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湖岸边,九洲清晏书房的窗户是玻璃窗,雍正早就看到柳夭在湖边失神的样子了。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他就这么摒退了一切仪仗,一个人漫步走过来了。
柳夭倒是完全没想到会在这儿无意间遇到皇帝。对于她来说,他还是个陌生人。可是,又好像不是那种陌生人之间的感觉。稳定了心神肃了一肃,然后便要跪下叩首。
“免了罢,不必在这雪地里给朕行礼了。”这大概是他目前为止跟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句话让她明白,他的赫赫威仪之下也有温和的另一面。慢慢直起身子,当然她是不会跟他没话找话说的。这可不是在她的时代,说错了话也不要紧。他是天子,何况还她还知道他对她一开始就有恶感,那还何必要自找苦吃呢?
“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雍正打量着柳夭问道。他是皇帝,他当然可以凭自己高兴说任何想说的话。
是啊,在这儿做什么呢?柳夭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脱口道,“奴婢正要回莲花馆去。”她住在莲花馆,他是知道的。她是从交晖园进圆明园的,他自然也知道。皇后的一举一动没有他不知道的,既然如此,柳夭进了圆明园就是他的默许。
“你不是刚从莲花馆来么?即刻就再返回去么?”雍正也脱口问道。柳夭心里一跳,他怎么知道她刚从莲花馆出来?就要再返回去呢?不过既是如此也无所谓,索性大方道,“奴婢听说怡亲王殿下染了重病,奴婢心里惦记,想跟皇后请辞,准奴婢回交晖园去。”跟皇后说话还是要费周折的,更何况皇后心里怎么想她并不知道,也没把握皇后一定能准她走。若是如此,那当初还勉强留下她做什么呢?既然有这个机会遇到了皇帝,还不如就跟皇帝说清楚。反正雍正对她没好感,说不定就下旨放她回去了,那到时候皇后也没办法。这么看来,几乎就是有把握的。
雍正看着面前这个单薄的水蓝色的影子,听到柳夭说的话,不由得走上两步,挨近了她。本来两个人的距离就够近了,这下几乎是不足盈尺地对面而立。刚才她说惦记着允祥?他还能看得出来她眼睛红红的,有流过泪的样子。心里忽然莫名地生起气来,竟有种妒忌感。忍不住又重复问道,“你很惦记他,是么?”
“是。”柳夭答得毫不犹豫。而且她也没有犹豫的理由。
“那朕就偏不准你去。休想离开园子,朕要随时能见到你。”雍正声音恨恨地道。柳夭心里相当震惊,他竟不准她回交晖园去?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习惯性地抬头来看雍正。雍正已经转身而去。
除夕夜,元旦,正月初二、初三……一个年就这么过完了。不比在宫里,园子里没那么多的规矩。别说柳夭是第一次在圆明园里过年,就是皇后、齐妃等人也是第一次。不明白为什么,雍正就是不想回宫里去过这个年。不过,不管怎么说,过了年就是雍正五年了。
柳夭心急如焚,不光没再听说交晖园里的消息,连福晋兆佳氏都没再见到。而皇后竟渐渐地拿她当宫女使唤起来,正月十五日命她去牡丹台给齐妃李氏送克食。
柳夭提着食盒子从后湖边过去,一时忽然又想起那一日的事,竟不清楚雍正是怎么知道她刚从莲花馆来又即刻又要回去的?难不成是天子便手眼通天?全都看到了?
过了后湖,东岸的园子就是牡丹台。宫女好像知道柳夭是皇后从莲花馆派来给齐妃送克食的,即刻便把她带到齐妃的寝殿外,也不加盘问,只说请她进去,然后便离开了。
柳夭顺着那一道文石坡上了月台,面前有殿宇三间,只是一个人也没有。殿门大开着,便提着食盒子进了殿内。奇怪的是殿内还是一个人也没有,好在这食盒子也不重,便等了一会儿,以为会有人出来接着。可是眼看着等了几乎足有一刻钟,还是没有人出来。便自作主张把食盒子放在当地圆桌上,左右顾盼问道,“有人么?齐妃娘娘在么?”
“额聂不在,我等姑娘多时了。”柳夭的话音未落竟然看到三阿哥弘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件枣红缎袍,又是肤色白净,更衬得风流倜傥的样子。看到柳夭一点不吃惊,难怪说是等她多时了。
柳夭总觉得弘时心性不正,从打守陵大臣府第见过他之后就没有好感。忽然在这儿见到了,心里一惊,看着弘时走近了,忍不住退后一步,正色道,“既是三爷在这儿,那正好。”她指了指桌上的食盒子,“我奉皇后之命给齐妃送克食,三爷看到了,也算是我送到了。”说罢转身就向外面走。
“等等!”弘时忽然声音拔高喝道。柳夭被他声音一震,不由停下来,还未转身,弘时已经走到她近前了,身子拦在殿门处,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就这么不待见我么?刚来了就想走?”
柳夭心里有些惊跳,但是面上却不肯露了怯色,仍是正色道,“什么待见不待见,三爷言重了。我来给皇后办差,差使办好了自然要回莲花馆去,什么叫刚来了就想走?奴婢不是园子里的宫女,更不是牡丹台的人,没理由在这儿久留。”
“若是我请你留下呢?”弘时仍然拦着不放。“请姑娘屈尊与我说几句话,不知可成不成?”弘时的笑渐渐变得有些邪惑,居然又逼近了一步。
柳夭只得又后退了一步,一边想着对策,一对应对道,“三爷是天潢贵胄,奴婢实在是没有什么话跟三爷说。更不要说什么屈尊不屈尊,奴婢当不起。”眼看着弘时一步一步进,她一步一步退,已经快要退无可退了。
“你刚才说的好,你不是这园子里的宫女,你是什么来历我也大致知道。”柳夭一不小心撞到身后的一个鼓凳,向后一闪,弘时飞快地一把捞了她的腰便挨近了她。“这些倒也不必计较了,爷就是爱上了你这倾国倾城之姿,想娶了你做侧福晋,你看好不好?”
柳夭直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吓得身上一颤,没来由地不知道弘时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双手使劲推向弘时胸前,反被他紧紧圈住。口里辩道,“奴婢不是上三旗的秀女,没有拴婚的资格。倾国倾城的女子有的是,请三爷还是另择别人吧。”
“我就是要定你了。你不就是十三叔的人么?我就去跟十三叔讨了你来。我就不信十三叔会不放人?”弘时紧紧地把柳夭固定在自己怀里。忽然放柔辞色道,“放心,这儿是母妃的地方,我不会在这儿要了你,我还不至于这么轻贱你,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这话让柳夭身上打了个冷颤。总有一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感觉。她得罪过他么?心里恍惚,就算是允祥心里那人是诺儿,不是她,难道他就真的会把她拱手让于别人么?
弘时的唇已触上她面颊。忽然身后传来又高又亮的女声儿,“哟,这是做什么呢?”惊得柳夭忙推开弘时,弘时却好像一点也不惊慌。她转身看时,一个黑色锦裘的影子一闪,竟是雍正。而那说话的人自然是齐妃李氏。
雍正打量着眼前的情景,面上看不出来他究竟是什么表情。齐妃李氏也不敢再说话了,一个劲窥探雍正的脸色。弘时倒还从容,走上来行礼,口称“子臣给父皇请安。”
柳夭竟一时忘了这个规矩,并没有上来行礼,也没有人提醒她。雍正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弘时,又看了看柳夭,再看看李氏,淡淡问道,“三阿哥,你额聂说你病了,朕特意来看看你,这么快就好了么?”
弘时莫明其妙地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母妃李氏,眉头皱了皱,没想到她用了这么一个拙劣借口把皇帝请来。索性叩头道,“请父皇恕罪,是子臣不肖,不是额聂的过错。”
欺君之罪,这是多大的罪名?何况还是雍正这样脾性暴躁易怒的皇帝。谁都以为他要大发雷霆狠治三阿哥。齐妃听儿子这么一说,也吓得“扑通”一声儿跪在雍正面前,瞬间变了颜色,求道,“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想求皇上过来,所以才想了这么个拙主意。”这下母子两个人互相袒护,倒把什么都抖出来了。依着雍正的脾气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发怒,但是没想到雍正这时居然面无怒色,只吩咐道,“都起来吧。”
而更奇怪的是弘时,居然不肯起来,再度叩首。“子臣等闲见不到父皇,既是见到了,子臣想求个父皇的恩典。”李氏的心又吊起来,没言声儿,陪跪在弘时身边,有些紧张,不敢抬头。
“你想求什么恩典?”雍正并没有看弘时,忽然瞧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柳夭。柳夭几乎已经猜到了弘时要说什么,随时做好了要反驳的准备。
“子臣请父皇降旨,将佛阿拉氏指给子臣做侧福晋。”弘时竟高声朗朗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果然是为这个。柳夭向这边走来,才要跪,不想雍正又看了她一眼,还是声音淡淡地向弘时道,“原来是这个恩典。朕不准。你也起来吧。”他语气极淡,也听不出来有什么高兴或是不高兴。柳夭倒是一怔,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就拒绝了。而李氏和弘时同时抬起头来望着雍正。
李氏凑趣似地笑道,“皇上,刚才的情景也瞧见了。既是如此,不如就把这佛阿拉氏……”她话音未落雍正阴冷的目光扫来,李氏立刻住了口。
弘时却不肯善罢甘休,咬牙狠心道,“父皇因何不准?难不成是因为这佛阿拉长得像……”
“你放肆!”弘时话音未落雍正已经一声暴喝,顿时面色铁青。吓得李氏“扑通”一声儿又跪下来,求道,“请皇上息怒。”一边又扯了扯弘时,“还不快给你汗阿玛赔罪?”连柳夭都被雍正这一声儿吓得心里一颤,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发怒的样子。
弘时连连叩头,好像刚才回味过来,“都是子臣不肖,惹得阿玛伤心……”
“不必说这些了,朕不想听。”雍正不耐地打断了他,“亏你还是天潢贵胄,就这么轻飘飘地一点不知道轻重么?若是真知道有罪,如何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你是朕的年长皇子,就是这么个德行,你让朕如何不对你失望?”
一番教训已经让弘时面红耳赤,连李氏也满面沮丧,雍正看看这母子二人,忽然一眼又盯到了柳夭身上,命道,“你也不必还在这儿耽搁,速回莲花馆去服侍皇后。”
柳夭如逢大赦般这才肃了一肃,浑身轻松地去了。不管怎么说,从此后弘应当是不敢再纠缠她了。
一直到出了正月,再也没有一点从交晖园传来的消息。怡亲王福晋兆佳氏既没有按照先前的约定来接柳夭回去,也没有再约定一个新的时间,好像她已经忘掉了柳夭这个人。而自从上一次在牡丹台撞上弘时之后,柳夭的日子好像也一下子安静下来了,皇后没再给她派过什么差使。
刚一进二月,天气不同于往年,很快就一天比一天和暖起来。这一日福惠散了学一回来就有九洲清晏的太监奉旨来传话,说是皇上召见。奇怪的是不只是福惠,还命传了柳夭一起去。
柳夭这些日子以来心绪极为不宁,既没有了怡亲王府的消息,便渐渐地明白了,也许她一时回不去了。可是这样不见天日的宫禁中的生活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儿呢?难道她从三百年后破空而来就是为了这样地过完一生吗?也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吧,反倒生出无所畏惧地心思来。在皇后的冷眼中接了皇帝的口谕便和八阿哥福惠一起出了莲花馆向九洲清晏去了。去就去,对于她来说还有什么可怕的事吗?谁知道皇帝如何又会想起她来?反正已经是无所谓的事了。倒是八阿哥,本就生得单薄,近来也愈发是小恙不断,皇后司空见惯了并不当回事,柳夭冷眼旁观倒有些心疼这个小阿哥。小小年纪没了生母,既便有父皇疼爱,但是到底还是差了些,想到他也命不久矣,忍不住为他伤感。这大概是在宫禁之中唯一能触动她心肠的牵挂了吧?
散学本就晚,尽管八阿哥因病目前只是半功课,但是等他散了学接了圣谕,再从莲花馆到了九洲清晏也已经过了申正时牌。天色渐渐有些灰暗起来,基本感受不到阳光。从后湖边进了九洲清晏的北门,紧挨着的就是九洲清晏殿,皇帝日常行止坐卧的地方。被太监引着进了殿内,这是柳夭第一次来这里,但是进门处却让她大大地震惊了。
都中的早春二月就算是春信已至那也不过是枝上一点米粒大的绿芽,地上隐隐的一抹碧草罢了,哪里更还能看得出来与冬日时的不同?而九洲清晏殿内却已是一室地芝兰生香。柳夭只认识那白色花瓣上一抹胭脂红的是兰花,还有各种各样的花:有成串流金闪烁的鲜嫩黄色,有馥郁浓重逐队成球的玫瑰紫,还有娇嫩至极一簇一簇的粉红色,衬着浓翠欲滴的叶子格外得好看,又叫人心里头格外的精神。这些花儿都种在琉璃花盆里随心所欲地点缀在这屋子里头,真正是满室生春,又格外透着香气儿。竟没想到雍正是这么爱花的人,一室内春意盎然、生机勃勃,极有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