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今天兴致极好,不顾天寒地冻,穿了大毛衣裳带着服侍的宫女们站在自己寝殿外面瞧着小太监们将积雪都清扫干净了。四阿哥从乾清宫出来即刻就奔了永和宫,不肯落在了十四阿哥后面,以防人背后非议他这个做哥哥的妒忌弟弟。不想刚进永和宫的宫门后面就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四哥留步。”
回头一瞧倒让四阿哥也心里一喜,居然是十三阿哥胤祥。胤祥被父皇康熙皇帝拘在府里读书有一阵子了,孝惠章皇后大丧之后才解禁,只是没想到今儿在这儿遇上。叫了一声,“十三弟……”别的话在这儿说不方便,但是这一声儿“十三弟”也差不多把他心里对胤祥的担忧和关切全都显现出来了。眼睛里只管专注在胤祥身上仔细打量:胤祥看起来气色很好,一点不像被幽禁了很久的颓废神态,倒显得淡泊了许多,眼里没有那么多直白的喜、怒、哀、乐了。不同的境遇对于不同的人所起的作用也是不同的,有的人因为逆境而彻底堕落,有的人因为逆境而偏不肯服输。胤祥就属于后者,到底是历练出来了,沉稳了许多,把以前曾经的锋芒毕露包涵在了一种淡泊、宁静的意志之下。
胤祥也穿着和胤禛同样的青狐端罩,衣裳更衬得人剑眉、星目、丰神如玉。一双眼睛也早就历练得无比锐利,早就看出胤禛面上镇定自若却心里隐忍颇多。只是并不说别的,只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究竟还是遇上四哥了。”那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给了胤禛极大的安慰。两个人一同往永和宫里面走去,胤祥边走边笑道,“得了十四弟的好消息,想着母妃必定也高兴得不得了,所以一来给母妃问安,二来也借这个机会跟四哥还有十四弟聚聚。”
站在殿外的德妃原本正聚精会神地瞅着小太监们哪里扫得不干净,哪里弄得不好地随时发指令,忽然一眼看到两个人影儿,先是一喜,再仔细一看又有些失望,把刚刚下了台阶的脚步又撤了回来。看着胤禛和胤祥一前一后在雪地上行大礼跪下又起来地,有些心不在焉地随口道,“起来,起来吧。”
再越过胤禛和胤祥的身子向他们后面一瞧,后面空空的,还是没有人进来,又问道,“你们打哪儿来?老十四不和你们在一起么?”
胤祥笑道,“母妃别急,十四弟马上要代父皇出征了,想必是父皇要嘱咐的事也多些,此刻必是留了十四弟说话呢。”
德妃这才恍然大悟般地笑道,“是这个理儿。”再看胤禛虽然面无表情却脸上铁青的样子,这才笑道,“外面冷,你们都快进来。”
胤祥暗中扯了胤禛一把然后先走上来笑道,“母妃是知道的,子臣这些日子也不能来给母妃请安,心里着实惦记着母妃。母妃身子还好?”
胤祥话音未落便听到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母妃,子臣来晚了。”正是十四阿哥胤祯的声音。
德妃已经撇开胤祥刚才说的话向着十四阿哥招手,“快过来。”心急和欣喜之情毫不掩饰地溢了出来。但是胤祯却极为守礼,先规规矩矩给德妃请了安。德妃已经走下台阶来,一叠连声地笑道,“起来,起来,起来,外面冷,就不要拘礼了,先进殿去。”
胤祯又向着胤禛和胤祥打千儿,“四哥、十三哥好?”眉目之间已经完全是极稳重又有城府的样子,倒让胤祥心里暗暗有些惊异。胤禛扶了胤祯以长兄的口吻道,“弟弟,快起来。”心情却实在是有些黯淡起来。
不过不等胤禛和胤祥再与十四阿哥周旋,德妃早就拉了胤祯的手一同往殿里走去,同时笑道,“快来,额聂可有好些话想问你。”
这一顿饭用得真是索然寡味。席间一唱一和的就是德妃与十四阿哥胤祯母子。竟是旁若无人地把一幅母慈子孝图演绎得淋漓尽致,也不顾胤禛与胤祥在一边的感受。这殿内萦绕不去的尽是德妃的开怀笑声和十四阿哥的低声绪语了。
胤禛瞅准个机会便起身离席而去,慢慢地踱到殿外。背负着手立于殿外汉白玉石阶之上,一股清冷又清新的空气带着雪的味道扑面而来,倒让胸中闷气舒解了不少。抬眼望去,在一片落雪的痕迹中天空碧蓝而且好像永远也看不到最高处一样那么深那么远,心情骤然跳跃了起来,好像连同自己也一起可以长了翅膀任意翱翔了。顷刻觉得连自己的胸襟都有无比宽阔的感觉,刚才在殿内所感受到的压力和不快一扫而光。当目光再回落在紫禁城内远近高低的飞檐彩绘和朱红明黄之间时心里竟升起了别样的滋味。
“四哥,怎么站在这儿?”身后的声音听不出有任何的感情表现。回头一瞧不知怎么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十四阿哥胤祯竟也从殿内出来了。胤禛猛然觉得有些陌生。这就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么?不记得什么时候他还是个连走路都蹒跚的小男孩,那时候他最爱笑。不知什么事都会逗得他笑个不停。后来他长成了一个骄傲、任性又个性张扬的少年,是这紫禁城里最不可一世的天潢贵胄,没人敢说他的不是,因为他是父皇康熙帝最爱的皇子之一。现在他竟修炼得这样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看来他是曾经小觑了他。
但是此时的胤禛已经在刚才的一瞬间超脱了,他恢复了自信和坚毅。对着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弟弟淡淡一笑道,“没什么?里面热得很,出来透透气。弟弟怎么也出来了?”
胤祯也微微一笑,笑得却明显有些做作了,胤禛心里一动,看来自己的亲弟弟他还不够炉火纯青。
胤祯环顾了四周又向他道,“我就是特意出来找四哥,四哥若是不介意,一起走走?”
胤禛向台阶下面走去,向着身后的弟弟以愉悦的语调回答了他,“这有何不可?”
两个人一起绕过了德妃的寝殿向后面走去。后院的雪并没有扫,厚厚的一层,踏在上面脚下“吱吱”作响。十四阿哥这时方显出顽皮本色,不停地在那还没有人走过的地方踏过去,只为了听那响声儿,一边还要放声向胤禛笑道,“四哥快来。”看着他尽情嬉闹的样子胤禛心里又渐渐温暖起来,这究竟还是他的亲弟弟。等十四阿哥在那井亭下停下来的时候,四阿哥也慢慢踱了过去,两个人都站在井亭下望着这座熟悉的永和宫,他们都不知道在这里出入过多少次了。
“十四弟,我们有多久不曾这样了?难得你还有这个兴致。”四阿哥有些感慨。
十四阿哥眉头一挑,那掩藏得并不深的骄傲本性又暴露了出来,冲口便道,“我倒是有这个兴致,只怕四哥才是有意疏远弟弟。”
胤禛并不与他真正计较,有意无意地笑道,“我府里你倒是等闲也不愿过去,只怕是那附近你倒是常去的吧?”
紧邻着四阿哥的和硕雍亲王府附近就是八阿哥胤禩的贝勒府。四阿哥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他的意思十四阿哥自然不会不懂。十四阿哥这次倒没有那么激动,背了双手好像一下子又从刚才那个骄傲、任性的样子变回了现在新的稳重而有成府的十四爷,表情很严肃地慢慢说道,“四哥那里我是不便过去不假,至于四哥说的那个‘附近’我如今也并不常去。不管四哥相信不相信,弟弟做事向来是凭心性任意为之,不会那么容易被人驱使。”
四阿哥微微一笑,“十四弟言重了,兄弟之间何来的相信不相信。”
十四阿哥忽然也双唇微微一翘讥诮般地一笑道,“四哥如今倒有这个心情,听说你府里倒是不平静得很。”十四阿哥说的轻松,自然是因为事不关己,但是凭直觉又能从他眼睛里留意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
四阿哥心里颇为惊异,他府里规矩极严,有什么事也很难传到外面,更何况还是传到十四阿哥这里。定神笑道,“多谢十四弟关切,这段日子是不平静啊。你两个嫂子年氏和李氏所出的两位格格都殁了,我心里也……又恰逢皇太后崩逝……真是伤心至极。”
十四阿哥瞧了他良久淡淡道,“四哥,事已至此还是多怜取眼前人吧。”
看似无头无尾的一句话四阿哥心里颇为疑惑,只道,“出来得久了,恐母妃惦记着,回去吧。”二人这才又踏雪回到前边殿里。
胤禛、胤祥和胤祯一起出了永和宫。三个人比肩踏着积雪由着东六宫的夹道向外面走去。偶尔还能看得到夹道之间不知哪一宫的宫女住的板房,低矮又密集,而与之相邻的就是东六宫高大巍峨又秀丽奢华的宫殿,这是给主位或是有名位的宫眷住的。
三个人谁都没说话,一直到出了宫,十四阿哥胤祯极豪爽地向胤禛和胤祥告辞笑道,“我知道两位哥哥有话说,弟弟正好也有事,就此别过了。”就算是个七窍玲珑心也用不着如此刻意外露。
胤禛抿了抿唇,拿出兄长的身份道,“如今已经是大将军王了,眼看着就要代父皇御驾亲征,怎么还是这么毛躁?我们并没有什么话要说,倒是有话嘱咐你,这一去非比寻常,自己多拿些小心,不要给父皇、母妃还有我们这做哥哥的丢了颜面。”
这话说得完全是站在兄长的角度关爱幼弟,十四阿哥不能不领情,把刚才那挪揄的味道去掉,极诚恳地笑道,“四哥教训得是,弟弟记住了。”
又向十三阿哥胤祥道别。胤祥也半开玩笑道,“我和四哥倒没有格外体己话说,本想邀你一起去赛马,你倒先说出这样话来,倒叫我这做哥哥的心寒了。”
十四阿哥故作为难一笑道,“是我愧对两位哥哥,无奈家里胭脂虎啸也不好惹。眼看着就要走了,也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不忍伤了她的心,唯有多顺着她些罢了。倒让两位哥哥见笑了。”
胤禛和胤祥原没料到胤祯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有些语塞,却各自心里都走了神儿。有人可疼也是种福气,不知胤祯说的这能让他顺着、哄着的女子又是谁,竟让他这样任性的人都转了性。
胤祯又笑道,“弟弟先告退了。”上轿而去。一直到轿子走出极远了,胤祯才在轿内吩咐去朝阳门外的八阿哥府第,一时心里又觉得空空的,好像失落了什么。
待胤祯辞去了,胤祥方笑道,“四哥,好久没有骑马了,想不想去?”胤禛看他这样心情开朗,自己心里也忽然升起了豪气,笑道,“既是十三弟有这个好兴致,哥哥自然奉陪到底。”
西郊距离胤祥的园子不远处有一片极空旷的开阔地。胤禛骑的是胤祥的“乌云翻墨”,胤祥自己骑的是“白雨跳珠”。极目远望去天地几乎成一色,只在极远的地方有一条不并不太明显的分界线。今天并不是个好天气,并没有很好的阳光,所以在雪野里奔驰得极快时也并不会因为时间太久而刺目,并因此而迷失方向。层云密布的阴沉的天空又不像是雨雪之前乌云压顶时那么让人觉得沉闷,天空里极远的地方其实是一片鱼肚白,很亮,总让人觉得有期望。地上的积雪厚厚一层,又松又软,和再下面的一层泥土融合在一起。“乌云翻墨”和“白雨跳珠”都是胤祥最得意的马,跑起来脚步极轻快,让驾驭它们的人有一种翩翩欲飞的感觉。胤禛和胤祥都是从小跟着谙达学骑射,这样时候骑着马飞驰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放松和享受。天地之间能看到两个极英挺的深色人影稳稳地贴在马背上随着上下颠簸而适时轻松地调换自己骑马的英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