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装饰得看不出有任何异同的轿车被一匹高头大马拉着不急不缓地进了宣武门再向西北方而去,车里坐着和硕怡亲王允祥还有柳夭,两个人都没说话,面对面地坐着。被动进了同一个狭小空间,这让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种异样滋味,都显得有些不自在。
从遵化皇陵一路策马狂奔回京城,路上有好几个时辰。允祥自然是骑惯了马,但他是从夜到昼连续打了个来回,更何况身子微恙,再加上回程时马上还要带着个柳夭,其实现在他已经很累了,只是还丝毫不敢松懈。既是把柳夭带进了京城,从此后她就是他的责任,绝不可疏忽。
柳夭从未骑过马,刚才路上时间又那么长,最主要是心里难过,这个时候她也一样累极了。不但如此,可能是因为路上马跑得太快,吹了凉风,头闷闷的,很不舒服,而且觉得好冷。侧倚在窗边,看似好像在看窗外风景,实际上已经是昏昏欲睡地有些要晕迷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终于进了交晖园。交晖园就在圆明园东南方向,是允祥得到的一座赐园,是雍正为了方便自己驻跸圆明园时允祥也有个近便的住处而赐给他的。园子里水系畅旺,花木扶疏,远可借西山之景,近可得轩馆之盛,虽然比不上圆明园那样的奇幻仙境,但是也格外地精致而清丽了。
柳夭在半昏半醒之间听到了允祥的小厮好像在外面说着什么,知道是到了一处地方。至于这是什么地方她还不知道,想着大概和允祥有关。但是车并没有停下来,还继续向里面走。这车是允祥一出遵化便命跟着的小厮先行回京城去找来候在宣武门外的,就是为了遮人耳目。
柳夭只隐约觉得车好像走得比方才慢了些,极稳极缓。坐在她对面的允祥似乎是看出来她有什么不自在地方,正在一片黑暗里有些焦灼地瞧着她。又走了一会儿功夫,这次车停了。外面没有人说话,但是允祥自然是知道的。轻轻叫了一声儿,“夭夭,到了,下车吧。”说着又静候了一刻,看着柳夭慢慢转过身子来,然后他方先下车去等。
早就有人把车帘挑起来,允祥站在车下眼睛随着柳夭从里面探身出来,扶了车围子下来,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一行一动。也许是天色暗了,没看清楚,也许是有些头重脚轻,柳夭没踩到那踏脚的小杌子,一步踏空便跌落下来。疲累过度,手上无力扶得住,惊得允祥踏上一步,脱口道,“小心。”急忙飞快地伸臂来扶。柳夭身子软软地跌进他怀中,允祥这才发现情势的严重。一臂紧紧揽了她的腰身不让她滑落,一边另一只手探上她的额头一拭,果然是滚烫,手上却是冰冷,原来是起了高热,怪不得身上觉得冷又没有力气呢。
允祥抬眼瞧了瞧,前面就是他日常住的静慕山馆,但是要过一座很长的摇摇晃晃的吊桥,看柳夭这样子走路都困难,哪里还能过吊桥?于是双臂抄了她背后和膝下将柳夭打横抱起来,一边向吊桥上走去,一边问跟着的小厮,“都铺陈好了么?”小厮赶紧回报,说是里边全收拾好了,夏嬷嬷和丫头秦桑正候着呢。
静慕山馆在交晖园几乎是正中心大湖中的一大片岛屿之上,也是允祥在园子里的寝居之处。这岛上除了这一处外,还有宜雪斋和绮春室两处,现在也都空着没人。其中一处宜雪斋是允祥的书房兼处理政务的地方,没人敢随便进去,另一处绮春室则是嫡福晋兆佳氏住的。
静慕山馆,一进来便是个极大的院落,迎门处没有照壁,倒有好大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说是假山其实用的石头都是极品,看着便是出自名家手笔,竟能在深深庭院之间用太湖石显出山之巍峨、陡峭。山颠之上是一座造型很独特的亭子,像是两个四角亭环环相扣的样子。那亭子里也是整个交晖园地势最高的地方,可以将四处风光尽收眼底。
假山正对面三间青砖碧瓦彩绘花窗的屋子便是寝居之地,房子建在汉白玉月台之上,门前有抱厦,两边有环廓直通假山两侧。允祥把半昏迷的柳夭抱着顺着一侧的环廓向里面走。这是他的园子,自然熟悉得很,但是看他面上神色竟好似一点不轻松。
这个静慕山馆是个两进院落,后面院落里比前面小许多,正中主体是一幢面阔六楹的二层小楼,允祥专用来藏书。另外两边各有东、西厢房各三间,也闲着无人居住。
允祥能感觉得到抱在怀里的柳夭冷得浑身发抖,赶紧加快了脚步进了屋子里。两明一暗的格局,进来这一明间,迎面墙下边是一座很大的楠木座玻璃围屏,黑沙地上用描金手法画着各色折枝花卉,既稳重大方又极为罕见。屏前两把圈椅并中间放着桌面同样描金花卉的小几。左右两边墙上一边是放玩器的楠木格子,一边是楠木书格,遥相对应。中间当地两边各一对玫瑰椅和小几。
小厮们自然是不能跟着上岛。夏嬷嬷和秦桑一前一后迎了出来。夏嬷嬷穿着长至膝上的鸦青色偏襟大袄,挽旗髻于顶,梳的是团头样式,收拾得极干净利落。身后的秦桑穿着青碧衣裳,额前垂丝刘海,身后乌油油的辫子,略有些好奇的神色。夏嬷嬷是内务府的包衣,从允祥成亲分府出宫就一直跟着允祥。秦桑十六、七岁,也是允祥府里的家生子,虽不是像宫里选下五旗宫女的出身,但是人格外来得机灵、懂事。原本常年在绮春室伺候,允祥觉得她人还妥当,临时命她过来与夏嬷嬷一起服侍柳夭来的。
一老一少两人一眼瞧见允祥抱着柳夭进来,面上虽未带出来,但是心里都极为讶异。两个人都是在这府里服侍日久了的,平时见允祥待嫡福晋兆佳氏真是夫妇相敬如宾,待几个侧福晋、庶福晋虽也都极为温存呵护,但是总好像淡淡地隔了一层似的。不像今天这样子,用不着多说什么,只看他抱着柳夭走进来的那瞬间便可以明白知道这女子在他心里的份量和他牵挂之深。
秦桑有些失神,还是夏嬷嬷一眼看到暗自扯了她一下方醒悟过来。夏嬷嬷挑了帘子好方便允祥抱着柳夭进内室。里面一张楠木床,月白色的床围子和水墨画的床帐,寝褥、枕头早就铺设好了,上面覆着蓝绫撒小碎花的被子。夏嬷嬷抢在前面将被子掀起来,允祥托着柳夭小心地放在床上,夏嬷嬷眼尖手快,便要上来帮柳夭脱鞋子,允祥没说话摆了摆手,亲自把柳夭的一双厚毡底鸦头履脱下来放好,然后又亲自把被子给她盖好了,这时方觉得累了。打量一遍这屋子里,想着若是柳夭住在这儿,该添补什么,一时也不能完备,只能慢慢补齐。
夏嬷嬷和秦桑看主子来回地反复看,又有些发怔,直以为是哪里没收拾好。允祥虽是宽容的主子,那是因为自重身份,但是他亦极有章法,奴才们对他还是极为忌惮的。夏嬷嬷和秦桑两个人心里有些打鼓,允祥却又再转回身来走到床边,一眼看到柳夭唇上不如先前那么鲜润,有些发白并干裂,仔细盯着瞧了半天。他直想快些叫太医来,但是若交晖园晚上大张旗鼓叫太医,皇帝必会得到禀报,说不定就以为是他又犯了宿疾。若是等天亮了再悄悄地把太医请来,他又有些等不急。
夏嬷嬷还好,秦桑看着允祥那么目不转睛又极温柔地瞧着床上的柳夭,心里实在是觉得新鲜。她从未见过王爷这样瞧过哪一个嫡福晋、侧福晋、庶福晋,那样的温存和这样的痴情真是天壤之别,想必这床上躺着的绝美女子定是王爷的心爱之人。只是以前从未听说过,不知是从何而来。
允祥终于还是轻轻走上两步,又极轻地在床榻边上稍远处坐下来,好像生怕惊了柳夭似的。向立于他身后的夏嬷嬷和秦桑吩咐道,“姑娘累了,还发着高热,别折腾着她,你们服侍着把发髻解了,再把衣裳换了,这么着不自在,恐睡得不踏实。再稍喂些水,不要烫了,也不要冷了。夜里把被子掖好,别再着凉。你们就在这屋子里守着,警醒些,仔细听着姑娘要什么,勤快些,不要有什么闪失。姑娘刚来怕好些处不惯,别吓着她,也别惹她心烦。若是有事,即刻去西边那屋子报于我。”夏嬷嬷和秦桑一一都应了,允祥这才又仔细瞧了柳夭一会儿方站起身出去,当夜就宿在西边的那屋子里了。
夏嬷嬷和秦桑把允祥送出屋子,眼看着穿堂而过进了西屋,然后又唤了别人进去服侍,这才退回来。照着允祥的吩咐一起动手帮柳夭梳头发、换衣裳。秦桑一边小心服侍,一边仔细瞧着柳夭向夏嬷嬷悄声道,“从没见王爷对福晋这么好过,这姑娘也不知是谁,竟有这个福气得王爷眷顾。”
夏嬷嬷是办老了事的,唬了脸道,“主子的事也是你管得的?说这些闲话。只听王爷的吩咐就罢了。”瞧着柳夭又忍不住低声笑道,“还用得王爷吩咐小心些?这样可怜见儿的模样儿,谁心里不疼?”
秦桑仔细一瞧,想了想道,“这算什么?我看还是比不上王爷新娶的那侧福晋。刚开始王爷不是也疼得像眼珠子似的?直宠得要把福晋都比下去了。可是如今也是一日淡似一日的,早就撂开手了。那侧福晋不只生得美,还写得一手好字。王爷原来最爱看她写字,可是不知为什么,后来也瞧着不大上眼了。”
夏嬷嬷给柳夭掖好了被子,命秦桑拿温了的水来喂一些,一边悄声道,“你哪里知道,王爷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那侧福晋身上。既便是疼她,也不是真疼,不像是疼她,倒好像王爷拿着她使自己的性子似的。又偏是那侧福晋不是个能上得台面的人,便自以为得了脸,想越过福晋去,王爷岂能容她乱了规矩?”
两个人按允祥的吩咐一一做得了,也不敢睡,只点着灯守着柳夭,生怕出了事受责罚。
午夜时,凉风乍起,吹得九洲清晏寝殿外面一株高大碧桐飒飒作响。殿内值夜的小太监在半梦半醒之间猛然听到内殿里一声陡然高喝,“来人……”是皇帝的声音,接着便是咳嗽不止。小太监先是吓得一激灵儿猛醒过来,然后便是在脑子里一个短暂的空白后突然跃起向寝殿内冲进去。
寝殿里并不是完全黑暗的,有微弱的灯光,这是皇帝睡眠时的习惯,自打进了园子一直都是这样。将暖阁的帘子挑起来,小太监脚下一绊,险些摔倒,顾不上自己,先踉跄着把床帐的帘子勾起来,这中间一直伴着雍正的喘息和咳嗽声儿。“奴才福顺在,万岁爷有什么吩咐?”小太监知道皇帝近一年来脾气暴躁得厉害,人又往往喜怒不定的,所以小心翼翼地跪在龙榻前,心里难免七上八下,生怕不知又犯了什么忌讳而挨板子。
雍正并没有吩咐什么,咳嗽渐渐止了,但还是一声儿难似一声儿地喘着,而且听得出来鼻子里咕咕囔囔的,就着灯光看,面上发红。福顺吓得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忽听身后又传来脚步声儿,“万岁爷……”不知怎么,连总管太监雅图也被惊动了。这下福顺心里有了底,好像得了救星似的,身子往后面跪了跪,把地方让出来。
雅图跪在龙榻边刚才福顺跪的地方。雍正已经没有了刚才那凌厉的声调,轻轻说了一句,“水,朕要喝水。”好在福顺还算机灵,应了声儿,“是,奴才就去拿水来。”便急忙退了出去。雅图觉得情形不对,大着胆子抚了抚雍正的额头,这才大惊失色地叫道,“万岁爷,怎么这么烫?奴才这就命人去传太医来。”
这时福顺已经捧了水来。雅图扶着雍正起来,就着福顺手里喝了几口水。雍正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声音有些嘶哑地吩咐道,“先不必传太医,朕自己心里明白,都去吧。”
雅图又扶着皇帝躺下来,把被子掖好,有些勉为其难地叫了一声儿,“皇上……”雍正无力地在枕上吩咐道,“出去,朕要一个人待着。”雅图无奈,只好和福顺一起退了出去。
四周很快安静下来,雍正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睡意全无。刚才他又做梦了,还是那巧笑倩兮的红唇梨涡,还是那美目盼兮的娥眉凤目,只是她永远都在梦里远远地看着他,却再也不肯接近了,不肯再和他说一句话,她的影子好像那么不真实。他一声声唤着“诺儿”她不肯应,又连连唤她“夭夭”,她还是不应。她真的这么狠心吗?胸口又闷又痛,还有一种又酸又痒的感觉,忍不住抬手覆上胸口抚弄。谁想到这一抚弄反倒更喘不上气来,又是抑止不住地咳起来。
咳嗽声儿传到外面,雅图还有福顺等人心急如焚,但是没有人敢进去,说不准什么时候或是因为什么皇帝就会大发雷霆。白日里上朝或是议事,还是那个圣明天子,只有太监们最倒霉,因为只有他们才能最清楚地知道这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他们只有在雍正越来越暴戾的性情中战战棘棘地自求多福了。
雍正翻了个身,宽大的龙床上只有他一个人,哪怕再连连翻身都有足够的地方。枕上冰冷,谁又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这里曾经留下这个铁腕皇帝的相思缠绵泪?
痛在他心里已经成灾了。原来这就叫做阴阳阻隔,这就叫做天人永别。过去的一切都成了记忆,慢慢就变得不真实。一幕一幕全是雪诺和他在一起的幻影,但是最后全都搅在一起变得模糊。他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曾经拥有她?她又是否真的曾经停留在他身边?隔得时间越久,越不能相信,越觉得不可思议,他真的失去雪诺了?以后他的一切都不会再有雪诺了?胸口哽得厉害,埋首于枕上,无声的泪悄悄地滑落在枕畔。这冰冷的寝殿里,只有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