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里面窗子都紧闭着,有点黑。努力适应了里面的光线,便看到一个水粉色的女子的身影走来,就是玉沁。玉沁也认出来是四阿哥,惊魂未定地福了一福,“是四爷……”
四阿哥心里愈发起疑不知道玉沁究竟要与自己说什么事,倒先把她自己吓成这个样子。玉沁直起身子来,一眼瞥见门外四阿哥身后也没有什么人跟着,这才定了定神,竟拉了四阿哥的袖子道,“四爷,进来说话。”便扯着四阿哥走到里面一个较隐蔽的地方,从而不易于被人察觉。
玉沁在昏暗里抬起头来看了看胤禛,并且不自觉地挨近了身子两手攀上他的两臂,轻轻叫了一声,“胤禛……”
在昏暗里他看到她眼里有什么东西亮晶晶地一闪,看不清楚她的神情,但是他能从她的声音里分辨出她似乎有些失落。也许不是失落,是失望,甚至是绝望。除了绝望还有一缕担忧和恐惧。
“怎么了?”他放柔了声音轻声问道。
那一颗亮晶晶的东西从她眼里滑落了,像是流星闪过。她的声音开始轻颤,“皇上已经拿定了主意,即刻就要下旨……”玉沁一边有些哽咽着一边又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但是她这一个开头却让胤禛心里猛然一跳,两耳有些轰鸣作响。玉沁调整了呼吸又接着道,“……命十四爷带兵去青海,要封十四爷做大将军,还要晋王爵……”
胤禛此时才暗中微微舒了口气。虽然这确实不是个好消息,但是比起他刚才的预想来又真正是好得太多了。这样十四阿哥做了大将军就等于是八阿哥一干人等手握了重兵。但是至少他还有一个年羹尧在西北可以与之相抗衡。而且就算是兵权归了八阿哥等人,这也并不是什么不可逆转的事。况且兵权是国之重器,如果八阿哥等人敢乱用,也不会有那么容易。
无数的念头一转,心里已经安定下来。更有感于玉沁的这份担心,原来她伤心,她失落,她失望,她绝望,她担忧,她恐惧……全都是为了他。这消息想必也是她在父皇身边当差费了心思听来的密闻,而把这消息传给他她就本身已经犯了死罪。这事若是无人知道便罢,若是有人知道了她一定是性命不保。
胤禛心里极安慰,伸手扶了她的两肩,柔声道,“你就是为了这个么?”玉沁看他好像并不慌乱,还是极有把握的样子,自己心里也安定了许多。但是得到安定之后由极度紧张到极度放松,反倒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
胤禛在黑暗里抚上她的脸颊,将那一颗滑落的亮亮的东西抹去。玉沁猛然投入他怀中抱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前,断断续续道,“胤禛……我……害怕……你不会……不会……是不是?”浑身颤栗越发将自己的身子贴紧了他。
胤禛犹豫一刻,终于抱紧了她,柔声安慰道,“沁儿,别怕,我不会……以后不要再这样了,若是父皇因此而重责你,我难辞其咎。”
玉沁在他怀里抬起头来,“胤禛,叫我夭夭,好吗?”胤禛低头瞧了她半晌,但最终还是未叫出口来,轻轻将玉沁推开,“你该回去了,出来久了不适宜。”
临出屋子的时候和露回头一扫,这里显得空旷许多。不只是她的主子年氏侧福晋,连她也一样对这屋子没有了任何的好感。雪诺不肯回头,吩咐道,“走吧。”说着便先一步出了屋子。
她刚去向嫡福晋乌喇那拉氏辞行,乌喇那拉氏神情淡薄得很,几乎没有一句多的话,给人感觉好像懒懒地在应付一般。雪诺自然也没有多的话,很快就从乌喇那拉氏的屋子里出来。这个时候胤禛不在府里,她是知道的,这一走也许她再也见不到他了也说不定。
掀开车窗帘子向外面望去,渐行渐远的和硕雍亲王府的红色大门一直到走出很远还很清晰。雪诺毫无留恋之意,这座亲王府几乎没有给过她一丁点儿快乐的记忆。渴望着快点到园子里,从今往后可能只是她在那儿独居。但是那偌大的一个园子从此就可能只属于她一个人了,那里不会拘了她的心性,那里有她最美的记忆。虽然这一切已经烟消云散,但是毕竟她拥有过,哪怕以后只是沉浸在那对美好的怀念和幻想中,那也比闷在这杀人不见血的王府里要好上百倍。
四阿哥在府门口下轿穿过大门的时候一眼瞥见院子里有几个老嬷嬷不知道聚在一起议论什么。等瞧见他进来,那几个老嬷嬷吓得一哄便散开,纷纷上来行礼恭迎他回府。四阿哥心里猛然记起早上的事,没说什么挥挥手命她们散了,自己顺着那青石铺就的大路往王府里面走。大步从中路穿过前面的几座大殿,到了后庭。果然雪诺住的那院子院门一半掩着一半开着,里面已经完全是人去楼空的气象了。好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一样走到院门口,将那掩着的一扇门完全推开走了进去。
院子里干净、整洁极了,没有一个人。天色很暗了,上面那三间房舍都黑着没有亮灯,就显得有些凄凉似的。四阿哥从外面盯着那屋子的窗户,记起雪诺初嫁的那一夜,他就是在这屋子里真正拥有了她。但是就是从那一夜埋下了惹祸的根苗,她不快乐,他也一样不快乐。他最快乐的记忆是那个雪夜,也是在这院子里,她开心得像个孩子,只要看着她这样开心他也觉得无比地甜蜜。
是啊,他忽然警醒了。长久以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在跟谁较劲?他在恪求什么?但是他又得到了什么?似乎只有她开心的时候他才得到的最多,也得到了全心全意的满足。如果是这样,那只要让她开心不就足够了么?
这时那窗上蓦然染上了暖暖的桔红色。屋子里有人!她没有走,她还在这儿。他不能再错失机会了,不能再与她错过。大步走上前去推开房门走进去。一个正在洒扫的老嬷嬷被突然闯入的四阿哥吓了一跳,愣怔了一刻赶忙上来行礼。四阿哥那喉头一动,将即将要溢出口来的“诺儿”两个字又咽了下去。既失望又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那老嬷嬷看他神色不对便赶紧出去了。
四阿哥又向里面走去。里面是雪诺住的屋子。或者应该说是他们一同住过的屋子,现在空荡荡的。他的心里也好像失去了支点,刚才的那些想法全都烟消云散了。看到床边的衣架横杆上正挂着他昨天穿过的衣服,孤零零的格外显眼,慢慢走过去将那衣裳拿下来。昨天夜里的某一刻他还觉得拥有她让他无比温暖,心里得到了鼓励和安慰,但是失去的时候也同样很快。
果然像玉沁透露给四阿哥的那样,康熙五十六年冬天,康熙帝的第十四子胤祯从原本并不惹人注目的情形完全变成了最引人注目的一位皇子。他被授为抚远大将军王,假天子仪仗以代父皇御驾亲征的名义就要出师青海了。
十一月的冬天其寒彻骨,清冷的早晨四阿哥从太和斋书房内出来。院子里几株老柿子树的干枝上堆着积雪,他抬头逆着微曦初露的晨光仰望。忽然发现有一株树的树梢顶上竟然还有一枚火红的柿子不肯服输地仍然在枝头随风摇曳,好像很骄傲的样子。四阿哥不顾迎着朝阳刺目,很认真地盯着那树梢上的柿子看了好半天。
路过年雪诺住的院子时,那院子的门仍然半遮半掩着。从那一隙里可以看到院子内的雪没有任何被人践踏过的痕迹。他稍稍一停顿,雪诺在院子里戏雪的样子和她的笑声又无比清晰地在他脑子里出现了。他有多久再没有见到她了呢?
想起今天给父皇请安之后还要到永和宫母妃那里给十四阿哥送行,于是又恢复了往常里那镇定自若的神情提步向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