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允祥的交晖园到雍正驻跸的圆明园非常之近。自打皇帝刚从紫禁城移居园中之后,为了方便允祥也很快就迁居到了自己的交晖园。只是目前嫡福晋兆佳氏,还有侧福晋、庶福晋和几个格格还没有迁来。
好不容易凉爽了几日的天气忽然又周而复返地热了起来,那态势竟一点不输于盛夏。不过园子里毕竟水土好,再加上本身已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倒也觉不出什么来。允祥从正大光明殿后往九洲清晏绕过去,雍正命人召他立刻进园子,说是有要紧事。允祥最近身体不是很好,所以皇帝这一次去谒陵并没有命他同去,实在也是想让他借机休息休息。
上了桥过了前湖,前面就是圆明园殿。一眼瞧见一个着月白色宁绸袍的男子走过来,走近一看,原来是弘时。允祥才要上来行礼,弘时早笑着一把搀住了。就着挨上身子的机会在允祥耳边轻笑道,“十三叔莫要给侄儿行礼了,倒想着等会儿该如何回汗阿玛的话才是。”
这话让允祥心里一跳,但是他并不会去主动向弘时问消息,只笑道,“可不是,皇上命奴才来议一议那清积欠的事。”
弘时扶着允祥站好已经缩了手。好像很关切地道,“我真是替十四叔担心。汗阿玛从陵上回来被十四叔气得什么似的,也不知是十四叔究竟犯了什么忌讳。”说着一边观察允祥的表情,一边有意做作道,“照侄儿的拙见,十三叔也犯不着替十四叔遮掩什么,别连自己也给带累了去。我看阿玛这次着实是气着了。”
允祥心里更疑,但还是面不改色,笑道,“奴才也只是做此官行此礼,眼下虽比不得皇上新继位的时候,但到底还是朝廷政务要紧。至于别的乱七八糟的事,奴才倒没听说过,三阿哥这一说,倒让奴才糊涂了。”
弘时面色一变,有些不快地道,“既是这么着,十三叔快去吧,父皇正等着呢。”说罢也不理允祥径自就去了。
允祥这时心里早就有了主意,也转身往九洲清晏殿走去。
拂晓时分,天色还很暗沉。一个身着箭衣的男子骑着一匹毛色乌亮的快马后面跟着两个随从带着一身滚滚征尘在遵化皇陵风水墙外下了马。那风水墙外守卫皇陵的兵士看到这样的情景心生警惕,立刻迎上来喝问道,“什么人敢擅闯皇陵禁地?”
领头那身着乌金色箭衣的英俊男子并不理会便向风水墙内趋进。他身后的跟着的一个小厮扬手便给那兵士狠狠一耳光,厉声喝道,“瞎了眼的,主子你也敢拦着?”说着也跟着后面进去了。可怜那挨了耳光的兵士还未看清楚究竟是哪位主子便白白地挨了打,却吓得再也不敢问什么了。
允禵今日早上并未练布库,穿着一件缁色的袍子正在院子里慢慢踱步。初秋的早上,天气微寒,但是又完全摒退了盛夏的暑气,本来就让人心神舒爽,更何况还是在这样群山绿树相环抱的地方。
院子里还很安静。忽然一个小厮从外面一路奔进来禀道,“贝子爷,和硕怡亲王闯进来了。”允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遁着那小厮手指的方向往外面瞧过去,果然看到允祥手里提着一支马鞭已经大步走进来了。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向那小厮挥挥手,命他下去,同时吩咐道,“在府门口守着,没有爷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那小厮领命去了。
允禵看着允祥走到自己面前。这样身着箭衣、英姿勃发的十三阿哥在他记忆里快要生疏了。允祥目光一扫,看到院落里并没有别人,拉了允禵道,“十四弟,找个地方说话。”允禵心里一沉,但是什么也没问,带着允祥进了后院。
后院里倒是几个粗使丫头都起来了,正在洒扫院子,一眼冷不防看到允禵带着允祥进来吓得如鸟雀四散。再一怔才认出允祥,便要上来行礼。允禵不耐地挥了挥手,随口问道,“姑娘起来了么?”自然问的是柳夭。一个机灵些的见机回道,“已经起来了。琢玉姐姐正在里面给姑娘梳头呢。”
丫头们退了出去,允祥略匀了匀气息,一夜策马狂奔,着实是有些累了。“十四弟,纸里包不住火……”允祥斟酌着说了一句,便看允禵的面上神情。他把握着分寸,怕允禵先暴跳如雷,那就不好商量了。
允禵倒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平静得很,深深吸了口气又极轻缓地呼出来,淡淡道,“早就知道必是如此。”不用问他也知道,柳夭的事是不可能一直瞒下去的。知道了也是迟早的事,只是他曾经想要尽力延长这时日而已。禁不住地往柳夭住的那屋子瞧了一眼,并不看允祥,“请十三哥在外面候着,弟弟心里自有主意。”
允祥有些忧虑地一直瞧着允禵,听这样的话,终究还是依了他,转身向外面走去,一直到府门外面稍远些的地方候着允禵。
琢玉刚给柳夭把头发梳好了,正好一眼看到允禵慢慢踱进来。这时外面天倒大亮起来了,只是稍有些阴天,屋子里也并未点灯,所以还是有些暗。但是允禵却觉得眼前一亮,仔细打量起眼前的柳夭来。
琢玉还是给她梳了双凤髻。发上的那两只翡翠叶子、宝石花瓣的头花也是允禵原先命仿照雪诺曾戴过的样式特意精工细作的。其中一朵花上还有一只黑宝石做的秋虫,头、身俱能动,只要柳夭一行一动,它也跟着一摇一摆。还有她穿的翡翠色旗装,娥黄缎镶的四合如意云托领,也是他从前曾在永和宫看到雪诺穿着的样式记下来命人制的。原本以为这些东西也只是个念想儿了,天知道会有个柳夭从天而降。如今见她这样打扮,真和当日雪诺一般而毫无二致。
柳夭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轻问道,“瞧什么?不是天天看惯了么?”她也奇怪允禵如何这么早就进她的屋子。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允禵虽然对她关怀备至,但是全然不像从前,是极规矩守礼的,再也不行相狎之意。只是此刻觉得他目中幽幽,好像要把这一刻牢牢记下来,永远记在心里似的,这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忍不住轻轻问道,“十四爷,是不是有什么事?”
允禵任凭心里浪滔汹涌,面上却平静无波,瞥了琢玉一眼吩咐道,“把姑娘的东西收拾收拾。”也不管琢玉有没有听明白,便已丢下她又向柳夭笑道,“有人想见你,此刻就在外面候着,你随我来。”说着便向外面走去,不肯再看柳夭。柳夭心里奇怪,只得跟着出来。
允祥把两个跟着的小厮支远了些,一手牵着自己的“乌云翻墨”一边有些焦灼地等着。觉得好像过了好长时间似的,直到听到“乌云翻墨”不肯安静开始打响鼻,叫了几声儿,然后竟挣脱了他,用小碎步向允禵那府门口跑去。这倒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不知它因何受了惊,抬眼一瞧才发现,允禵和柳夭已经走出来了,而“乌云翻墨”竟是向着柳夭去的!
“乌云翻墨”停在柳夭面前,开始围着她打转,又一边叫了几声儿。那样子简直就像是见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似的,倒把柳夭逗得开心极了。她伸手来抚弄“乌云翻墨”,“乌云翻墨”就乖乖地任凭她抚摸,还轻轻用头来拱她,那又黑又大的眼睛里竟还落下泪来。这可真是奇事。柳夭的心思暂时全被“乌云翻墨”吸引过去了,也来不及诧异允祥怎么一大早就赶了来。
允禵本来心里难过,这时方有理由故作轻松笑道,“十三哥这马竟也有喜好么?认得我这些年也没有如此亲近过。”
允祥面上笑笑,却还哪里有这个心思。又不知道允禵把柳夭带出来见他是什么意思。允禵忍不住再瞧了柳夭一眼,看她和“乌云翻墨”并不认生,很开心的样子,这才踱到允祥身边一边看着稍远处柳夭和“乌云翻墨”玩儿,一边道,“十三哥,你带她走吧。”话说得轻巧,语气却是不容置疑,在允祥听来又好似有一个千钧重的担子顷刻压了下来,有些出乎意料。他向柳夭和“乌云翻墨”看过去一时没说话。
柳夭好像也明白了什么,停下和“乌云翻墨”的嬉戏,牵着它向这边走来。允禵看着她走近,又向允祥问道,“怎么?十三哥不愿意?”
允祥终于把心一横,转过身来看着允禵,“既是十四弟有意相托,兄何能辞?弟弟放心,完璧必归赵。”事已至此,他是无论如何都逃脱不掉了。若是他可以承担了一切责任,他宁愿一身担之,让允禵和柳夭没有任何阴影。
允禵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听不出他笑的意思,只能听出来他此时心里必是如被火粹水浇一般,像是在籍此笑以发泄。转眼间他睨着允祥,又是那个狂放不羁的十四爷了。“十三哥,最难消受美人恩。弟弟生性天马行空,不愿意受此拘束,如今总算是解脱了,只怕倒是你,受恩深重逃不掉了,十三哥也不要辜负了美人才是。”他明知道柳夭心里那人不是自己,但是他宁愿先放弃。更何况他深知,他已经无力再保护她了,这是最让他心里刺痛的一点。
这话说得让允祥眉头一蹙,又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眼看着柳夭已经走近了,便不再说什么。允禵向柳夭笑道,“今日你就跟了十三爷去罢,不必再回这荒山野岭来了。”
这话一出口,顿时安静下来。允祥蹙着眉走到一边去。柳夭先是一怔,又想起刚才允禵叫琢玉收拾东西,这才明白过来。目中一寒向允禵道,“十四爷当我是什么?是件东西么?”
允禵收了笑,极果断地道,“你怎么想爷管不了许多,但是爷说出口的话便是覆水难收,没有令出不行的道理。”似乎是有些不耐烦,又催促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快跟了十三爷去吧。”柳夭直被他气得险些掉下泪来,又弄不懂何以允禵前后变化这么快。
这时只有允祥心里明白,允禵说这番话完全是言不由衷,再磨下去只能让他心里更难过。何况想了想允禵的提议也有道理,也许让柳夭离开这儿,等过一阵子平静了再找机会把她送回来,让雍正给她和允禵指了婚才是唯一的办法。这也许是很难,但是一想到永寿宫里死在他怀里的雪诺,他便暗暗做了决定,他如何能看着柳夭再上演一次雪诺的悲剧?
允祥转身吹个口哨“乌云翻墨”便小跑过来停在面前,他大步走过去飞身上马,一提丝缰又停在柳夭身边,伸臂将她拦腰一揽,柳夭便上了马鞍子。任凭她挣扎允祥就是不肯放手。柳夭一边使力挣脱,一边哭道,“十四爷不走我也不走。”她忽然在这一瞬间有了一种冲动,她为什么不能改变历史?为什么要任凭允禵在这山川草木的荒凉之中枯萎下去呢?
允祥提着丝缰在原地兜兜转转,目中幽深,“十四弟,来日自见分晓。”
允禵面上毫不作色,只淡淡说了两个字,“快走。”
允祥再看他一眼,抬手便是一鞭,“乌云翻墨”果然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不大会儿功夫,三匹快马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处。在允祥马上的柳夭远远地看到允禵的身影越变越小,渐渐地成了一个深色的小点,再也忍不住哽咽起来。
允禵遥望着允祥等人的影子都消失了,一时还立在朝阳中未动。来了,又走了,只有他还在这里。他的守陵大臣府第又死寂如初了。这时府门里琢玉方抱着一个包袱跑出来,看到允禵茕茕孓立,形影相吊,一时有些踟躇,轻轻叫了一声,“贝子爷……”允禵闻这一唤,回过身来,紧紧盯着她手里的那个包袱,看了半晌默默无语地向府门内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