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沁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自打过了御极甲子的大典之后,尤其是过了皇帝的万寿节,康熙帝逐渐开始养成一个习惯:每日黄昏时夕阳西坠的时刻,康熙帝都会紧紧盯着那斜阳,亲眼看着它消失在紫禁城高处殿顶的飞檐处。然后便长久地陷入沉思中。不许任何人打扰,并且每在这个时候都会不经意地颦着眉头,好像遇到了什么格外难以解决的难题。
这不是那个在她刚进宫时看到的英明、神武、果断、睿智的圣天子了。也不再是那个膂力过人、龙马精神的皇帝了。看着康熙帝日渐苍白的头发还有眼角极为浓重的失落、惆怅,玉沁心里总会不住地打颤,生出极为恐慌的心思来。难道康熙帝真的日薄西山了吗?
虽然她没有得到圣宠,也没有得到过真正的名份,但是她仍然感觉在这冰冷的宫禁内康熙帝是让她有温暖、有希望的存在。而如今她逐渐被这一切变化而感染,并因此而惶恐起来。玉沁觉得自己就像是风中之烛一样看不到很可能是短暂的未来。只有时时刻刻地尽可能守在康熙帝身边,哪怕是不可能的,也要想尽办法多看皇帝一眼,唯有这样才能觉得安心。
淅淅沥沥的春雨不像是金贵如油,倒好像秋雨一般缠绵,如泣如诉让人觉得悲凉。伴着窗外“嘀嗒嘀嗒”的响声,玉沁在阴冷中醒来。本来前几日几乎已经有了夏初的味道,但是谁想到一场雨便又好像退回了春寒之中。灯光昏暗,殿内的角角落落都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四处布下了不规则的大大小小的阴影。
天寒翠袖薄,玉沁有些僵硬的身子从炕边的脚踏上慢慢起来。下意识地向里面康熙帝的寝殿走去,里面的灯光暖暖地从虚掩着的殿门处投射出来,吸引着玉沁不由自主走过去。大概康熙帝也已经熟睡了吧?夜已经很深了,明天一早还要御门听政,这是康熙帝自从登极以来未有意外情况便从不中断的。
轻手轻脚走到门外,透过门的缝隙向里面张望。心里赫然一动,皇帝并没有入睡,就坐在距离门口不远处的一张桌子边,面前的桌子上笔墨俱备,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玉沁搭在门上的手轻轻一动,想要推门进去。在这个又黑又冷的寒夜,她想要从皇帝身上感受到温暖,她曾经感受过,还想找回这种感觉。然而要推门的一瞬,手还将推未推,忽然看到里面的康熙皇帝同时伸手提起了笔。玉沁心里忽然升起一阵寒意,把那推门而入的念头压了下去,也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皇帝笔下所写的内容。然而她很快因此而睁大了眼睛,皇帝下笔极慢,又好像极用力。但是她还是很快便看到了下面的一部分内容:
“……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遗诏!她看到的竟是传位遗诏!就在这个漆黑而冰冷的夜晚,未来大清的天子就这么确定了。可是那人是谁?玉沁心里极为惊悸,一恍惚之后再瞧去,不知怎么心里竟有些预感似的从门缝处躲开了。而恰在这时,里面的康熙帝也同时和玉沁有了同样的惊悸,他也慢慢转过头来盯着那门缝处,但是一无所获。
玉沁心里极为害怕,但是她更想知道那上面写的继承人是谁。也许她只有这一次机会,更可能是改变自己未来的机会。压抑着心里的恐惧感,终于再次攀上门缝张望,恰好皇帝起身去拿什么东西,她可以完全看得清楚。那上面写的是……
当看清楚那个人的排行和名字时,玉沁惊讶地几乎要叫出声来,忙抬手掩了口。怎么会是他?为什么会是他?如果是他为什么还会等到现在?原来皇帝心里属意的竟然是他。这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又让她有浓重的失落感。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轻手轻脚重回脚踏边坐下来,还是刚才同样的姿势,只是装睡。果然过了没多大一会儿便听到皇帝在里面唤她,“来人……沁儿……沁儿……”
心思精深的康熙皇帝终究还是失算了。他泯灭了一切痕迹出门来看时,玉沁一动不动地摒息装睡。突然感觉额上覆上一只冷冷的手,就好像一条冰冷的蛇般攀附着,在额上及面颊处移动。又惊又怕,除了难受还是难受,唯有咬牙忍着不动。
“沁儿……”康熙帝继续抚弄着玉沁的面颊,一心想把她弄醒。终于在一个适当的节奏下,玉沁慢慢睁开了眼睛。当她看到康熙帝时,那眼里的惊讶并不完全是装出来的。
惊呼道,“皇上?!”说着便要挣扎着起身。“奴婢该死,一到雨天便犯困。”满面都是做错了事情的惊慌失措。她要让皇帝明白,她所犯的错误是她在值夜时不小心睡着了,而不是别的什么。但是她挣扎的身体却很快就被康熙帝强行按住了。
皇帝以一种玩味的眼神持续打量着玉沁。玉沁心里的惊悸在这种目光的威涉之下不断地扩大,直到全身心都紧张起来。康熙帝的手慢慢放下来,握住了她的手臂,感受到她的颤抖。
“你在发抖?为什么?告诉朕。”皇帝的声音比这暗夜还冷。
玉沁却忽然有了灵感,抬起头来大胆地迎上皇帝的目光。但是那目光却怯怯的,惹人怜爱。“皇上……奴婢好冷……”
康熙帝慢慢地将玉沁拽进自己怀里,将她搂紧了。口里有些机械地道,“不怕,不要怕冷,有朕在,还有朕在,什么都不要怕。”说罢忽然倾尽全力抱着玉沁站起身来便转身向着寝殿内走去。玉沁心里怕到了极点,也极不情愿,但还是搂紧了皇帝的脖颈不敢再动一动,也不敢再说一句话。
“福宜”是四阿哥给新生儿起的乳名。福宜是四阿哥和雪诺的头生子,但是这个因意外而提早诞育的小皇孙却最终没能在人世间多留些时日,在他出生刚刚三日的时候便走完了他短暂的一生而匆匆离去了。
整整一个月,经历了四阿哥忽然生变,因意外而早产,以及刚刚生下的儿子夭折等等打击的雪诺虚弱到了极点。整整一个月未出房门一步,其实根本就是未曾离开床榻。合府里的人都闻得到,年氏侧福晋的院子里终日缭绕着的都是浓浓的药味。各种各样的药,救命的药,滋补的药,总是在不停地煎药。雪诺从来什么都不曾问过,送来什么药便吃什么药,好像不知道那药汁的味道都极难闻似的,总是木然地一口气喝掉。人消瘦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几乎不肯和任何人说话。
只是这些时日以来整个王府都安静得很,再也没有人敢就雪诺早产生下福宜,以及福宜夭折的事乱嚼舌头。上行下效,应该说是因为四阿哥还有嫡福晋乌喇那拉氏的态度产生了决定性的作用。四阿哥自不必说了,夭折的是他的亲骨肉,况且还是他和雪诺的头生子,心里自然也和雪诺一样难过。但是他在最初的一个月里几乎日日都守在雪诺身边,刚开始甚至是衣不解带。就算雪诺不说话,不理他,也仍然如此。
而令人觉得变幻莫测的人是嫡福晋乌喇那拉氏。自从福宜夭折那日起,乌喇那拉氏天天都来看望雪诺。虽然每次停留的时候都不会太久,但是对雪诺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问个清楚,以便于随时吩咐奴才们该添的添,该补的补,不可委屈了侧福晋。而且,这一个月往来雍府给侧福晋诊脉的太医们也都是把侧福晋的症状禀给乌喇那拉氏以做定夺。可以说是在四阿哥和雪诺最软弱的时候得到了乌喇那拉氏的支持。
至于乌喇那拉氏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呢?实在是难以猜测。也许是因为福宜的夭折也激起了乌喇那拉氏曾经经历过的丧子之痛。也许是因为她觉得雪诺已经成了自己的手下败将,穷寇何必再追?也许是因为要以大度示人来博取未来的地位……
雪诺早产和福宜早夭的事连宫里的德妃也惊动了。德妃对此事极为关心,不仅多次差人送了各种赏赐的食物和药物来,而且经常差人来问情况。除此之外就是为了雪诺的事还多次把乌喇那拉氏唤进宫里去,亲自向乌喇那拉氏察问关于雪诺的事。
如此一来,过了两个月,经常进出宫掖的乌喇那拉氏从德妃那里听到了一个消息,她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四阿哥。
“今日进宫去,母妃照例是问侧福晋的事。”乌喇那拉氏让丫头们服侍着换了衣裳,一边拿眼睛不住地瞟着坐在窗边木炕上眉头深锁的四阿哥。自从雪诺的事出了以来,他经常会如此。四阿哥没有任何表示,乌喇那拉氏接着道,“母妃还说,皇上有意让十四阿哥回来,而且马上就要颁召给十四阿哥实授和硕亲王的爵位。”
这话倒引起了四阿哥的注意,抬眼目光灼灼地盯住了乌喇那拉氏。乌喇那拉氏看着四阿哥近日来削瘦下去的样子,心里忽然升起强烈的不满。在他心里年羹尧的妹妹就这么重要吗?是她自己不小心酿了祸,而他就至于心痛至此?还这样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那他们之间的结发之情何在?
然而乌喇那拉氏终究还是乌喇那拉氏,不是别人,瞬间便把心里的不满强行压了下去。向四阿哥解释道,“今天皇上命乾清宫的一个宫女来永和宫给母妃送克什。就是那个当时和侧福晋一同选秀又一同入宫的,不知怎么从秀女变了宫女的那个……”乌喇那拉氏怕四阿哥不明白,特意提醒道。
四阿哥怎么会不知道是谁。倒是因为这一提醒而触动了心事。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像是夫妻随口闲聊一般道,“她是汗阿玛身边的人,论理不该这么议论她。”只说了这一句便停下来,瞧着乌喇那拉氏。
乌喇那拉氏好像得到了鼓励一般,更兼刚才被压下去的不满总要有所发泄,这次算是找到了合适的机会。忍不住有些酸刻地道,“王爷说的是,皇上身边的奴才也论不到我说嘴。可那丫头也太不知好歹了。不过是皇上身边没名份的宫女罢了,说起来还不是皇家的奴才?倒在皇子亲王嫡福晋面前拿大,显见得她是皇上身边儿人似的。没规没矩,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一望而知便是个没见识的狐媚子,雍亲王府的人是她可以随便小瞧了去的吗?”乌喇那拉氏只管发泄,越说越不像了。
四阿哥却陷入了自己浓重的心事中。是奇怪啊,这两个月来刚开始每次去乾清宫给父皇请安,或是父皇召见,都未曾再遇到玉沁。后来再遇上的时候,不是淡淡行个礼过去了,便是不得已停下来说几句话又好像急着脱身似的。而且,好像极害怕被别人看到似的。这和从前为了自己处处留意,总找机会见面说话,甚至不惜把父皇身边的密闻相告的玉沁简直是判若两人。
开始时四阿哥并没有在意,况且心思全在雪诺身上。后来渐渐发觉,而且更让他心惊的是玉沁对待其他皇子的态度和自己完全不同。对别人还是一如既往,只有对自己冷若冰霜,这究竟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