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从时令上来说,皇陵的四时之祭包括:清明、中元、冬至、岁暮。中元节在农历七月十五,雍正四年的中元节,皇帝亲自前往遵化谒陵。这是一次大祭,雍正带了许多的王公大臣一起来。但是奇怪的是,他把和硕怡亲王允祥留在了都中。
整个祭祀时间用得很长。依旧是先行展谒礼,再行正式祭礼的规矩。雍正又两次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幄次中更换朝服、素服,中间还包括展谒礼和祭礼之间的休息时间。上香,跪拜,初献礼,读祝文,亚献礼,送燎等。这一系列程序之后还要再到隆恩殿后的明楼前奠酒、举哀才能礼毕。
等祭祀罢了,再遣散随祭的王公大臣们已经过了申初时牌,雍正着实有些累了。未用过晚膳,但是全无此心思。暗中观察,允禵神色如常,只是眉间、眼角、唇上,仍然带着一丝冷傲而不肯低服的样子,其它什么都看不出来。雍正留下三阿哥弘时,说是着实乏了,想疏散疏散再用晚膳。其实弘时心里明镜儿似地雪亮,便说景陵宝顶后面有片桃林倒是个好去处,颇能让人生出归隐之意来,能平心静气,他愿意陪着阿玛去走走。雍正并不说什么,但显然是首肯了。于是一君一臣,一父一子,便摒退了一切近侍从人,往那景陵后的宝顶去了。
中元时几乎已经到了夏末秋初,天气显然没有那么热了,又正是已时值过午,不再是一日里太阳最炽热的时候。皇陵周围群山环抱,气候相宜,远远近近又都是一片浓绿,难得地让人心旷神怡。虽然没有服侍的人跟着,但是本来风水墙之内就是要禁一切闲杂人等的,而且都知道皇上和三阿哥在这里散步,所以桃林里静得很,没有人敢来打扰。
其实雍正心里是有事的,他穿着象牙色缎袍,负手慢行。桃林里树树都是绿叶成荫,遮挡得非常有层次感,感觉远远近近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就会让人生出遐想来。他不禁想起了木兰围场的那片古松林,想起了那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想起那一直深深映在他心里的一幕,那个青丝堆云、翠钿生光、冰肌雪骨、长身玉立的诺儿。此刻又看着这样的桃林,好像诺儿就藏在哪一株桃树后面,随时就会出现在他眼前似的。他要证明,这不是他的幻想,是真的。
跟着雍正身后的弘时此刻完全能猜得透父皇的心思。他忽然觉得,那年母妃若是如此让父皇动心,那他是不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那个长得与年母妃酷似的女子呢?那眼下就必须要让父皇相信他真的曾经在这桃林里看到过那女子,要引得父皇一步一步向允禵的守陵大臣府第去把那女子找出来,然后他再伺机而动。这样真是一箭双雕的好办法,还可以顺带着报了允禵敢于轻视他的一箭之仇。
“阿玛……”弘时轻轻唤了一声儿。雍正停下脚步转回身来。其实他心里非常想问问弘时那一****是怎么在这儿遇到那画像上的女子。这个时候他的心情真的是又期待又害怕。可是这事不比别的,他终究是不能畅所欲言地去问个明白的。
“阿玛,子臣那一日就是在这儿遇到了那画像上的女子。”弘时不等雍正再问便主动指了指桃林不远处说。他忽然想起了那天他策马飞奔回守陵大臣府第,在那个静谧的午后刚刚看到柳夭的那一瞬,刚刚惊觉,她真是个绝美的女子。他这一打顿,以及面上神情变化,引得雍正心里也猛然一跳,甚至有些火急火燎地等着弘时说下去。
“那女子穿着象牙色长襦,水蓝色的百折裙。绿鬓如云,插着翡翠步摇……”弘时眼前幻起了那一日看到的柳夭的样子,又或是在描述他记忆中敦肃皇贵妃年雪诺的样子。随着他一边说雍正也被他唤起了共同的记忆,就好像真的看到了雪诺就站在眼前似的,竟情不自禁地向着弘时指去的地方看过去,他完全被弘时的话迷惑住了。
“父皇恕罪,子臣当时真是一时被吓得唬住了。”弘时缓缓从梦境中醒来,有些害怕又有些自责地俯首道。这个“吓”字更是让雍正心里完全相信了他说的话,若不是因为一模一样弘时怎么会被吓到?不肯再问什么细节,却淡淡问了一句,“皇陵风水墙之内不许闲杂人等进出,这是何处来的女子?”这个问题他太想知道了。
弘时还是一幅迷茫而有些懊恼的样子回道,“子臣不知道,这里只有一座守陵大臣府第。”他好像无意间地随口一句,却引得雍正心里一动,他也是这么想的,和弘时不谋而和。弘时却已经抛开了这个话题,接着回道,“子臣只记得那女子在桃林里绕了几回便不见了踪影,好像是对这儿熟得很似的。”这话更把刚才的那一句给坐实了,引得雍正不能不怀疑允禵的那个守陵大臣府第了。
允禵回到府里心里才暗自松了口气。雍正并没有单独召见他,没有和他多说什么,他应当还不知道柳夭的事吧。奇怪弘时打的是什么算盘,他究竟有没有把看到柳夭的事告诉他父皇呢?不过幸好祭祀礼毕,雍正住在行宫里也不会盘桓太久,可能马上就会起程回都中去了。
柳夭看到允禵一身朝服略有些疲惫地进了府来,迎上来问道,“祭祀已毕了吗?十四爷累了吧?”她在这府里就能很清楚地听到陵上祭祀时唱赞、举哀的声音。
允禵冷不防看到柳夭倒是想起件事来,看看府里没有外人,拉了柳夭进了自己住的屋子里嘱咐道,“且委屈你几日,就在这屋子里,哪儿也别去。”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想让雍正看到柳夭。若是以雍正对雪诺的那份心思,再若见到了柳夭,定然把那一片心思全都寄托到了柳夭身上。雪诺已经命殒深宫,他如何能再把柳夭推进去?
柳夭半懂不懂地点点头没说话。虽然知道皇陵里不能私藏外人,但是允禵和允祥初见她的样子都让她觉得奇怪,还有他们常提到的那个“诺儿”。若是依着允禵所说,是雍正宠妃,那又如何让允禵和允祥如此动情。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对那位从未谋面的雍正皇帝倒十分地好奇,若不是怕给允禵惹麻烦,真的想看看那人是什么样子。
雍正和弘时停在守陵大臣府第外面,身后遥遥跟着大批的随侍。弘时面有难色地道,“阿玛和十四叔见面,怕是子臣夹杂在中间不方便。就请阿玛准了子臣在外面恭候吧?”其实他是想把自己置身事外,至少也不要让允禵因此而记恨他。这倒也合了雍正的心思,自然是允了,命弘时和跟着的人都在外面等着,自己一个人便信步进了这守陵大臣府里。
雍正是第一次亲自来允禵的这个守陵大臣府第,这里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简单,甚至是简陋。听到院子里的小厮战战兢兢地叫“皇上”又是一片请安行礼的声音,允禵着实是吃了一惊,吩咐柳夭在屋子里不要出来,自己便立刻迅速出了屋子。果然是雍正竟然一个人闲散自在地踱了进来,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柳夭在屋子里从半遮半掩的花窗缝隙间只向院子里面一瞥,便看到了一个白衣男子的身影。忧惚之间看不真切,只觉得和允禵的轮廓颇有几分相象。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在心里油然而生,好像眼前这人以后会和她有什么重大关系。但她还是按着允禵吩咐的,摒息静气留在屋子里静听外面的说话声儿。
雍正亲眼看着允禵从屋子里出来,对于皇帝的驾临他没有雍正原本以为的出乎意料之外。倒是照规矩行了礼,但是口里只称道,“允禵给皇上请安。”他依旧还是口服心不服啊,他不肯向他自称“奴才”,甚至都不肯自称“臣弟”,这是最让雍正无法忍受的地方。但是他偏偏不肯因此而发作,允禵就是再不肯承认,也是他的奴才、臣子,玩这样的小伎俩,一点用没有。
雍正唇上微微一笑,先向那几个从来没见过皇帝的小厮极温和地吩咐道,“你们先下去,朕想和朕的十四弟说说话。”小厮们没想到传说中严恪的皇帝其实这么亲切和蔼,带着满腔的好奇心感恩戴德地领命而去了。雍正这才慢步到允禵身边俯身伸手来扶他,笑道,“朕第一次到你这府里,你若是有什么不如意处,尽管说与朕。”
允禵站起身,“皇上日理万机,宵衣旰食,何必还记挂着我小小的守陵大臣府第?”他是有意要拉开和这位四哥之间的距离。
雍正并不指望就凭一两句所谓的抚慰就让允禵对自己感恩戴德,因此也不觉得失望。他目光越过允禵向他身后的那三间正房望去,一边已经提步走去,“朕看看你住的屋子。”
允禵眼神极快,先他一步便侧了身子一拦,“这屋子里可不是皇上住的养心殿,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聊以栖身尔。”话里软中带硬,似乎是雍正没权力去看他住的屋子。
雍正就是再好脾气也忍不住了,更何况他根本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瞬间已是面色突变,眉棱微挑,双目冷冷地睨了允禵道,“你还敢瞒着朕?以为你私藏外人的事没人知道么?”这话不仅让允禵心里轰然一惊,就是屋子里的柳夭也吓得一个寒噤。她虽不知道雍正和允禵究竟有什么过节,但是看两个人针锋相对的样子就知道必是有很深的矛盾了。若是再因为自己给允禵惹了麻烦,那不是雪上加霜吗?
没想到允禵却面色如常,开怀一笑道,“皇上说的是,我是私藏了人。不只私藏了人,还藏了别的,怎么?这个皇上不知道么?范时缫和弘时没告诉皇上?”又顿首笑叹道,“也难怪,范时缫和弘时也没机会光明正大地进我这守陵大臣府第,不过是些小人伎俩罢了。吹毛求疵的本事也不是人人都有,左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若再不找出点什么来岂不是辜负了皇上对他们的恩典?”一边说一边又让开身子,伸手向里面一指道,“既是如此,皇上请进,不过是这三间屋子,加上后院也没有养心殿一处那么大,皇上愿意瞧哪里就瞧哪里,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
这一番话不仅是把雍正气得面色铁青,尤其是恨他一句一句不仅是骂了范时缫和弘时,连他这个君上和兄长都敢不放在眼里。如此放浪形骸,真是任性到了极点。话都说到此了,天子颜面已经尽失,还有什么必要非进去不可。若是依着他的性子,必不会轻饶了允禵。可是他又不是允禵,不能和他一般见识,不能只图一时痛快。终究还是暗自里努力调息镇定,拿出了皇帝和兄长的身份道,“朕原以为你至少是有悟性的,必不致让朕过于失望。朕只有你一个一母同胞,不到万不得已处如何不想着保全你?不过你如此自暴自弃、不思悔改,朕就是生就的佛祖,也难渡无缘之人。朕看着你还是爵位高了些,才难免如此任性。若是革了你的多罗郡王只怕对你倒更好些,也罢,朕就降你为固山贝子吧。你若是能从此顿悟,知了悔改,才不枉给皇考和皇妣守陵一场,朕也就不知道要念多少声阿弥陀佛了。”这一番话竟是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无奈。他是天子,不是只需要给自己一个人负责的普通人,也并不是哪个人都能体谅得了天子在高处不胜寒的处境。
柳夭在屋子里听得心里极不是滋味,又酸又涩。只有她知道,允禵这是在铤而走险,只为了保全她而已。可是又为什么那个雍正皇帝的话听起来又那么让人觉得无可奈何?
允禵却暗中松了口气,不卑不亢道,“谢皇上恩典。”对于他来说,什么多罗郡王还是固山贝子,全都不值得一提,都是无所谓的事。只要能保住柳夭,此头尚不惜,何况还是这些虚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