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八月萑苇,但实际上一年里最热的季节也莫过于此时。以往的时候,玉沁最喜欢立于乾清宫殿内瞧着外面被太阳曝晒得失去了蓬勃之气的紫禁城,同时可以享受到穿堂而过的习习凉风。但是今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找到那种感觉了,明明别人都热得浑身汗气蒸腾,她却总觉得从心里往外发冷。
雅图一眼瞧见玉沁面色青白,又是缩肩拱背的,趁人不注意慢慢踱了过来,有意无意地问道,“姑娘身子不舒服么?”问的同时眼睛只瞧着殿外丹陛下束甲以待的几个御前侍卫。他向来关照玉沁,玉沁也不瞒他,笑道,“多谢公公,奴婢没什么事,许是昨夜里没睡好,有些浑身发冷。”
还没等再说话,忽听东庑里砰然一声巨响。雅图立刻面色一变,但还是镇定着和玉沁交换了一个眼神。玉沁颤颤道,“万岁爷一个人在里头。奴婢刚去送了茶,万岁爷不叫打扰,让在外面守着。”
话音未落,雅图已经向东庑跑去,玉沁早忘了自己身子不爽的事,也紧跟在雅图后面。她脑子里已经完全炸开了,一瞬间做了无数个设想,最后唯有在心里为康熙帝祝祷,祝祷皇帝平安无事。其他太监、宫女也都围拢来,都聚在了东庑的殿门外。
自打总管太监汪慎行被贬之后离开了乾清宫,雅图已经成了乾清宫的总管太监,没他的话外面的人自然谁也不敢动。雅图挨着殿门,凑过去贴耳听了听,里面又是毫无声息。康熙帝近来脾气颇反常,雅图也不敢轻举妄动,怕贸然闯入便是给自己找麻烦。玉沁心里比他还急,悄声道,“公公,万岁爷今儿一早起来就有些御体不适呢。”这下雅图不再犹豫,隔门放开了声音问道,“万岁爷……万岁爷……”
连叫两声儿里面都没有动静,这下雅图也不敢再迟疑了。吩咐别的太监、宫女们在外面守着,自己推开殿门带着玉沁进了东庑的殿内。
眼前情景赫然便把雅图和玉沁给唬着了。康熙帝竟然横躺在当地,早就不醒人事了。旁边还有一只翻滚在地上的紫檀嵌竹鼓凳在来回地打着圈。显然是康熙帝突然晕倒撞翻了鼓凳,而鼓凳倒地才发出了巨响。看皇帝面如死灰似的,又毫无知觉,玉沁先没忍住,失声儿叫了一声“万岁爷”,然后便大哭起来。
雅图也被她哭乱了,颤着手去皇帝鼻孔处拭鼻息。纵是气若游丝,总还是有进有出,雅图这才松了口气,一把拉住玉沁,“姑娘别哭了,万岁爷不打紧。快去叫人进来把万岁爷扶到龙榻上,再叫人去传太医,要快。”
玉沁这才反映过来,刚想给雅图搭把手把康熙帝扶到龙榻上,忽然躺在地上的皇帝自己慢慢睁开了双眼,倒把雅图和玉沁又吓了一跳。雅图看着皇帝虚弱至极,叫了一声,“万岁爷。”看到玉沁还傻站着,喝道,“还不快去传太医来。”玉沁答应着便要出去。
被雅图半扶着的康熙帝却摇了摇头。歇了一息,努力说出一句话来,“速召八阿哥胤禩入宫。”
反常的宁静之后果然是轩然大波。好像人人都意识到持续了六十一年的康熙王朝走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大变在即,京城便是最能细微地体察这种变化的地方。虽然表面上御医表示皇帝的病已痊愈,但是康熙帝保持了六十一年的御门听政制度发生了彻底的改变。皇帝将自己住的乾清宫变成了听政的场所,只有必要的朝会和引见,不再是以前那种已形成规矩的制度。尽管难睹天颜,但是皇帝日渐形销骨立,迅速地老迈下去,这是谁都看得到的。
来自于宫里的种种传闻,还有一系列的细微变化,首先引起了震荡的就是在京的皇子府第。而形成最鲜明对比的两座府第便是皇城东北比邻的四阿哥的亲王府,还有八阿哥的贝勒府。
贝勒府门口渐渐热闹起来,以至于几成集市,反倒显得紧挨着的亲王府门可罗雀,过于冷清。贝勒府日日迎来送往,亲王府却红漆大门紧闭。八阿哥胤禩时不时地笑语如春风般在府门口上轿或是下轿,但是从未有人在亲王府门口见到过四阿哥胤禛的笑颜。
其实四阿哥还是和往常一样,只是格外秉持了一份谨慎小心。掌握了朝局之变的未来的也许只有他一个人,但是他不能接受这种未来,他只能去改变。不过他的改变没有人能看到,这一向往来于四阿哥府的臣工几乎没有。别说隆科多这样的亲近的人了,连十三阿哥胤祥都很少见到。四阿哥倒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越发地守规矩了。
十月,度过了盛夏和金秋,一入冬,康熙帝的御体好像真的无恙了。玉沁看着皇帝渐渐康复,自己心里的先时的那种恐惧和不安定感渐渐减轻了些。因为未来大清王室的走向只有她最明白,但是那是她最不愿看到的事。只要康熙帝多在位一天,就可以距离那样的日子更遥远些。尽管这是徒劳无功的,但是玉沁还是希望能就此拖延下去。
还有让她更为困惑的事。这两个月以来,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征兆,但是能感觉到皇帝对她有了某种微妙的疏远。甚至从总管太监雅图的口里能听得出来,皇帝有些犹豫,要将她逐出乾清宫去。至于去哪里,还未有定论。这也是玉沁相当害怕的事,每当念及此,就会想起在宁寿宫外遇到的那个顺治爷的老妃子,也姓瓜尔佳氏的。这总让她不寒而栗。
玉沁站得久了腿有些发软,最近当值的时候总觉得格外累。又因为担心,简直是寝食俱废。说来也奇怪,总是疲惫不堪却难以入睡,总是饥肠辘辘,却又食不甘味。
正在冷风里发颤,从东庑出来的小太监面无表情地叫玉沁进里面去,说是皇上召见。这倒是少见的事,本身是贴身服侍皇帝的宫女,康熙帝有什么吩咐也就随时说了,哪里还有这么隆重的特别召见。玉沁来不及多想,立刻进了东庑的殿内。
殿内略有些昏暗,许是外面阴天的缘故,早早便点了灯,可是这样的时候点灯是起不了什么太大作用的。康熙帝正神情专注地握着一支斗提笔在写字。是个斗大的篆字,玉沁并不认得,只觉得皇帝写字的样子非常地冷峻,与她往日看到的不同。
皇帝早听到玉沁进来的声音,并不理会。直到写完了,抛下笔,这才抬起头来瞧。那并不尖锐冷冽的目光里却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让玉沁心里一沉,忽然身体里好似有什么东西涌上来,直要作呕,强力忍住了这种感觉。
康熙帝慢慢走上来,一步一步,直到挨近了玉沁的身子才停了下为。皇帝慢慢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上玉沁的面颊。玉沁直觉得皇帝的抚摸既不舒服也不亲切,倒好像自己是砧上肉,皇帝的手是案上刀,让人寒毛倒竖。
“跟了朕多久了?”皇帝低沉缓慢地问道。
“皇上……”玉沁抬起头,不知道皇帝这么问是什么用意。
“还记得么?朕说过,舍不得你。以前不舍得,以后也不舍得。朕不会把你指给别人,你是朕的,永远都是……”皇帝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说话的时候他的气息贴近她,又好像千年的寒气般让人颤抖。“你不是也说过舍不得朕么?朕就命你永远都服侍朕,你愿意么?”康熙帝轻轻巧巧的一句,目光却如钉般牢牢盯在了玉沁面上,在等着她的回答。
这已经是再明白不过的暗示了。虽然还没有明说,但是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要玉沁永远在她身边,不管是他生,还是他死。玉沁猛然一颤,但是瞬间眼睛又迷茫起来,好像她还不明白眼前的一切。活人殉葬不是早就废除了么?
过了许久,康熙帝见她并不回答,伸臂将她揽进怀里,又贴面问道,“怎么,你不愿意么?你敢违朕的旨意?还是你曾经骗了朕,犯了欺君之罪?”
玉沁觉得被这一抱极不舒服,好像要窒息,又好像自己在皇帝的怀抱里就要失去了永生,她好像瞬间要被拖入死亡的境地,求生的愿望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强烈。她挣开了皇帝的手臂,跪了下来,“奴婢愿意,只是奴婢想求皇上一个恩典。”
“想求什么,说。”康熙帝的语气轻松起来。
“奴婢想再见阿玛一面。”玉沁急中生智。她必须要出宫一次。
“好,朕就给你这个恩典。”皇帝想也没想,便降了旨。反正玉沁的阿玛现任职内务府广储司的总办郎中,要见面也容易。
玉沁出了东庑,在乾清宫正殿内四处寻觅。找不到她要找的人,也顾不上别人诧异的目光便冲出殿外。终于在乾清宫的丹陛之下找到了正往这儿走的雅图,玉沁一把拉了雅图将他强拖到阴影里,“扑通”一声便跪在雅图面前,口里尽量放低了声音,“公公,沁儿求你帮忙了……”
这举止本身就已犯了忌,更何况还是在乾清宫外面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雅图虽是总管,说到底也只是个太监,是帝室的家奴,被玉沁这一跪吓得慌了手脚,死命将玉沁拉起来,“姑娘有什么话等晚上再说,奴才没有不帮的。”就是冲着雍亲王他也是一定要帮的。
天好冷,玉沁在这种寒冷中更有一种难以解脱的绝望。原来总以为就算是康熙帝哪一天真的万万年了,自己总还可以和四阿哥在一起。虽然四阿哥并没有答应,但是她相信一定可以的。她心里为四阿哥心痛,她清楚他心里对那个皇位的渴望。可是她又没想到,四阿哥失去的仅仅是皇位,而她要失去的就是自己的命了。
临出宫上车时,雅图来送她。即将出行,雅图隔着车窗用极低的声音清晰有力地告诉她,一切都安排好了,她什么都不用问,也什么都不用想,只管走就好了,一定能见到四阿哥。是啊,四阿哥现在是她的全部希望了。她要的不仅是他的心,首先要他能保住她的命。
天好冷,年雪诺的屋子里却融融如春一般。这院子里满是欢声笑语,屋子里也热闹得很,只为了小皇孙福惠。只有几个月大的福惠真是个极其可爱的宝贝。他从来不闹人,非常懂事。而且,很少哭闹,总是特别爱笑,经常在院子里就能听到他“咯咯咯”的笑声儿。年雪诺从这时起才忽然开悟了做母亲的喜悦。
四阿哥这些日子以来几乎日日都守在这一对母子身边。只是昨天夜里忽然说有人从宫里送来消息把四阿哥从梦中唤醒。夜里雪诺知道四阿哥何时从床上起身,知道他出去,也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回来。但是她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不过她心里却是很不安的,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而且预感这事和玉沁有关。为什么会这想,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这种预感非常强烈。
一大早,四阿哥就匆匆出了府,什么都没说。
玉沁在灵清宫胡同下了车,迎面便是北风呼啸而来。一整条胡同里两边都是极灰暗的低矮房舍,几棵合抱粗的干枝老树也禁不得风吹,不停地摇曳。玉沁按照雅图的吩咐走到胡同口,果然一眼看到一辆并不十分扎眼的青帷车就停在那里。
玉沁急急地赶过去,那车外面侍立的几个小厮并不问什么便拿了小杌子扶着玉沁上车。挑起车帘坐进去,玉沁已落入一个人的怀里。先是一惊,挣扎着抬头一瞧,心里一阵热流涌了上来,竟是四阿哥胤禛。玉沁伸臂抱住了他的腰,贴入他怀中,呢喃道,“好人,终于盼到你了。”
四阿哥没说话,搂着玉沁,车已经缓缓前行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到被轻轻推醒。过于眷恋这个温暖而又有安全感的怀抱,舍不得离开。可是那抱着她的四阿哥已经扶着她坐直了身子,然后先她一步下车去了。
玉沁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但是她知道,这是四阿哥的赐园,名字叫圆明园。从一座连缀在湖上的小桥过渡到了两片湖之间的殿宇面前。是层层叠叠的院落,忽然产生了一种梦想,好像有一天,她会和四阿哥一起在这里。冷风扑面而来,她裹紧了披风,唇边荡起一个微笑,今天她还有一件不知是悲是喜的事要告诉四阿哥。
跟着四阿哥后面踏进了殿内。是什么样的味道?玉沁一下子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好像换了人间,好像换了天堂。隔绝了北风呼啸的寒冬,这里已经春暖花开了。是真的偷天换日了么?四阿哥竟有青帝的本事让百花争发?玉沁忘记了一切地痴心打量着眼前一切。五彩缤纷被一大片郁郁葱葱的青翠衬托着,把严冬里的单调和灰暗的颓废一扫而光。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殿内没有一个小厮,丫头们都打扮得极清新雅致,恭恭敬敬地给四阿哥请安,给玉沁见礼。只是玉沁觉得丫头们的目光都有些怪异,好像要把她的身体穿透一般。都带着一种敬而远之又稍有不屑的态度。难道连四阿哥府里的丫头都一如主子那么孤傲吗?
冬日苍白而软弱的阳光透过窗纸似晕染一般洒在四阿哥的书房里。这里已经完全安静下来,这是大殿最西的一间内室,所以四阿哥取其僻静用来读书。这种温暖又安静的环境,让玉沁又隐隐生出倦意。
四阿哥忽然转身,贴近了紧跟在自己身后的玉沁。不等她明白即将要发生的事,便已经伸出双臂,一臂托背一臂抄了膝下将玉沁抱起来,柔声问道,“累了么?”他很少会这么温柔,玉沁也经不住抛开一腔心事沉浸其中了。在他怀里尽力挺起身子,双臂搂住了四阿哥的脖颈,极甜蜜地把双唇贴在他耳边以掩饰自己的羞涩。“我肚子里有了四爷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