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玉沁脱口惊道。没想到躲来躲去终是躲不开,宿命如此,除了沉沦其中还有什么办法?抱着这样随波逐流的态度,心境倒是放开了许多。既来之,则安之,转回身福了一福,“给四爷请安。”也许这样中规中矩的态度可以隔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吧?
四阿哥几乎被眼前的一切所蒙蔽。初入宫禁的秀女瓜尔佳氏,在御花园里的古木荫荫之下与他相遇时不就是眼前这样子么?可是多少次他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却不曾再与离人遇。此刻再见,他只能是身不由己,慢慢走上两步,又骤然止了步子。
她的手帕他一直珍藏于身,那上面的“夭夭”两个字也一直珍藏于心。可就是这个女人,多少次与他枕上片时春梦中,醒来时却一次又一次被她负心所伤。纠结于心始终不能忘怀的其实只有“夭夭”这个名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是她名字的来历,是她亲口告诉他的没错。但面对她时,她却一次又一次避开了他,抛开了他,忘了梦里说过的话。
四阿哥欺身上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仅过盈尺。玉沁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压力,微微低了头,但是并不能因此而忽视眼前他的存在。呼吸也渐渐地有些困难起来了。所有念头都已经模糊,脑子里一片空白。终于还是声音发颤地问道,“四爷,不知侧福晋在哪里?”她还没有忘记,她是奉旨来探望雍亲王的侧福晋年雪诺的。
“是我要找你,这是我的书斋。”四阿哥倒平静下来,幽幽地说了这一句。
玉沁心里一震,是他要见她?原来竟都是安排好的?是他让乌喇那拉氏去求了德妃娘娘,以雪诺的名义,然后德妃又去向康熙帝求了恩典?怪不得刚才进府里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而自己直接被带到了太和斋。
“随我来。”恍惚中又听到了四阿哥的声音,抬头看时他已经转身向右首通内室的门走去。脚步好像不听自己的一样,跟在四阿哥后面进去。
原来里面才是四阿哥真正的书房。贴墙是极高的万历柜,里面不知道能放多少书。迎窗是四阿哥的大书桌,深沉的紫檀色让人坐在桌边就会心如止水不染凡尘。还有那张云纹罗汉床,他累了时可会在此休息?
“父皇可好么?”四阿哥不再虚与委蛇,背负了双手立定在当地中央,回转身来目光如电地盯在了玉沁身上,直入主题地发问了。
“皇上说四爷最仁孝,颇能尽为子之道。况且四爷常进宫去给皇上请安,何来为这个特意把奴婢传来发问?”玉沁被四阿哥的目光扫得心里猛醒,慌乱中也强自将心定下来,但是还是有些语无伦次。再想起那个惊天大秘密来,她简直更是不敢再看他一眼。
四阿哥偏不听玉沁这一番做作,背着手慢慢又踱过来。他每走一步,玉沁就心跳加速一些,她能否承受得住面对他的压力自己也没有信心。甚至有种冲动,想把那个惊天大秘密直接告诉他。可是如果一讲出来必然立地祸起,一场轩然大波是不可以避免了。四阿哥在她身边站定,距离如此之近,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并且有些头晕。
“那你是为什么?”四阿哥语气极淡腻地问道。同时一只手慢慢抬上来,托了玉沁的下颌强迫她抬头与他对视。玉沁想躲闪,但是已无处可躲,直被他锐利的眼神刺穿了心底。
“四爷……四爷误会奴婢了……”情急之下吱吱唔唔,却再也没有急智想出什么理由来。同时感觉到四阿哥的手也开始轻颤,声音有些嘶哑地接着问道,“误会?什么误会?你说来听听。”
玉沁开始努力想挣脱,不敢再看他。可是四阿哥的手牢牢地扣着她的下颌不肯放她走。她伸手来想推开他,倒激起了他心里一直压抑的念头,另一只手扣上了她的腰肢用力将她带入自己怀里,几乎同时四阿哥的唇已经压了上来。这一切都快如闪电,两个人都知道要发生什么,可是谁也没预料到要怎么发生这一切。他们同样地都出乎意料之外。
四阿哥痴情缠绵,玉沁闭上眼睛回到了梦境。在热河行宫,在木兰围场……他早就该是她的,不是吗?好了,好了,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他们又回来了。她要忘了那个惊天秘密,她只要眼前的胤禛。
玉沁主动用两臂攀上四阿哥的肩头,踮起足来努力回应他,身体与他紧紧相贴,不肯再离开他,没有了他她就无法呼吸。过了许久,两个人才停止,玉沁浑身无力地倚于四阿哥怀里,片刻又搂紧了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如泣如诉,“胤禛……救救我……”
四阿哥忽然心里猛然一痛。时光倒流,那天的王府花园里,挺着肚子的雪诺,看着他和武氏离去的身影。当时她怎么样痛得倒地的?是什么样的心痛让她意外早产?她可曾这样叫过他的名字?也这样期待过他出现在她身边吗?猛然用力抱起玉沁,声音嘶哑又发抖,“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下雨了,玉沁觉得自己像个孩子一样,回到了江南,细雨如织,她在雨中嬉戏,到处都是荷花,还有碧绿的又大又圆的荷叶,清香四溢。她开心极了,忘掉一切,不再受任何约束,只是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忘我般叫着他的名字,“胤禛……胤禛……胤禛……”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她累极了,倦极了,她要睡了。不忘记枕在他怀中,已经睡着了的她在梦里轻轻道,“胤禛……我爱你……”
雪诺看着和露调好了松烟。她好久没有这么想写字了。不为了积古通今,也不再是为了学四阿哥的字体。就是好想要那种写字时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久以前她曾经有过,但是之后的很久又不曾再有过。
蓦然记起胤祥临的那些米南宫多景楼诗,虹县诗帖,苕溪诗什么的都在四阿哥太和斋的书房里呢。站起身来向和露道,“字样子都在王爷的书房里,你且等等,我去去就回来。”如今她已经爱南宫胜过重香光。虽然香光得康熙帝提携,四阿哥爱重,但是雪诺觉得工书法已久,唯有南宫可以让人灵窍大开,所以一直痴迷于此。
和露却有些犹豫,劝道,“主子,要不今儿先写别的吧?奴婢觉得今天府里有些不大对劲。”
雪诺其实心里也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听和露这一说还是问道,“怎么不对了?”她想证实自己的想法。
和露透过开着的窗子向院内瞧了瞧,院门虚掩着,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一大早福晋的人来说有什么重要差事,就把绿罗她们都叫走了,只留下奴婢服侍主子。而且一上午了,府里一直静悄悄的,好像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实在是有些异样,主子不觉得么?”
雪诺的想法和她一样,但是又想了想,也许是四阿哥有什么吩咐吧。或是乌喇那拉氏那里真有什么要紧事。况且太和斋和自己住的院子这么近,只去拿了字样子就回来,应该不碍什么事。而且让别人去也不相宜,四阿哥的书房,在这府里除了四阿哥之外就只有她可以随便出入了。别人是不敢靠近的,这是铁定的规矩,没人敢违逆四阿哥的话,做出不合规矩的事。于是又定下心来向和露笑道,“不打紧,我去拿了字样子就回来。”
果然,出了院子,一个人都没有。雪诺不管这些,只一心想着快点把那些字样子取来。看来以后还是放在自己房里的好,随时想用就可以用。想着已经到了太和斋外面,向院子里一瞧,也是空无一人。如此正好,取了东西就赶紧回去。雪诺进了院子,拾阶而上。
玉沁勉强睁开了滞涩的眼睛,刚才她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啊。身重乏力,翻了个身,这是在哪里?身边好像有人?睁开眼睛一瞧,羞得脸上飞红。自己竟与四阿哥裸袒相对。一张窄窄的罗汉床上两个人身子紧贴在一起,四阿哥一肘撑着身子正俯视着她,眼神冷静得出奇,让玉沁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忽然又意识到自己身无寸缕,忙随便拾了件衣裳遮掩在胸前。
看她如此举动,四阿哥忽然有些嘲讽地笑了,同时讽刺道,“现在知道臊了么?刚才怎么没命地抱着我,叫我的名字?”
玉沁觉得这话刺心,兼以多日以来的惶恐、委屈涌上心头,并不回答什么,眼里渐渐泛上泪来。四阿哥先是没理会,并不避讳她便从床上起身站起来,慢慢一件一件将衣裳都穿戴整齐。回头看来玉沁还暗自垂泪,又重新坐回床边,打量着玉沁,好像事不关己地问道,“在父皇面前你也这么着吗?”问得竟然极认真的样子,更让玉沁觉得可气。
赌气披了衣裳道,“奴婢在四爷眼里不过是凋花落叶罢了,不值得四爷爱惜。”
没想到这话在四阿哥听来却有奇效。他几回在梦里从未看真切的人,还有时时守在他身边他却永远不能得到她的心的人,都没有给他爱惜的机会。而眼前的人又曾经是他多么美好的梦想,还有那个常常出现的梦。他至今还不知道那梦中人究竟是谁,是眼前的她吗?
伸臂圈住了要下床的玉沁,将她的背贴在自己怀里,手又重新触到了她滑腻如凝脂的肌肤。爱怜地抚上她胸前温软,在她耳边轻轻一叹道,“我不会负你,早晚必相见。”停了一息声音有些低落又道,“你究竟为何疏远我?”
玉沁第一次在四阿哥这里听到永不相负的誓言,猛然在他怀里一挣,翻身过来面对着他。再听四阿哥后面一句,玉沁心里如同海潮奔涌,瞧着四阿哥,动了真情,“四爷……四爷这么多年的心思,沁儿没有不知道的。”她话一出口,四阿哥眉头一蹙,但是并没有说话,还是抱着玉沁,想听她要说什么。
“可是应了那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四爷,沁儿什么都不要,只要四爷。沁儿再也不想回宫里去了,只想和四爷在一起。四爷也莫要再争什么,带着沁儿出京去吧,去哪里都行,只要永不再见他们,平平安安就好。”忽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急道,“还有年姐姐,我原意和年姐姐一起服侍爷。四爷是天潢贵胄,做个富贵闲人不是四爷心里一直想的么?”她把四阿哥那些诗当真了。
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四阿哥的心思极为精深,将那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一动将玉沁抱紧了目光如利剑般直指玉沁瞳仁,声音冷冽地追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叫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玉沁被他盯得身上颤抖,一时口碍什么都说不出来。而四阿哥绝不肯放过她,又厉声命道,“说!”
玉沁终究顶不住,颤颤道,“皇上已经写了传位遗诏……”
“你如何知道?”四阿哥仍然凌厉逼人。
“奴婢那日值夜睡着了,醒来时误撞到……”玉沁身上抖得已几乎软做一团。
“父皇可知道?”四阿哥用力将她固定在自己怀里。
“奴婢不敢让任何人知道……”玉沁觉得自己几乎要绝望了。
“是谁?”四阿哥终于放缓了声音,沉沉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不是四爷……”玉沁已是泪如雨下。
四阿哥想起她刚才说过的话,心里一下便洞若观火。可惜心里的火无法温暖他自己,一时之间失意、失望、忿恨、委屈……全都涌上来。最后只浓浓地汇成了两个字,再次盯着玉沁问道,“是他?”
玉沁怯怯地用泪眼对上他的眼神,读得懂他眼里的内容,慢慢点点头。
四阿哥慢慢松开了玉沁,站起身来。这时他反而冷静下来了。这些年来,在圆明园,多少次和十三阿哥胤祥,还有隆科多的密谋中早就做出过这个猜测。只想好处不想坏处,这不是他四阿哥的行事之风。既然是苦心孤诣十年,如此地孤注一掷,又是这样与天公抢造化的大事,他岂肯不做万全准备?况且他已经无法停止了。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寒光四射,忽然回头一眼又目光如剑地直指玉沁。玉沁见他刚才沉默得可怕的样子早就被吓呆了,而他这一道目光又劈得她猛醒过来,不明白四阿哥是什么意思。
四阿哥收回目光,深深地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他要先镇定了自己才能镇定她,有些事还须从长计议,不能急于求成。再慢慢回转身来时,面上已经镇定如初了。走到床边,玉沁如同见了救命稻草般不顾一切地扑入怀,口里凌乱道,“四爷,就听沁儿的吧。四爷……”
四阿哥极温柔地与她相抱,并不说话,只是用手在她背上一下接一下地慢慢抚弄着。过了好久玉沁才平静下来。四阿哥抱了她,在她耳边用极轻柔的声音道,“不怕,不怕。来日方长,还是刚才我说的话,我不会负你。且容我想想,你回宫去不可露出痕迹。忍得一时才能为日后相见留下余地。你懂么?”
玉沁已经差不多完全恢复平静了。好像似懂非懂地在四阿哥怀里点了点头。
雪诺上了石阶推门而入,忽然听到四阿哥书房里好像有轻微的对话声儿。心里便有些犹豫,这是四阿哥见要紧的人的地方。怪不得今日府里如此安静,莫不是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人来么?想要撤身回去,可是无意中又听那声音婉转柔媚,并且高高低低、抑扬顿挫的,竟是个女声儿。难道是哪个女眷?可是不对,这声音又像极耳熟的。
犹豫了片刻功夫儿,正想着要不要退出去。忽听里面的说话声儿大起来了。而她也完全凭声音判断出,里面的人竟是玉沁……
玉沁在四阿哥怀里抬起头来,盯上四阿哥的眼睛,“四爷能不能实话告诉奴婢,究竟四爷心里装着的那人是谁?”这是她一直想知道的问题。她看到了年雪诺自打嫁入雍亲王府后四阿哥如何宠溺她,但是又有许多事情让她觉得也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而且,她想要知道自己究竟在他心里是什么位置。“是我,还是年姐姐?”
玉沁并不知道,此时的年雪诺就在门外,只与她隔着一道帘子而已。而她问的问题也正是雪诺想问的,她也迫切地想知道四阿哥心里的答案。
四阿哥没说话,看了玉沁许久,忽然毫无征兆地低头吻了下来。帘外人心里失意,帘内人却觉得是自己取得了胜利,心满意足地在四阿哥发恨般的吻中呻吟出声儿。
里面撒娇呼痛的声音透帘而出,雪诺心里如针刺般,转身要去,不想碰在了身后的玫瑰椅上,一声巨响,让帘外和帘内的人都是一惊。
雪诺一怔之后便要离开。而里面的四阿哥和玉沁也在一怔之后都有所行动。四阿哥推开玉沁起身追出来,而玉沁也从床上下来,急着要穿衣裳。
帘子挑起时雪诺蓦然回首,眼前惊见玉沁不着寸缕的样子。而四阿哥已经追出来,见是雪诺也吃了一惊,有种从万丈崖上失足跌落的感觉。伸手想来握雪诺的手,把她搂进自己怀里,他一定要解释清楚。若不如此,他真怕她就此便会消失在她眼前。
帘子垂下,将里面手忙脚乱穿衣裳的玉沁和外面的四阿哥及雪诺暂时地分隔在了两个空间里。雪诺躲开了四阿哥伸来的手,冷冷道,“别碰我。”说罢转身又要走。
四阿哥哪里容她走,一个箭步追上来不由分说便来抱雪诺。谁想到雪诺更快,回身扬手便是一记耳光,“啪”的一声又响又脆地落在了四阿哥面颊上。四阿哥完全没想到雪诺会向他动手。既便看清楚了想躲也来不及了,饶是再快偏转了头,还是重重地着了这一记,瞬时定在当场。
这一声脆响,让里面的玉沁还有外面的雪诺都安静下来。四阿哥沉默无语,雪诺决绝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