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似火的七月,别人都嫌酷暑难耐,雪诺却只有坐在院子里郁郁浓荫的碧树之下,在暑气的蒸腾之中,听着一院子的鸟叫蝉鸣才觉得心里不冷,觉得不孤单。
四阿哥进了院子,踏上青砖路,从两边的美人蕉中间穿行而过,走到雪诺身边。雪诺习惯性地站起身来,好像是要向他行礼,这对于她来说只是一种条件反射。四阿哥已经将身子贴上来,一只手臂伸出来扶住了她的肩臂,打量着雪诺的气色柔声道,“还顾忌这些虚礼做什么?”这些日子以来他虽然日日都住在这里守着雪诺,但是她既不同他说话也不会亲近他。如此触手一试才发现雪诺已经瘦得尽是骨头了。四阿哥心里像是猛然被针刺般痛得极为尖锐,甚至无法忍受。深深一喟,不顾一院子的丫头嬷嬷们的环顾,将雪诺打横抱起来。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她轻得甚至像一片羽毛。
雪诺是极要面子的人,不肯如此轻薄,也不便勃然发作。只能用手撑在他胸口,低语拒道,“放我下来。”越过他的肩头她已经看到了一院子的丫头、嬷嬷们齐齐地跟在后面,人人都低着头不敢看前面四阿哥抱着雪诺的情景,但是显然能看得到个个都是面红耳赤好笑的样子。
忽然雪诺的视线一低,四阿哥放低了手臂,雪诺沉入他怀中。“我不会放你下来。”四阿哥低头看了雪诺一眼,极坚决地回道。说完便不再看她,抱着她大步走入房中。进了屋内,觉得身后有异,四阿哥抱着雪诺转过身来,所有的奴才竟然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进来了。
雪诺被四阿哥抱在胸前随着他转身也被转过来,没有了四阿哥身体的遮挡,蓦然出现在一班丫头和嬷嬷们面前,顿时臊得面上红云弥漫。四阿哥目光如电地扫视了一遍,吩咐道,“都出去。”声音震得丫头、嬷嬷们都心里打颤,忙不迭地都应命出了屋子。
一霎时安静下来,两个人还相抱着站在房内的当地中央,都微有尴尬。过了良久还是雪诺轻轻挣了挣,有些无力地道,“放我下来。”语气不容置疑。四阿哥停了一刻,终究还是不敢违拗她,扶着雪诺慢慢在地上站稳了。雪诺轻轻推开他,回身向床榻走去,语气淡漠地问道,“王爷该去用晚饭了吧?”
四阿哥在握着她手臂将松未松时听到这句话,忽然手上又紧紧一握,再用力将雪诺拉向自己身边。雪诺终是身子无力,踉跄跌入了他怀中。“诺儿……”四阿哥轻声叫她的名字,好像想说什么,又好像极其无奈不知该说些什么。
雪诺跌入他怀中时没有防备,不由自主地伸手扶上了他的腰身,心里也一惊。日渐削瘦的何止是她一个人?他也一样。再不忍放开,最终还是两臂环了他的腰,声音有些哽咽道,“你瘦了……”四阿哥用力抱紧她,好像想把她融化在自己怀里而永不分离。
“诺儿……”他继续轻轻叫着她的名字。
很久没有踏出宫禁一步了。玉沁静静地坐在车里谛听着外面街市的声音。对于她来说,外面的情景已经久违了,听着什么都觉得那么鲜活,更重要的是既便她坐在车里与街市隔绝,但是仍然感受到无比的畅快。这让她想起来生在江南、长在江南的日子。怀念那样的时候。早知道今日又何必当初呢?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的她势必只能是往前走了。
今天她并不能怀着完全放松的心情来享受这难得的出宫的恩典。这缘自于她要去的地方带给她的压力。昨天,德妃娘娘乌雅氏忽然来向康熙帝求恩典。求皇帝让她出宫去和硕雍亲王府盘桓一天。缘由是,雍亲王的第一侧福晋年氏在早产生下皇孙后身体虚弱,因为皇孙的夭折又让年氏侧福晋同时遭受了身心的双重重创。而年氏侧福晋是与她一同选秀入宫的,当时曾同时都是“上记名”的秀女,关系要好得很,简直是情同姐妹,这是宫里人都知道的。因此,德妃才求皇帝恩准让她到雍亲王府和年氏侧福晋说说话,宽慰宽慰她。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况在情理之中,而且又是德妃亲自来求,所以皇帝立刻便答应了德妃。同时还赏赐了年氏许多的药饵食材,兼做天子使臣,也算是抬高了玉沁的身份。当然这些皇帝都不用事先征求她的同意。所以皇帝万万不曾想到,玉沁非常不愿意去雍亲王府。
自打那日半夜里机缘巧合偷窥到了皇帝亲笔书写的传位遗诏后,玉沁经常在噩梦里醒来。除了康熙帝本人之外,她大概是唯一一个知道大清的皇位未来将属何人的。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她开始有意躲避四阿哥。因为四阿哥不是未来的皇位继承人,而她要在宫禁里活下去,不想将来新皇帝登基后打击雍党或是四爷党的时候也被牵挂在内。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事,她相信那位“新皇帝”也早就对四阿哥在心里忌恨至深了。
虽然对于四阿哥的疏远有些刻意得过于明显,但是玉沁并不因此而担心。她就是希望康熙帝对这种映像深刻,更重要的是“新皇帝”对这种映像深刻。这样她才好将来免于受牵连。而这样做的反作用便是,她必然得罪于四阿哥。反复斟酌,也只好这样了,而且这并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目前四阿哥不能把她怎么样,以后若是皇位更替,那时四阿哥恐怕自保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功夫和她记较?
理论上是说得通了,可是玉沁总觉得心里并不是那种完全因此而服帖,总是有点不舒服,总感觉四阿哥那可以洞穿人心底的目光就在她背后盯着她。并不只是害怕,自打做了疏远四阿哥的决定以及付诸行动以来,梦里见四阿哥的时候便多了许多,几乎是夜夜相见。梦里的四阿哥不是现在的他,是他们初相识的样子。可是他还能回到从前那个对她痴情缠绵的胤禛吗?
“咯噔”一声车停了,玉沁的沉思也被打断。“姑娘,到了。”外面传来一个声音。玉沁整理好思绪,以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下了车。这是她第一次到四阿哥的和硕雍亲王府来。更令她心惊的是,比邻的就是八阿哥胤禩的贝勒府。
“给姑娘请安。”在府门口迎着她的只有一个老嬷嬷,话不多,人倒是极恭敬。玉沁被她引导着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留意雍亲王府里的布局陈设。红墙碧瓦,整洁而肃穆,奇怪的是一路走进来几乎没看到有什么人,整个府第极安静,不知王府里的人都做什么去了。
一直顺着中轴到了二进院落,这院子里青砖铺路,两边厢房前种的都是高大的白皮松。只有在那三间卷棚歇山顶筒瓦的正殿前立着一女子,是雍亲王嫡福晋乌喇那拉氏,身后也只跟着两个丫头。
玉沁心里更是惊跳。上次去永和宫给德妃送克什就遇到了四福晋,既是自己已打定了主意,自然是敬而远之。但是能看得出来,这位四福晋并不是好相与的人,当时也是对她的态度似乎颇有不满。当然今天既然来了雍亲王府,就算是奉命去给年氏侧福晋请安,那也必然不能不去拜见嫡福晋乌喇那拉氏。
玉沁先福了一福,语气里恭敬了些,“给福晋请安。”身后跟着的捧着皇帝赏赐的宫女也都跟着福了一福。
“不敢当。”乌喇那拉氏既客气又隐含着对自己身份的矜持,“姑娘是皇上身边的人,既然是奉皇命来瞧年氏侧福晋的,那便是雍亲王府的客人,不必多礼。”乌喇那拉氏的态度让玉沁心里稍稍卸掉了一些压力。
乌喇那拉氏身后的两个丫头也笑迎上先给玉沁行礼,然后跟玉沁身后的宫女拉手说话,极是热情。乌喇那拉氏向玉沁笑道,“姑娘跟我进去吧,年氏妹妹身子不爽,怕生人吵。姑娘带来的人自然有人应酬,难得出宫一次,也别拘了她们,姑娘也不必拘礼。”于是雍府的丫头、老嬷嬷们带着宫女们去休息,并检点皇帝赏的东西。宫女们难得出宫一次,自然乐得清闲放松一回。
玉沁心里想着见雪诺,便跟着乌喇那拉氏绕过这三间正殿又往里走。再穿过几重院落渐渐觉得有异。乌喇那拉氏带着她已从中路穿到东路,更是僻静得很,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响也无,这偌大一座亲王府竟毫无声气,只有乌喇那拉氏和她两个人。玉沁心里有些害怕,但又想着自己毕竟是皇帝派来的钦差,总不会出什么吧?
终于到了一座小院落前面,乌喇那拉氏向玉沁笑道,“姑娘进去吧。”说着便辞了去,只剩玉沁一人。玉沁仔细一打量,这院落外面是一带粉墙,墙下虎皮石,墙头灰色筒瓦,月洞上两扇绿漆木门都敞开着,大概这就是雪诺住的院子。院子里也没有人,一点声息也无,想起刚才乌喇那拉氏说雪诺怕吵,大概就是了。于是便放宽了心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青砖漫地,上面三间房舍,窗下碧树成荫,想必夏日里坐在窗前读书品茗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抬头看时那檐下挂着一方匾额,黑底泥金,上书三个斗大的字,“太和斋”,纯用古隶,古拙雅致,一看便知腕力不俗。心里又觉得奇怪,雪诺怎么给自己住的屋子起这样的名字?不像是闺房倒像是书房呢。不过雪诺为人向来怪异,所以也不细想,拾阶而上就进了屋子里面。
里面陈设就更奇怪了,迎面墙上挂宋徽宗的真迹花鸟,下面炕上设了坐褥,中间是一张紫檀炕桌。当地两边都设了玫瑰椅及小几。左右两边墙上都有门,通向两边的屋子。
玉沁正看得入神,忽听身后“咔嗒”一声异想,像是关门的声音。回头看时更吓得失了颜色,四阿哥和硕雍亲王胤禛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子正站在她身后极镇定自若地瞧着她。就好像是一切尽在他掌握中的感觉。而他身后的房门确实是关得严严实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