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上渐渐发白,雅图听不到寝殿内有动静。可是今儿是大朝的日子,不能耽搁。只在想着要不要唤皇上起身,里面已经传来雍正的声音,“来人……”听着非常地平静,雅图心里方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应了声“奴才在。”便带着福顺等人进了寝殿服侍雍正洗漱更衣。
明黄的吉服穿好,戴上吉服冠,雅图在一边看着小太监们服侍雍正换衣裳。白日里的皇帝完全是不苟言笑神色庄重的天子,让人永远瞧不出来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今天早上看上去气色极差,眼周黑青,还有些肿,不知是因为圣躬违和,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但是皇帝坚持不肯传太医,别人也不敢违拗他。唯有他眼睛里的那种自信和坚毅不会改变,只是他身上的清冷、阴郁让所有人对他极其敬畏而不敢亲近。他是天子,高处不胜寒啊。
昏昏沉沉之中,柳夭慢慢睁开了眼睛。昨天晚上的事还隐约记得,但是对于她来说,这又是一个新的陌生的地方。屋子里极安静,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只听到自鸣钟嘀嗒作响的声音。昨天白天都在赶路,晚上一夜发着高热地昏睡,允祥看她唇上有些干裂,又命夏嬷嬷喂了她一些温水,所以一早就因内急而憋醒过来了。身上很不舒服,又头痛欲裂的,但是事出太急,不得不赶忙强撑着下床来。看看身上穿的娥黄绢质衣裳,又散着头发,想起来好像昨夜昏迷中有人帮她弄好的。脚下还是软软得很无力,一边慢慢向外面走去,一边打量了这屋子几眼。
屋子不算太大,窗上又蒙着桑皮纸,阳光从外面透进来,把整个屋子都染上了一层晕黄的光,这比起在守陵大臣府第的任何一间屋子里都要精致得多了。楠木架子床放在屋子的东北角,床头边北墙下一张云头条案,案上放着几样玩器一个自鸣钟。床对面的西墙下一对儿简单古拙的落地灯架,并设了一个放在乌木架上的大大的青玉磐。床尾处的东墙边放着楠木书格,都做了蓝绫帘子,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南窗下的一遛木炕上尽着两头是两个小柜子,柜顶上也都摆着几样玉或瓷的摆件,当中一张楠木炕桌,上面还放着几本不知是什么书,炕上设着秋香色的坐褥、迎枕什么的。
自己昨天穿过的衣裳全都不知道被收到哪里去了,只得先挑帘子出去,实在是腹胀得难受,必须要解决问题。想起在守陵大臣府第自有便溺之所,这里不知是怎么样的。慢慢走到门口,挑帘子出来,一下子钉在当场,出来也不是,退回去也不对。已经一身吉服穿戴整齐的允祥正在外面屋子里踱步,正好转身过来一眼便看到了出来的柳夭。
允祥心里好似轰然巨响,震得他也不得不停下脚步定定望着柳夭。若说她不是雪诺,那谁会相信?分明就是一个人。她穿的这衣裳犹可,可是她穿上这衣裳的样子,还有这散散的披垂的头发,那样的眉目,那样的举止,那样的神态,无一不是雪诺。
柳夭瞧自己这样衣衫不整又披散头发的样子被允祥看了个正着,心里着实是又羞又窘,顿时便红了脸,她根本没想到允祥就守在外面。有些不知所措地没话找话,“十三爷……”可是叫了这一声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更是窘得恨不得转身回屋子里去。但要命的是,那内急的情状一时不解决更是难受得要命。
允祥毕竟不是弱冠少年了,他完全能克制得住自己,慢慢变换了神色,温柔又关切地道,“怎么出来了?外面冷。今儿太医就来了,等诊了脉恐还要用些药才是。若是你有个闪失,我如何……如何跟十四弟交待?”他又忽然口里有些滞涩。心里也很纳闷儿,难道他只需要和允禵交待吗?就不需要和自己交待?
允祥站在原地并未动,和柳夭保持着空间的距离。柳夭却不好把自己内急的事告诉他,可是情况又实在很紧急,直急得额上都要沁出汗来了。幸好这时夏嬷嬷和秦桑一前一后,一个人捧着红漆食盒,一个人提一大铜壶热水进来。先给允祥福了一福,便向柳夭笑道,“姑娘怎么起来了?昨天才发了热,小心些别再着凉。”这下柳夭算是得了救星。
夏嬷嬷一边命秦桑将食盒和铜壶一一拿进去,一边又自顾自地道,“姑娘昨儿发热后又出汗,身上必不舒服,奴才已经命人去取沐浴用的木桶去了,一会儿服侍姑娘沐浴。”
柳夭看允祥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又实在是忍不住了,便不得不轻轻叫了一声,“嬷嬷……”她并不知道这嬷嬷姓夏,但是估计着叫嬷嬷应该没错。可是下面的话又不知该怎么说。这是允祥的地方,若是公然把他撇在这里便进去了好像也不太好。
夏嬷嬷是何等精明的人。听柳夭声音细得像蚊子,脸又是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便知道她必是有什么急事。也猜到个八九不离十,可是她又不能自作主张,便走近些笑问道,“姑娘有何吩咐尽管说,奴才一定尽心尽力。”
允祥看柳夭这样也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顿时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有些焦灼地瞧着她。偏是他那一双眼睛目光炯炯,盯得柳夭更是不好意思。只得向夏嬷嬷凑近些,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把允祥看得莫明其妙。夏嬷嬷却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向柳夭笑道,“原来是这个,姑娘且稍候一候,奴才这就命人去取净桶来。”
一说到“净桶”,允祥立刻便明白是什么事了,心里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柳夭脸红得那样,此时他心里忽然涌上一种异样甜蜜。偏又不肯饶过她,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又一次慢慢探上柳夭的眼神。柳夭听夏嬷嬷公然便把“净桶”这样的词说出来,这是她完全未料到的,这时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了,无意间又触到允祥又温柔竟还有些顽皮的目光,早就待不住了。低着头说了一句,“十三爷,我进去了。”便不肯再看允祥一眼转身挑帘子进了里面。
允祥未再跟进去,他要进圆明园去跟皇帝议事,时辰差不多也该到了。可是这个时候心里满是绮念,刚才柳夭那青涩稚子的样子又动人又可爱,让他没办法不想着。终于定了定神向夏嬷嬷吩咐道,“好好服侍着姑娘,告诉姑娘我尽快便回来。若是太医来了,就说等着我回来了再给姑娘诊脉。”
秋风乍起,秋空明净,秋花惨淡,秋草枯黄。九洲清晏雍正的书房里,隔着玻璃窗,雍正出神地瞧着窗外的后湖,远处的亭台轩馆,更远处的山的影子,还有再远的没有一丝云的碧蓝秋空。今天是御门听政的日子,正大光明殿里下了朝便把允祥留下来。此时允祥正专心细致地看着大臣们拟的一个单子。那上面是诸王贝勒大臣等公奏的阿其那、塞思黑及允禵的几大罪状。
雍正面色有些潮红,谁都不知道他现在还额头滚烫、高热未退。这些日子以来,他甚至不太将自己患病的事放在心上了,任凭这种抱恙的感觉折磨着自己。站久了有些酸软无力,走到窗下圈椅边坐下来。
允祥放下那一份单子抬起头来。刚要说话,忽然一眼瞧见雍正面色青白,心里一惊,把刚才脑子里想的事都抛到了一边,蹙了眉问道,“皇上气色不好,可传太医瞧过了?”这不像是一个臣子的语气,但绝对是一个弟弟的担心。
雍正摇了摇头,有些心不在焉,“朕躬康泰,何来的气色不好?”忽然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地问道,“朕倒是担心你,听说蒋昭明今日便要去交晖园,是么?”蒋昭明是太医院里的一个普通正八品御医,但是擅治骨科、伤寒及妇科,给允祥治腿病倒是有些效果。
允祥听这一问其实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避开了雍正的目光,有些心动,“皇上如此惦记着臣弟,真让臣弟心怀忐忑。”他的目光又飘到了刚才看的那份单子上,允禵的名字赫然在目。雍正有些玩味地看着他,没再说什么。
允祥出了九洲清晏殿,一直到过了前湖上的木桥方才定下心来再回头望了一望。心里有种愧疚油然而生,他从来没想过要这样去隐瞒四哥什么。其实不用说,雍正如今正倍受着相思之苦的折磨他心里就是最清楚不过的。可是这个时候他心里竟偏向了允禵。并不是因为厚此薄彼,是他没办法再让雪诺的事重演。只要柳夭平平安安地能和她心里那个人在一起,哪怕那个人不是他,他也甘愿领受了。何况现在允禵又被和允禩、允禟扯在了一起,若是现在皇帝再知道了柳夭的事,那不是雪上加霜么?
空荡荡的书房里,雍正亲自从放书的架格里取出一只楠木盒子,捧着它坐回窗下的桌边打开。小心将那一幅丝绢拈出来,在桌子上仔细铺好。一下子那熟悉的微笑就跳到了他眼前与他相对了。这让他心里也猛然一跳,好像在瞬间得到了莫大的希望,顿时神清气爽起来。用手抚了抚额头,竟然退了热。忍不住捧起那画像,轻轻叫了一声,“夭夭……”
蒋昭明给允祥治腿病不是一天两天了,甚至可以说与允祥已经有些熟络。只是这次到交晖园来觉得有些奇怪,园子很清静,王府的女眷们几乎一个都没来。以往给怡亲王诊脉、用药,嫡福晋兆佳氏都会在另一间屋子里坐等,然后命人请了他去,隔着帘子亲自问话,这一次却没看到有服侍福晋的人在这儿随侍。
床帐自然是掩着的,里面伸出一戴如雪皓腕,夏嬷嬷扶着放在枕头上。蒋昭明搭了手指细细地感受。允祥反倒是在一边正襟危坐,也有些紧张地瞧着这一幕。片刻,蒋昭明抬了手,笑着点点头,向允祥道,“格格的病来得凶险,一时寒热交替不能发解又郁结于内,如今已经病得深了,需慢慢调治,小心些用药、将养总也无大碍。若是臣猜得不错,怕是昨夜最险,当时便该诊治用药,只怕今日已经去了七分。只是已经延误了,说不得要费些时日。再不可重犯,一定小心、小心方无大错。”蒋昭明也不知道这帐中究竟什么人,但是观其肌肤腠理也不过是个及笈女子,便想当然地以为是允祥的女儿了。
允祥无心去揪蒋昭明的口误,让他心惊的是刚才他说的那一番话,心里真是说不尽的千悔万悔,幸好无大碍,不然别说别人,就是跟自己都交待不过去,心里真是后怕得很。极牵挂地睨了一眼垂着的床帐,站起身来向蒋昭明道,“外面去写方子吧。”说着便先向外面走去。他还要仔细问问蒋昭明都用什么药,如何调治,有什么要注意的事项。
这一去足有半个时辰,再返回房中的时候已是日影偏西。允祥听着屋子里没动静,轻轻进来一瞧,见床帐还垂着,夏嬷嬷去煎药了,只有秦桑一声儿不响地在边上守着。以为柳夭睡着了,怕扰了她。秦桑看到允祥刚要说话,被允祥摆手制止。秦桑很有眼力,躬身退了出去。允祥轻轻走到床边,伸手把床帐微微掀了条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