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哥……”柳夭刚想推辞,忽听身后一个男子的声音,“八弟,你在这儿做什么?外面冷你又生得弱,不怕受了寒生病么?”福惠松开了柳夭的手,又恢复成了小大人的样子,叫了一声“三哥”,一个青年男子已经走到了近前。柳夭一下了就认出来,正是在守陵大臣府第见过的三阿哥弘时。原本就对弘时没什么好感,总觉得他行为不端,不想偏在这儿遇见。
弘时也穿着香色棉袍,似笑非笑地瞟了柳夭一眼,有些倨傲地道,“怎么,不给主子请安么?”这话里好像有意要显示自己身份尊贵似的,更惹得柳夭心里不痛快。可是这毕竟不是三百年后她的时代,福了一福,“给三爷请安。”算是应了个景儿。弘时倒也不为她敷衍而生气,极有耐心地打量着柳夭,仔细地瞧,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仔细看她,怎么看都分辩不出她和他记忆中的敦肃皇贵妃有任何的区别。一边笑道,“这就不耐烦了么?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你仔细看清楚了爷,好儿多着呢。”话说得愈粗俗,柳夭福一福道,“三爷想必是来给齐妃娘娘请安吧?不敢耽搁了三爷的功夫儿。”说罢便想拉了福惠走开。
“汗阿玛!”一转身却看到福惠望着不远处一乘明黄肩舆有些兴奋地道。果然那一队仪仗竟正是雍正从此经过。柳夭隐约看到那肩舆上一中年男子着暖帽,身上黑色锦裘,似乎正向这边注目而视。接着那一队仪仗明显就变了方向向这边而来了。
那肩舆渐渐地走近了,柳夭看清楚了肩舆上那男子的样子。他头上戴着缀满红缨、红绒结顶的青绒常服冠,身上黑色锦裘,衬得肤色有些苍白,横在上唇上的一抹浓须如同墨画,再加上那微微挑起的眉棱,既使不说话,面色平静也能够让人感受到他的严恪和威仪。他的双眉不是那种粗重的剑眉,相比之下略有些细,反倒显得更浓烈而精致。他不是那种清朗俊逸的面孔,但是又格外让人忍不住感受到一种吸引力想多看几眼,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那么意态万千的眼睛,这样的眼睛震怒时可丧人胆魄,柔情时可化人心魂,凌厉时可洞人心腹,忧凄时可痛人肝肠。而此时他也正面无表情地向这边看过来,只是无端地让人觉得冷峻迫人,带来了莫大的威压。
时光暂时停止一般,眼前的一切也都凝固,柳夭无所顾忌地看着这男子,好像努力在记忆里寻找什么。肩舆上的雍正也看到了在两个香色服饰的皇子中间那一个银红色的影子。像,真的太像了。不,根本就是,是雪诺,完全一模一样。他心里跳得厉害,但是他仍然端坐在肩舆上不动声色。渐渐地近了,他看到她也在看着他。但是她的眼神是陌生的,他一眼就能分辨出来。雍正渐渐蹙了眉,心头又平静下来。忽然不自禁地微微摇了摇头。只是生得一模一样罢了,这不是他的诺儿,他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的不同。是不是他的诺儿他怎么会分不清楚呢?慢慢地有些失望,想吩咐离开,但是一眼又看到了福惠那期盼的目光,便命将肩舆停下来。
福惠已经走上去给父皇请安。弘时走近了柳夭,放低了声音,“怎么?连见了父皇你都不行礼么?”说罢便撇下柳夭也走到肩舆边去给父皇请安。柳夭从弘时口里认定了,这果然就是皇帝。那个让她在清史中读到过、迷惑过,也认真思考过的雍正皇帝。缓缓走上来,肃了一肃,再跪下叩首,“奴婢佛阿拉氏给皇上请安。”算不上完全心甘情愿,但总比给皇后、齐妃、兆佳氏等人行礼的时候要情愿多了。
仍然坐在肩舆上的雍正原本正俯身和福惠说话,这时又抬起头来。他和她的距离这一次真的好近,他仔细地瞧了半天,忽然用满语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他的诺儿是精通满语的,而柳夭却全然听不懂,一怔之下有些不明白地瞧着雍正。雍正面上的表情似乎有些烦躁,竟像是有些发怒似的。他什么也没说,福惠帮她解围,转身道,“汗阿玛赐你平身。”
柳夭这才慢慢站起身来。这倒让她奇怪了,看皇帝的样子好像一见面就对她有了恶感,这是为什么呢?允祥和允禵都是因为她长得和诺儿一模一样而对她百般温柔相待。不是说爱屋及乌吗?诺儿是雍正的妃子,他怎么倒正相反呢?难道说那个敦肃皇贵妃原本就不得宠,所以皇帝才一见她的面就因为她长得和诺儿一模一样而对她没好感?好像也不对,兆佳氏不说皇上是一心只疼诺儿的吗?
这边厢胡思乱想,那边厢雍正早就盯着两位皇子盘问起功课的事了。似乎早就把还有柳夭这么个人的事丢到了一边,连看都不肯再看她一眼。这倒也无所谓,反而让柳夭心里轻松。觉得自打莫名其妙穿越了时空她就成了别人的影子,诺儿成了时时笼罩在她心头的阴影,再也不想别人把她当做诺儿了。幸好皇上一眼就看清楚了,没有因为她的外表就把她也当作诺儿,已经让她心生感激了。
肩舆起驾时,柳夭和弘时还有福惠一同跪送皇帝,看着雍正的仪仗向那边岛上刚才她曾驻足而观望的地方去了。
允祥第一次是带着这样犹豫的心情向静慕山馆而来。慢慢地踱到门口,一边进了院子一边想着昨夜还有今天早上的事,还有柳夭说过的所有的话。心里一时迷茫了,真不知道此刻见了她该用什么样的态度。甚至想到转身而去,不是逃避,是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把一切都想清楚。
静慕山馆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好安静。进了屋子里,连秦桑和夏嬷嬷都没看到。一边向东屋踱来,一边唤道,“夭夭?”没听到回声。这才有些纳罕,自己挑了帘子进来。居然看到兆佳氏正从炕边上站起身迎上来,面上怯怯的。而屋子里除了她之外就一个人也没有了,没有柳夭的影子。
允祥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立定了瞧着兆佳氏,一双又黑又大的眸子里满是寒意,“她去哪儿了?”
允祥的追问让兆佳氏心生惧意,忽然“扑通”一声儿跪倒在允祥面前,“爷,都是我的错,求爷重重责罚我。”
允祥身子微微一晃,好半天没说话,终于还是扶着炕桌站稳了,“说,说清楚。”
雪后仍然是阴天,下半晌刚到了申末九洲清晏的书房里就暗下来了。透过玻璃窗遥望后湖,胡面上早就结了冰。原本质如青玉,现在又覆了一层白雪,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本色了。雍正唤声“来人”,一个伶俐的小太监进来,雍正头也未回,有些机械地又吩咐道,“掌灯”。
屋子亮起来了,他喜欢这个时候暖暖的灯光,可以暂时地驱散心头的寒意和孤独感。小太监小心翼翼地躬身问道,“皇上还有何吩咐?”雍正没说话摆摆手,小太监会意地退了出去。
雍正拿起一直放在书桌上的那个小木匣,轻轻地打开,慢慢地从里面拈出那一幅柳夭的画像,仔细将它铺平在桌子上。就着桌上的灯光认真地看,原来看这画像的时候怎么看都觉得就是雪诺,但是今天再看,完全是不同的感觉,越看越觉得就是今天看到的那女子的样子。这样的笑容,不是他的诺儿。那银红的影子衬着一片漫天漫地的白雪,真如一枝娇艳的海棠花初绽,让人难以忘怀。
允祥听完了兆佳氏讲的今天发生的所有事,心里只有一个感觉,怕什么来什么,究竟还是发生了。可是事到如今,他反倒平静了。平静得甚至没有再对这件事说任何一句话,只是慢慢从炕边站起身来。站起身又觉得有些迷惑,他该去哪儿?他要去哪儿?回身看了一眼刚才坐着的那窗下的木炕,眼前恍惚还是柳夭的影子。这屋子里好像一下子冷清了。
忽然悲从中来,不管是诺儿也好,还是夭夭也好,他已经彻底地失去了。失去诺儿的时候他并未明白这一点,总不肯承认她已经走了。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清楚地悟到这一点了,可是为时已晚。他还有时光和生命可以去等待吗?最重要的是,他的诺儿真的永远不在了。渐渐觉得腹上一股热流涌上,口中腥甜……
“王爷……王爷……”仍然跪在地上的兆佳氏吓得不顾一切地站起身来扶住了摇摇欲倒的允祥。
允祥在朦胧中看了一眼兆佳氏,强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不是你的错……”说罢就不醒人事了。
莲花馆里的气氛很怪异,这是柳夭所不能承受的。皇后勉强留下了她,在春好轩的厢房内给她指了一间屋子住,这让她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心里非常不踏实。
齐妃李氏常来给皇后请安,每回遇上了,齐妃总是下死劲地盯着她瞧半天,最后总是目光冷冷的,好像她曾经什么时候得罪过她似的。至于其他的妃嫔,也知道她们日日都来给皇后请安,只是惯例而已,柳夭又不是皇帝的后宫,所以并没有见面的必要,也就根本没见过。而皇后对她的态度一直都是冷淡而拒之于千里之外,一时还弄不明白心里是怎么想的。
原本约好了的,兆佳氏会在除夕之前进园子来接她回交晖园去。眼看着日子就到了,柳夭心里一天比一天轻松。这些时日不用说,心里肯定是惦记允祥的,也许就是在他身边远远看着他也是好的吧。
久而久之,明白了皇后的心思,凡是到了妃嫔们约齐了来给皇后请安的时候,柳夭通常都会避了开去。春好轩是一座很小的院子,也无处可避,皇后倒也不禁她的足,准她在园子里逛逛。甚至还怂恿她去三阿哥弘时生母齐妃李氏住的牡丹台那边去散一散。
除夕当日白天,是兆佳氏约好了要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大早儿,皇后忽然命人来传话,说是妃嫔们都来行礼,这里地方小,让宫女带着柳夭去牡丹台暂避一避。柳夭觉得奇怪,若是妃嫔们都来,那齐妃李氏自然也会来。连主人都不在,自己这个时候去牡丹台好像有点不妥当。不过既是皇后这么吩咐了,便也只好遵了懿旨。
小宫女叫连环,是个口齿伶俐的。伴着柳夭一路向牡丹台走,一边像是很明白柳夭的心思似地劝道,“姑娘也不必有什么不自在的。既便是齐妃娘娘不在,还有三阿哥在呢。三阿哥没事时常去给齐妃娘娘请安,我瞧三阿哥每回遇上姑娘总想着多和姑娘说几句话呢。”
连环的话倒把柳夭吓了一跳,忘了这件事,弘时大概是最常出入牡丹台的人了。那皇后经常想把她支到牡丹台去又是什么意思?连环看柳夭不说话,以为自己猜得中她的心事。其实她还没弄明白柳夭的身份,便自以为柳夭也一定是想着若是攀上三阿哥就是攀上高枝了。
柳夭想起今天兆佳氏要进圆明园来接她的事,真恨不得马上就走。忍不住脱口道,“我就在牡丹台等着,若是怡亲王福晋来了,或是皇后忘了,还请妹妹派人去给我送个信儿。”
谁想到连环忽然笑道,“姑娘还蒙在鼓里呢?怡亲王福晋早就和皇后告了假,说是来不了了。”说着叹了口气,也不管柳夭惊得睁大了眼睛瞧着她,面上收了笑又道,“怡亲王病了好些天了,听说病得不轻,还吐了血。太医院的院判带着两个太医在交晖园日夜守着呢。为着这事,连皇上最近都心绪不佳,惦念着王爷。怡亲王福晋哪里还能脱得开身?”
柳夭听了她的话简直如五雷轰顶。允祥病了?什么时候?为什么?怎么她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呢?是皇后有意瞒着她不让人告诉吗?此刻哪里还有心思去什么牡丹台?真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出圆明园去。交晖园不就近在咫尺吗?一时面色煞白,身子软得动弹不得,脚下好像沉重得一步都走不动了。有些颤颤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么?”
连环看看已经到了后湖边上,牡丹台也不远了,自己又急着回去,便顺手一指,“前面就到了,姑娘就自己去吧,我回去了。”才想起来刚才柳夭问的话,顺口道,“可不是真的么?我哪里敢胡编?”说罢便将柳夭丢在湖边就转身回去了。
柳夭哪里还顾得上去什么牡丹台?怔怔地一个人伫足湖边,心里七上八下地胡思乱想起来。这圆明园里本来对于她就是人地生疏,一刻都不想久留。更何况是莫明其妙地跟皇后住在一处,对皇后和齐妃着实谈不上喜欢,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打心眼儿里的厌恶感。而皇后和齐妃对她更好像是前世的冤家似的。说不明白为什么拘着她不肯放,此刻真是恨不得飞到允祥身边去。
还抱着一点希望,就算兆佳氏没功夫进园子来接她,那自己跟皇后求情告假也是可以的吧?毕竟她又不是宫里的人,本就是交晖园的。既然来得,那也去得。这么一想,心里又好过些了。想着等一下回去,趁着妃嫔们都走了,就便就向皇后请辞。皇后应当是没有不放她走的道理。
心里暗自斟酌了一番说辞,便又想到允祥身上。也许她不应该像这样儿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如果什么都不知道,或是都看得开就好了。至此允祥的影子一直浮在眼前,或是他笑,或是他说话,或是他流泪,总是他,全都是。想起他温情相待时的样子,有一种痛彻心肺的感觉。恍然觉得就算她做了别人的影子,只要他在她身边,就真的不行吗?
忽然又想,也不知道允祥病得如何了?病榻之上的他,也曾这么思念她么?这才发现沿着湖岸已经走出好远去了。估计着时辰差不多了,索性就不去牡丹台,直接回莲花馆去跟皇后说,简直就是归心似箭。
转身便向来的方向走去,等走出一段蓦然发现前面一个着黑衣的人立于湖边的雪地里,黑白之间格外分明。走近了看时竟发现是身着黑狐端罩的雍正正一个人站在她面前若有所思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