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让柳夭震惊得还不止于此。这个地方她好像来过,那么熟悉,亲切得好像自己的屋子一样。抬起头来几乎不用四处寻觅,立刻就看到了北墙上挂着一幅极长的横轴,是水墨的纸本,画上是初秋的景色,布局极好又疏密有间富于变幻。画上之景致磅礴处层峦叠嶂、云山雾罩;精巧处又松秀石挺,烟村汀舍皆可仔细分辨。柳夭驻足观望了一刻,心里忽生澎湃之感,好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忘掉了她是奉命来见皇帝的,忘掉了一切,慢慢地走上前去。再仔细瞧,那幅画笔意清润,意境营造的也够缠绵悠远,真是让她爱极了。她一眼就可认出这是仿本的《富春山居图》,却说不清楚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顾不得福惠的诧异,还有殿内太监、宫女们的惊讶,有些焦灼地在画上找着什么。这殿内的太监、宫女大半都见过敦肃皇贵妃,再见了柳夭无人不惊异,并没有人敢拦她。
殿内安静得似乎掉落一根针都会听得清楚,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打断她。终于在画的一端看到了一方印章印上去的朱泥印记,四个字“破尘居士”。篆书,她却清楚得每一个字都认识、都熟悉,直到看到了它们她才轻轻缓缓地深深呼吸一个轮次,心里安定下来。目光久久不舍得离开这画,那笔触的炉火纯青间有一种极为独特的气质,这是潜藏在她内心深处从来不曾离去的一种让她痴迷的感觉。
总管太监雅图从西梢间里面出来,看到眼前情景并没有制止,也没有催促。在他看来,能这让一室生春的并不是芝兰之香,而是柳夭那一抹窕窈绰约的秋香色影子。看着她身后那一条又粗又长的乌亮发辫带着珍珠坠角轻轻晃动,那么认真地在画上寻觅着什么,雅图就觉得心里有一种很安慰的感觉,好像从此开始以前的一段时光都要被改变了,这真的就是周而复始的轮回吗?
柳夭觉得有异,慢慢转身来,看到太监、宫女们都看着雅图,再看他年纪、气度,就知他必是这一处的总管太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若不是因为知道敦肃皇贵妃已逝,雅图真要以为眼前的人就从前的那主子了。不自禁地走上前来,竟向着柳夭请个安,脱口道,“主子请进去吧,万岁爷就在书房里。”临了忽然又加了一句,“万岁爷圣躬染恙,若是见到主子说不定一高兴就圣体康泰了。”听他这样的话,柳夭只蹙眉笑了笑没说什么。他那个主子,每次见了她都千年寒冰似的,几乎连笑模样儿都没有,这会儿就能高兴了?
雅图说着便引了八阿哥福惠和柳夭向西梢间的书房去了。柳夭有些诧异地向东次间处望了望,连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但终于还是跟着雅图向西边走去。
向西而行,直到西梢间,这便是皇帝的书房了。雅图亲自上前将帘子挑起来,命随行的大批太监、宫女都在外面候着,请八阿哥福惠和柳夭进去,自己也跟着进来,身后还有从莲花馆带来的嬷嬷、宫女们。
屋子里很安静,可能是因为窗上装的是玻璃,所以还亮得很,不用掌灯。柳夭看到玻璃窗既有些意外,又觉得亲切,这才是接近她的生活的用品。再一侧身便看到雍正正倚在罗汉床上,手里捧着一本折子认真细读,根本没看到殿内进来这许多人。他看上去气色不太好,面色有些暗沉,垂目专注地看着手上捧的折子,只有那两道挑起的浓眉还显得那么精神和精致。他时不时地咳嗽几声儿,倚床半躺半坐的姿势却未改变。他身上穿着半新半旧的檀色常服袍,背后靠着一个香色靠枕,身上还搭着一幅薄薄的蓝绫被子。其实说起来这殿内并不怎么冷,可见他确实是身子染恙,不怎么康泰。
“皇上,八阿哥到了。”雅图走近罗汉床,躬身用低沉轻柔的声音提醒仍然沉浸在自己思维中的皇帝。雍正“嗯”了一声儿没说话,继续盯着折子看着。柳夭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过了半晌,雍正的目光终于离开了那折子,抬起头来,一眼扫过来,正遇上柳夭好奇探究的目光。她竟这么大胆地瞧着他,倒让他心里有些意外。柳夭收回目光,跟着福惠身后,和嬷嬷、宫女们一起给皇帝行了请安礼。
“福惠,来。”雍正把折子递给雅图,向八阿哥伸出一只手,显出一个慈父的本色来。“是,子臣在。”福惠起身上前扶住了父皇的手,被拉到了罗汉床边,仰着一张小脸认真地问道,“子臣听说父皇圣躬违和,可请太医调治过么?”小小的年纪倒是少有的成熟,让柳夭心里有些微微发痛。不管怎么说福惠也是幼时失恃的可怜人了。
“阿玛的身子自己清楚,你不必平白担忧。”雍正拉了福惠坐在床侧,搂了他低低絮语地问起话来,面上还时不时地微微一笑。连雅图在侧都觉得极为欣慰,他很久没见到过皇帝有这样心态平和、安宁的时候了。柳夭等人还跪在地上,没有圣命自然不敢擅自起来。只是她早就忘掉了这一点,看着眼前的父慈子孝心里有些感动。没想到她潜意识里认为的那个铁腕刻薄的无情皇帝还有这么温情的一面。
雍正并没有让八阿哥久留,等问完了话便命回莲花馆去了。而这一次召见,虽然指名要柳夭一起来,但是自始至终雍正并未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都没有主动地看过她一眼。等行了叩辞礼,柳夭一身轻松地跟着八阿哥从殿内退出来。
直到看着那一抹鲜亮的秋香色影子完全消失,雍正便将雅图等人也都摒退,一个人掀被下床,趿了双梁缎鞋走到书格边又拿出那一个木盒子,再坐到窗下的书桌边。从里面将那一幅绢画取出,在桌子上铺好。未及看画先看窗外,这时已经能看到后湖边柳夭和福惠的影子。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好像都在笑。一会儿福惠跑开去,柳夭在后面又追上来。只有他们身后的嬷嬷和宫女们不敢忘了规矩,仍然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么活泼又轻盈的身影,深深地留在了他记忆里。
对着绢画看了好久,心情忽然前所未有地轻快起来,好像连久病的身体都要得以重生而不再那么沉重了。慢慢将那画又重新折好、收好,连同盒子一起亲手放回原处。吩咐一声儿,“来人。”进来的却是福顺,命道,“叫雅图来,朕有话吩咐他。”福顺早偷窥到皇帝神色难得这么和蔼,忙领命而去了。不大一会儿功夫雅图就进了书房。
看着雍正神采奕奕地立于窗前,与刚才满身的病态判若两人,雅图觉得连同着整个九洲清晏殿内都好像一下子从寒冬进入了暖春。不等他行礼,雍正已转过身来,盯着雅图的眼睛吩咐道,“你带人去莲花馆,把她接到九洲清晏来吧,皇后那里不宜她久留。”这个“她”不消说雅图心里也明白是指谁,只是这样的语调,这样的关切,自打敦肃皇贵妃去后他就再也没有从皇帝身上看到过。忍不住忘了规矩抬头一瞧,雍正却目光如电地正盯着他。看到雅图有异样,雍正沉了声儿问道,“怎么?没听明白朕的话么?”
雅图忙跪下叩头道,“奴才忘了规矩,皇上恕罪,奴才即刻就去。”说罢起身领命而去。雍正看着雅图退出殿外,心里其实并不踏实,好像有种前途未卜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害怕。这样的患得患失,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柳夭亦没有想到,刚刚从九洲清晏随着八阿哥一同回到莲花馆,正在同皇后禀报刚才的事,紧接着雍正就命雅图来传口谕了。而且,雅图说了,皇帝是命她即刻就从莲花馆挪到九洲清晏去,等禀明了皇后便当着皇后的面命人去给柳夭收拾东西,眼看着就要带她一起走。这让柳夭格外地惊讶,不明白皇帝为什么看她不顺眼还要把她安置在身边?但是皇后那暗中恨得咬牙切齿的样子她却是感受到了。若论起来,不光是皇后对她无好感,她对皇后也并没有好感,连着齐妃李氏,真真的好像是两世里的冤家似的。尤其是在明白了皇后和齐妃想把她和三阿哥弘时搅在一起,就更让她对这两个人厌恶了。如今看来,不论挪到九洲清晏以后会怎么样,至少可以离开皇后和齐妃远一些是她很高兴的事。眼下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交晖园去。
允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再次踏入九洲清晏皇帝的书房里来。自打腊月里生了一场病,加之心情沉郁,相沿一直到了如今三月末,中间几度起起伏伏,甚至不曾下榻,现在总算是有了好转。雍正亲点了太医院的三个最擅骨科、伤寒的太医几乎是日夜都守在交晖园,同时又派了太监也日日都去交晖园探消息。一边是自己的身子也时好时坏,一边又要惦记着这个最亲近的十三弟,也着实是难为他了。皇帝的一番心思允祥自然也明白,所以大有起色之后便不肯再将养了,执意要进圆明园来给皇帝请安,他心里怎么能放得下他的四哥呢?
允祥穿着亲王吉服,乘着雍正特许的肩舆进了园子。一路走一路望着沿途发痴,他深深地陷入自己的沉思中,时不时地忍不住咳几声儿。他知道柳夭就在园子里,就在皇后所住的莲花馆。莲花馆在前湖西岸,他入宫门向九洲清晏而去,甚至莲花馆比九洲清晏还要近。可是他没有理由进得了莲花馆,所以他也不可能见到莲花馆里的柳夭。没想到千怕万怕,最终还是如此结局,想到这儿允祥心里涌上些许悲凉意,忍不得又连声儿不住地咳起来,愈发觉得身子麻木僵硬,膝上痛得厉害。
一直到了九洲清晏殿前,肩舆才停下来。总管太监雅图早就奉皇命带着人在这儿迎允祥。一看到肩舆落地,雅图小步前趋,一边来扶允祥下舆,一边已经面上笑得似要溢出来一般。“怡亲王殿下总算是大好了,连奴才再见到王爷都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就更别提万岁爷的心思了。”
允祥被他扶着下舆站稳了,一边望着多日不见的九洲清晏,一边口里打趣道,“你这奴才,这些日子不见倒变得口如蜜糖,可见这些日子皇上心情好,没难为你。皇上在里面么?”
雅图陪笑道,“可不是么?万岁爷也一日好似一日了,奴才不知道心里念了多少声佛。万岁爷此刻专在书房里候着王爷呢,王爷请。”雅图做个手势便前面带路进了九洲清晏。
雍正听到了外面渐近的脚步声,这声音有些缓沉,甚至是有些迟滞,岂不知此刻他心里竟也是无端地紧张起来。既期待着允祥的出现,又害怕见到他。然而终究还是听到了隔着帘子雅图的声音,“皇上,怡亲王到了。”也隔帘命道,“只请怡亲王进来便罢了。”
这声音已经久违了,允祥心头一热,同时又立刻翻转成说不清楚的五味杂陈,终究定了定神向雅图摆了摆手,亲自将帘子挑起来走进殿内去了。雅图等人不敢在近处留连,也都退了出去。
允祥膝上本就有旧疾,这一次又重犯,这时走起路来还有些吃力。眼睛早就看到了他的皇帝四哥雍正正坐在窗下的椅子里看着他,便直直走了过去。此刻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殿内,无比地明亮,而雍正身上的明黄吉服袍也衬得他气色极好,允祥心里微微一喟,一颗心落下地来,感到无比地安慰。
几步之遥站定了,“臣弟给皇上请安。”雍正已经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向他走来。允祥才要行双安礼,雍正已经伸臂扶住了他,声音柔缓地道,“没有外人,不必多礼了,朕看到你便安心,兄弟之间何必还讲究这些虚礼。”说罢亲自执了允祥的手到窗边命他坐下。允祥心里愧疚之感油然而生,几乎要涌上泪来,但是两个人都是深沉的人,并不擅表白,心里又酸又热,口里却只淡淡问了一句,“四哥还好?”
雍正没回答允祥的问题,在他对面坐下来,仔细打量着他,允祥瘦了好些,面色苍白,仍然显得有些虚弱,想必这一病是大伤了元气。而至于他生病的原因,雍正心里也明白个十之七八,这也正是让他为难的缘故。盯上允祥的眼睛,似乎有些责备,“你这一病真是吓煞了朕,你不明白么?你是朕的心腹股肱,左膀右臂,朕哪一刻离得了你,你还叫不叫朕安心了?非要四哥把心给你看才懂么?”话说的也确是实话,这几个月来,他为着允祥无时无刻不在矛盾和纠缠中。此番允祥是大好了,雍正心里才一声石头落了地。若不是为着如此,只怕他从今往后心里再也不能安生一刻了。此中滋味今日见了允祥才完全参透。
很少见雍正如此动情,允祥也心内如煮沸汤。千言万语只说了一句,“臣弟对四哥的心也是一样的,只望四哥多多保重臣弟才能安心。不然……”他声音有些哽咽,强掩住了没再说下去。
雍正沉默了片刻换了个话题,“朕已经命刑部将年羹尧的儿子从那苦寒之地赦回来,总要给他留径香火,朕不想做那灭绝人伦的君主,何况年羹尧只是罪在他一身。他的儿子朕已命交于年遐龄管束,年遐龄老迈,恐不能担此责任,朕……朕恐怕也无暇顾及,往后你多上心些吧,还有年希尧,也给他个差使勿让他这么闲散下去了。”
允祥虽有些不解,但还是一一应了。雍正又沉默下来,殿内安静得有些不恰当,空气里又充溢了紧张感,好像两个人都明白了到了一个非摊牌不可的时候,有的问题不是能躲得过去的,必须要解决。
终究还是雍正先开了口,“去见她吧,她就在九洲清晏。”他留给允祥一个背影,不肯再看他。但是他话里的意思已经足够表达得明白。这个“她”是谁,相信允祥也一定是心里明镜儿似的。
允祥听这淡淡一句话,心里却好似针刺般的一痛。原来柳夭竟已经从莲花馆挪到了九洲清晏来了?若真的是这样,那他便一点机会也无,两个人真的是生生要别离了。慢慢站起身,有些不敢置信地瞧着雍正的背影,心里早就乱得如同乱麻,没再说什么,也好像忘了规矩,一个人默默地转身向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