,因感了风寒,所以圣躬违和,当日便驻跸畅春园,立刻召了太医。本来已经好些了,但是不知怎么又……”玉沁一边想着一边回答。
谁知头又便是一声厉声怒喝,“谁问你这些?讲先帝殡天那日的事。”太后显然是发了怒。她现在听到的已经不是玉沁在说什么,而是完全把玉沁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看到她便觉得怎么都没办法顺眼。
玉沁心里一揪,知道今天凶多吉少。但还是颤着声儿照太后的吩咐接着道,“当时……当时先帝已人事不知,诸位皇子和隆大人,还有太医都在外面……奴婢在里面服侍先帝,以备……以备不时之需……后来……后来先帝醒了,拿了一串数珠说是赏……赏当今皇上,命隆大人宣读遗诏……然后……先帝便驾崩了。”玉沁几乎是很不连贯地说了这些话。
“这些何用你说?”太后又是一怒道,“先帝还说些什么?为何只有你一人在天子病榻前留连?你都做了什么?”太后的矛头已经完全指到了玉沁身上。玉沁又是心里有鬼的人,明知要稳住,还是慌了神,吱唔着再也说不上话来了。
李氏轻轻提了一句,“母后,这瓜尔佳氏是服侍先帝的,再放在养心殿里服侍当今皇上,似有不宜。”
这话正暗合了太后的心思,皇后当然也完全愿意这样,因此一言不发。玉沁听这话一惊,抬头又看雪诺求救,雪诺却并未说话。
太后收一收怒气,“也罢,说的倒也是,就照此行事吧。”她是太后,当然有权力处置一个宫女。别说是送她去冷宫,就是要了她的小命也是可以的。
玉沁看着没人为自己说话,不等太后吩咐便急忙叩头,“求太后让奴婢回养心殿去,让皇上来下旨处置奴婢。”
这话简直就是想用皇帝来压着太后,太后岂有不怒的?而皇后和李氏听了这话也暗中里恨得咬牙切齿。还是个小宫女就敢这么恃宠生骄,若真是有了名份再诞育了皇子皇女,岂不是要骄横上天去了。
太后怒道,“难道我处置不得你么?如此一个宫婢也敢违懿旨,你可是要反了么?”说着眼睛四处寻觅,早有老嬷嬷上来。太后指着玉沁怒道,“出去,赏这奴婢鞭笞二十,看她还敢不敢违旨。”
那老嬷嬷下来便要动手拉玉沁。太后看着玉沁挣扎,皇后和李氏自然是坐壁上观。永和宫的寝殿内顿时乱成了一团,玉沁边哭边喊,老嬷嬷们吆吆喝喝,把刚才的宁静全打破了。
忽然年雪诺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看了一眼玉沁,向太后求道,“母后,永和宫是母后的居所,况母后又是在病中,不宜再生戾气。母后何必和一个宫女计较,就饶了她这一次吧。”她是极有慈悲心的人,很容易悲天悯人。
太后不可置信地瞧着雪诺,连皇后和李氏也有些诧异。按理说,雪诺因玉沁而失宠,应当是最恨她的,倒为她讲情。太后果然也面上有些不悦道,“年氏,你是为这个奴婢说情么?”
雪诺慢慢跪下来,声音还是轻轻缓缓地淡淡道,“母后,子臣不是为她讲情。子臣是怕母后的宫里染了不祥之意。况且先帝刚刚殡天未久,皇上又刚刚登基,内里和宫外有多少事,就不要再为这些小事让皇上烦心了。”说着顿了一顿又道,“子臣也不敢欺瞒母后,子臣与她一同选秀入宫,也确不忍心看她受杖责。”
一席话说得太后和皇后还有李氏都安静下来。太后看看雪诺,再看看下面被撕扯得有些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玉沁,一念仁慈之心闪过。但是又看到玉沁那明艳至极的容貌,想想她最后在圣祖仁皇帝晚年所得的宠幸,忽然又是心头火起,怒道,“既不是求情便罢了,绝不能轻饶。”
皇后和李氏原本以为太后要放了玉沁,谁想忽然又是一变。雪诺刚才看到太后隐隐生了怜念,略放了心,不想又突然生变。那老嬷嬷们又动手撕扯玉沁,场面又乱起来,看来是无论如何都救不了了。那些老嬷嬷们都是老手,又是太后这样恨之入骨的人,为了讨好主子,没有不尽力的,都使了全力来拖玉沁。玉沁眼看着就要被拖出去施刑了。想她一个弱女子如何经得住鞭笞,雪诺此刻还跪在地上,有些绝望地回头来瞧玉沁。
玉沁心里十万火急,为了自救只得豁出去了。奋力挣开了那两个老嬷嬷,膝行上前几步叩头大声道,“太后,恕奴婢不能领太后的责罚。奴婢身上已有了龙种,是当今皇上的骨血,请太后网开一面,饶了奴婢。否则奴婢受罚事小,若是伤了龙种,奴婢万万吃罪不起。”
玉沁的话一出口,殿内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顷刻间便安静下来。太后、皇后、李氏还有雪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雪诺是又惊又痛,直觉得心口如有刀割一般。就是在自己诞下福惠时,胤禛竟然与玉沁又一次暗渡陈仓,结下了珠胎。瞬间好像要窒息了,怔怔地还跪在地上返身瞧着玉沁。
而太后、皇后和李氏忽然一起都把目光投向了雪诺。谁都知道雪诺是雍正帝心里爱极了的人,无人可比,谁又知道竟生出这样的事来?
此时一个宫女的禀报声打破了殿内的宁静,“皇上来给太后请安。”
太后没说话只是有些错愕地微微点了点头,那宫女领命同去,外面已有一个沉稳的靴声橐橐而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