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殿门“吱呀”一声儿关上之后,外面是轻微的脚步声,但是没有一丝说话的声音。慢慢地殿内又恢复初始的安静,仍然笼罩在一片昏黄的灯光之下。胤禛稳定了心神向雪诺住的那殿内走去。他脚下是刚换的千层底双梁缎鞋,走起路来很轻,几乎一点声音没有。但是他并不刻意轻手轻脚,反倒有意将脚步声儿放重些。
挑帘子进去,里面很黑。站在月洞门内先停了一息,知道进门处左首有一对半人多高的落地黄花梨灯架,等眼睛适应了这屋子内的黑暗就能看得到了。自己动手摸索着将这一对儿落地灯全都点燃并拨亮,屋子里一下子映满了温暖又透亮的柔黄色的光。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都没有一点怕惊醒梦中人的小心,甚至一切动作的声音还有些刻意放重了。
果然灯亮了一刻慢慢听到暖阁里有衣被悉索的声音,他知道雪诺睡得很轻。隔了一会儿就听雪诺的声音从暖阁里传来,“是和露吗?”她感受到了这么强烈的灯光。
“是我”仍然站在月洞门边上的胤禛回应着她,声音放大了一些,但是柔柔的,不会把她吓到。暖阁里却安静下来,没有了动静。
又过了一会儿就是大一些的动静了,能听得出来雪诺已经下床来了。暖阁那雕花隔扇上的娥黄色帘子一挑,胤禛眼前一亮,雪诺穿着象牙色撒花系带寝衣,并散着头发走了出来,还带着未尽的惺忪睡态瞧着他。他先想走上前去将她看个仔细,但是仍然克制着这种冲动站在门口没动。
倒是雪诺忽然半夜惊醒,猛然看到胤禛颇觉得意外,站在当地竟不知道说什么好,眼里是湿湿的,心里也在发颤。胤禛这时才走上两步,再次停下脚步,柔声道,“是不是吵了你?”
这简直就是明知故问。但偏偏雪诺既不说话却又轻轻摇了摇头。这时胤禛方走到她身边,又柔声问道,“冷不冷?进去吧?”
雪诺抬起头来已经泯去了刚才因胤禛突然出现而表现出来的意外眼神和心里的微妙感觉,表情变得有些冷,显然还在生气,语气却很轻描淡写地道,“王爷来这里做什么?”
说罢便转身要进去。胤禛在心里叹了口气却再不容她这样拒绝他,大步上前猛然从后面将她拦腰扣入怀中,同时在她耳边有意放低了声音柔声道,“说什么傻话,嗯?我是你的胤禛”。声音轻柔地像在哄一个小女孩。他很久没有对她这么温柔过了,雪诺心里有些颤动,不过还是不肯让自己接受他的柔情蜜意,也不肯转过身来。
不防胤禛忽然身子一倾,一手托背一手抄了膝弯将她横抱起来,雪诺倾覆于他怀中下意识地搂了他的脖颈,两个人的身体终于密密地贴在一起而两相交颈,彼此在耳边感受着对方又浓又热的呼吸。胤禛心里好像忽然因为灼烧而将什么炸裂,有一种很烫的东西顷刻间在心里洒落得到处都是,并因此而有种微微的痛楚感。雪诺的身子有些僵硬,不敢与他对视,又因为这意外的互相亲密而被挑起了心底原本压制的炽热的思念,唯有伏在他肩头一动不动。
胤禛抱着她穿帘而入,等他再次倾身即将要把她放在床上的时候雪诺却轻轻推了推他,“请王爷回去吧,留在这儿终究还是不相宜。”她忘不了那个双鱼佩,也忘不了那带着他的血迹的手帕。甚至一想到就是玉沁曾经拿着这手帕亲手为他擦拭脸上的血渍就满心都是痛楚。
胤禛却并不像前几次一样因被拒而生气,反是极温柔地护着她放倒在床上,然后扯了被子来盖在雪诺身上。坐在床边为她拨弄有些凌乱的额发,柔声调笑道,“你怎知我必要留宿?难不成是你想我了?”
雪诺有些不敢置信地瞧着他,刚才的话倒显得自己心急似的,人家还没说什么,自己就急急地拒绝,倒好像是自己先有了此心,顿时臊得脸上发烫,又说不出话来。胤禛却带着一种心满意足已经站起身来,笑道,“能看你一眼足矣,我去书房。”说罢立刻提步而去,没有任何犹豫,明显不是做作,并且不给雪诺再说话的机会。
一旦醒了一夜都辗转反侧难再睡着。凭感觉比平日起身的时候要早些时雪诺今日便提早起来了。先在自己屋子内踌躇些时候,知道胤禛就在西边殿内的书房里,现在自己出去一定会再遇上。究竟是想看到他还是不想看到他呢?这个问题还真的没有仔细去剖析过。扪心自问,她真的很想看到他,她心里不是也在思念他吗?当这个念头清晰地映上心头的时候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可是如果不欺骗自己的话,这就是内心最诚实的回答。所有的怨艾都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因为他在她心里的特别吗?所以才会如此牵心。可是他做错了什么呢?会让她如此怨艾?是因为玉沁的双鱼佩?还是因为玉沁的手帕?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自己觉得他心里安置的人太多了,她究竟还是在意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究竟是不是那最重要的一个,最在乎的一个?想到这儿问题好像有答案了。
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她与胤禛两个人喁喁私语时也好,或是在王府里乌喇那拉氏等人在时也好,胤禛不只一次地向她或是她们表白过对她的心意:年雪诺是他最重要的人。他说过的这些话她一句都没忘,这时想起来还会觉得脸上发烧、心头狂跳,甚至是全身酥酥的感觉,即便是一个人的时候都让她羞怯得不敢再想下去。这还不够么?如果是这样,那自己想要的问题已经有答案,那还在坚持什么呢?可是又觉得这事情还是很奇怪,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分明,总好像心里不安定,里面似乎有什么还没有大彻于天下的隐秘。或是什么都不管了,就这样原谅胤禛?
外面好像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雪诺鼓足了勇气从窗边炕上下来,轻轻将帘子挑起来走出去。出乎她意料的是和露还有绿罗等人竟已经都装束得齐齐整整井然有序地做自己的差事。还是和露先看到了她,含笑迎上来,“主子起身啦?昨夜睡得好?”
不知怎么和露竟是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连绿罗等丫头来给雪诺问安的时候也都好像抑止不住地含着笑。和露吩咐人去打洗脸水拿青盐来,丫头们更忙起来。雪诺忐忑不安地由着她们服侍着洗漱、梳妆、换衣裳,可是心不在焉,只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和露说了几句闲话。年节将至,可聊的事也多得很。只是不管和露说什么雪诺都只是说好或不好,是或不是,并且总有意无意在好像在等什么。
直到和露吩咐把早点送上来时回道,“王爷一大早就出园子去了,说是今天有重要的事,吩咐奴婢晚上可能还回园子里来也可能不回来。”雪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还在她浓睡的时候胤禛就已经走了,此刻并不在那西殿的书房里了。说晚上可能来,也可能不来。这是什么话,跟没说一样。而且,倒好像是谁在有意等他似的。故意不理会和露说的话,只管一心用早点。
虽然天气苦寒,但是当四阿哥从乾清宫里出来的时候已汗透重衣。他的异母兄长,和他拥有一样爵位的皇三子和硕诚亲王胤祉今天和他一起晋见父皇康熙皇帝。
三阿哥有一样很得康熙帝爱重,就是特别地聪敏好学,因而学识极为广博。康熙帝觉得自己的这个儿子在皇子里是难得的读书种子,所以更加着意培养,还经常与他谈论经书、义理、音律、算学、天文、地理等。就是为着这个,康熙帝就难免凡事多护着三阿哥一些。
最近有人密告,说是三阿哥的诚亲王府里有个奴才,名字叫做孟光祖,打着自己主子的名义在外面招摇状骗。说起这算是极丢人的事了,而且康熙帝教育皇子极严的,若是换了别的皇子府里出这样的事,康熙帝肯定要大光其火,不定怎么严厉惩治。可是这事落在了三阿哥身上就完全变了个样儿。
刚才四阿哥亲眼瞧着父皇只是对三哥和颜悦色地提醒了几句,说是他府里的奴才在外面做的事他未必知道,要注意严加管束。皇帝自己就先认定了,这事和三阿哥没关系。
这让四阿哥心里真不是滋味。自打从孝惠章皇后的大丧以来,父皇对他的态度就大变了。现在他基本可以认定是八阿哥胤禩等人在父皇那里告了他的状。可是告他什么不能清楚,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父皇为什么这么决绝,不给他一点解释的机会。哪怕是让和八阿哥等人当面澄清也好啊。
同样的事到了三阿哥这里就大不一样,父皇不但不相信有真凭实据的密告,还特意安慰三阿哥,这不是有意偏袒么?这样的举动让四阿哥灰心极了,想不出来一向英明睿智的父皇怎么会变得这么脾气乖戾。难得的是每次进宫来都得不到父皇的好脸色,这次又要眼睁睁地看着父皇对三阿哥这么假以辞色,心里真不是滋味。
“四爷出来了?怎么站在这廊檐子下面?这里风大。”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知道是谁,回头一看,果然,是玉沁。经她一提醒才觉得身上寒噤噤的,一身的热汗都变成了冷汗。尽量把那不快的颜色压了下去才回过身来,秉持着身份极有礼地道,“多谢姑娘提醒,不敢耽误了姑娘的差使。”
玉沁被他这彬彬有礼地两句话给顶了回来,再看他面上神色如常,知道他不肯让别人窥破刚才在殿内应对时的失意,倒着实有些心疼起四阿哥来。她今天本来不用在这个时候当差的,而且近来康熙帝也甚是疏远她,也并不委她什么差使,所以她几乎就可以说是闲人一个。知道四阿哥今天要来,此时是特意等他,想来见一面。不料四阿哥这样有意拒她于千里之外。
瞧了瞧他的气色,鼓足勇气再次关切道,“四爷面色不佳,不若吃一杯热茶再去。”
四阿哥听她说自己面色不佳,觉得好像心里被扎了似的,他这样的心性如何肯让玉沁安慰他,更不肯失了面子,淡淡道,“不必了。”说罢转身便去。
玉沁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意气难平,她知道四阿哥现在在康熙帝面前颇不得意,其实她只是想单为此安慰他罢了。可是四阿哥竟然不愿意接受,让玉沁也觉得心里很失落。
当然在别人眼里四阿哥还是原来的那个皇帝爱子,是位列亲藩的和硕亲王。而四阿哥自然也不会在人前表现失意,一路踏雪而去还是如平时的一副高贵而威严的样子。
一直到穿过了太和门,忽然又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叫道,“四爷,想不到奴才在这里遇上四爷。”
是个略有惊喜的男子声音。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停步回头一瞧:是一个中年男子,面白有须,一副老诚而稳重的样子。原来是步军统领隆科多。这倒让四阿哥有些意外,他知道隆科多家佟氏一门其实是与八阿哥胤禩交往比较密切的。隆科多之父原领侍卫内大臣、一等公佟国维就是康熙四十七年时八阿哥胤禩谋夺太子之位的最有力支持者。可惜事败而被康熙帝重处。
若是论起来,四阿哥和隆科多的关系可要比起别的皇子来的更亲近。隆科多的姐姐就是已故的孝懿皇后佟佳氏,是四阿哥幼时抚育他长大的养母。若从这层关系上论起来,隆科多便是四阿哥的母舅,何况四阿哥和养母的关系非常之亲近,甚至于超过了生母德妃乌雅氏。原本以为隆科多不会这么愿意亲近他,必也是胤禩一党,不料今天遇上了他倒是蛮惊喜的样子。
四阿哥看着隆科多走近了要在雪地里行礼,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上前一步扶了隆科多笑道,“舅舅就不必在这雪地上行礼了,倒让我心里过意不去。”这话说得很有分寸。第一并没有掉了皇子的身价;第二表示自己念亲情;第三向隆科多表示了自己的友好。
隆科多听四阿哥叫自己舅舅也是颇有些意外。心里顿时不自觉地开始拿八阿哥胤禩和眼前的四阿哥胤禛做比较。八阿哥礼贤下士是不假,但总让他觉得有点虚假,对谁都是那样的一副温文而雅的面孔。不若四阿哥,虽然知道是个冷面冷心的人,但是唯其如此对自己的这番假以辞色才更可贵。
隆科多因得了礼遇所以心里一喜顿时神清气爽。四阿哥也因这一相遇而打破了心里的壁垒得而另辟蹊径所以才神情大变。但是两个人都是深沉的人,虽然心里已经各有所思,但还是说了几句热闹的寒暄话便别过了。
心里有事一天功夫都有点坐卧不宁。雪诺一反往常的规矩破例今天都呆在自己住的那间寝殿内。这屋子里有个放书的架格,找了本书来读,得以渡过了大部分时间。其实说是读书,又不是这样,大部分时间都在走神。不管想什么最后都会想到胤禛的身上。早上和露说过的话最让她不得安宁,因为不知道胤禛说的可能回园子里来,也可能不回来,究竟会是哪一种可能。
直到晚饭后过了很久,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和露进来点灯,雪诺才放下手里翻了没几页的书吩咐道,“点了灯去泡点茉莉花茶来。”
和露应着,雪诺已经起身下炕自己挑帘子出去了。外头殿里头居然一个人没有,在鼓凳上坐下来等着和露端来的茶。忽而又看见绿罗等丫头一个个捧着手巾把儿,热汤等等往西殿里去。
心里觉得奇怪,就问和露,“西殿里有什么人在么?都过去做什么?”
和露听这一问脸上有些尴尬,但终究还是回道,“主子莫怪,是王爷在那西殿的书房里歇着。”
这下雪诺更惊诧了。原来胤禛早就回来了,但是居然没有人禀报她,这是什么意思呢?放下手里盖碗,抬头看看和露,没说什么,眼神已经很严厉了。
和露原也觉得这事不妥,可这是雍亲王的吩咐,她不敢违拗。原本就是带着有些不得已的,此时只好讷讷回道,“王爷一回来就说不舒服要一个人休息一会儿,不叫奴婢们告诉主子,怕主子担心。”
雪诺一听说胤禛不舒服,心里猛一跳。自打若雪去了以后,就格外怕听到胤禛有哪里不舒服。但究竟还是稳坐不肯动,没说话又捧起盖碗,却不留意猛然被烫了一下。和露试探着问道,“主子不去瞧一瞧么?”雪诺还是没说话,和露也不敢再问。
一班丫头川流不息进进出出,雪诺就坐在桌边吃茶。暗自安慰自己,估计胤禛没什么大的不是,不然早就去请太医来了。如果真的病了恐怕也就不会还这么远路回到园子里来了,回王府去近便得多,还有更多人抢着服侍他。想到这儿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
丫头们忙完了,和露过来问了声,“主子还有什么吩咐?”雪诺摇摇头,和露便带着人退了出去。顿时这偌大的殿内只剩下雪诺一人。
安静得只能听得到小自鸣钟“嘀嗒嘀嗒”的声音。忽然听到几声轻轻地咳嗽声儿,特别地不清晰,有些隐隐约约的。雪诺却被震得立刻从鼓登上站起身来。想了想还是向西边那殿里去了。
穿过一重又一重,站在书房的外面,里面倒又没了动静。安静了好半天,这一刻她简直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声音都可以听到了。忽然一下子又泄了气,想转身离开。偏这个时候那咳嗽声儿又响起来了,好像是对她的催促。干脆把心一横挑帘子走进去。
胤禛的这间书房并不算很大,站在门口就可以完全地一目了然。一眼看到胤禛果然躺在那张罗汉床上。罗汉床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床,只是供一时休息的简单卧具罢了。此刻胤禛平躺在那上面,好像已经把这一张窄榻的所有地方都占尽了。他也看到了她,将自己身上的一幅蓝绫撒花被掀开一些撑着身子起来,叫了一声,“诺儿”,眼睛牢牢系于她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