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时连连叩首方回道,“请阿玛恕罪。子臣奉旨去祭祀皇祖孝恭仁皇后,当日晚间一时心血来潮在守陵大臣府第附近想散一散闷,便也未叫服侍的人,就一个人闲着走走。忽然就在景陵宝顶后面的一片桃林里看到了一个女子,形止与去了的年氏母妃一般无二。子臣当时吓得魂都要掉了,想着世上断不会有如此相像的人,难道是年氏母妃仙去后又回魂?”弘时一通胡扯,一边偷瞧雍正面色,显然竟是信了,看来他还是颇能把握得住父皇的脉门。渐渐放下心来,这样自己也算是脱出干系了。又叩首道,“子臣知道父皇最不信这些邪魔外道,所以并不敢以此胡言乱语来扰乱父皇心智。至于其它的事,子臣着实不知道,请父皇明察。”
雍正急急地喘息起来,心里重得像是压着一块巨石似的。弘时也顾不得了,站起身来扶了雍正叫道,“阿玛,阿玛……”
又是陵寝的修缮,又是皇帝派来恭代行祭祀礼的皇子、王公、大臣,守陵大臣府第里也不能逃脱,因此而热闹了许久。等到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六月底。
怡亲王允祥奉命被调回都中,对于柳夭来说是不告而别。蓦然不见了允祥,心里好像一下子空了。已经习惯了前些日子的朝夕相处。这一次是例外,估计以后允祥也不会再到皇陵来。既使来了,就可能是跟着雍正一起来祭祀,或是恭代祭祀,他们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正坐在窗下沉思,允禵静悄悄地走进来。一晃眼便看到他身上那么浅淡的鸭蛋青色府绸袍,他仅止立于门口,那么沉静的神态,眼睛里却又深又黑,好像能够把人吸进去。他进门时目光一扫早就看到了柳夭似促然惊醒的样子。捕捉到她的眼神,自觉捕捉到了她的心思。心里有些涩味,面上却微微一笑,像哄孩子一样极温和地道,“我陪你出去散散闷可好?”
柳夭没说话,站起身来,跟着允禵身后出去。两个人在夕阳最浓烈的时候出了府门,一路静默地往桃树林里走去。允禵一直负着手,领头慢慢前行,他的影子在夕阳下显得有种沧海桑田的味道。他的一生在今生今世没有谁比柳夭能知道得更清楚。想起来,他的前半生和后半生竟是分界那么明显。熙朝末年受命假天子旗纛以大将军王的身份纵横驰骋青海,平定准噶尔之叛时的十四阿哥那时候是朝野瞩目的人物。名动公卿时,有多少人暗中猜测朝局之变曾以为他必会代圣祖而成为大清未来的天子。
但是偏偏就是世事弄人,圣祖驾崩,他远在西北,一下子便失了对朝局的控制。也许正是因为来不及调他回来,所以圣祖仁皇帝把曾经是他心目中继位人的十四阿哥给否定了,这对于他来说太不公平。而他的一生也从新君雍正的继位作为分籍,完全地偏离了原来可能的轨迹而改变了。
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允禵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对未来有什么憧憬。可是他何曾知道此后的他必是每况愈下。这些柳夭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有这在遵化做守陵大臣的时光还算是轻松自在,毕竟不会有行动的不自由和来自于雍正的威压。
允禵停下脚步,看到柳夭立着未动,又在出神,便微微笑道,“怎么了?在想什么?”说着已经返回身来走到柳夭近前。他笑得那么暖,他又是那个十四爷了。柳夭一瞬间甚至觉得有些心疼他,如果有可能,她愿意尽力去为他改变他让人心痛的后半生。此恨不关风与月,只是她静对自己内心的时候觉得应该是这样的。
允禵装作不在意,似乎很洒脱,“想念十三哥了?”且不管心里多么地别扭和隐隐生痛,样子却像是一个极为体贴的兄长,甚至是父亲。好像是完全认同了柳夭心思里的那个人就是允祥,一副拿得起放得下的样子。他用这样的调侃来保留自己的自尊。
柳夭瞬间眼泪几乎下来。忙辩解道,“不是的,十四爷,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又如何?”允禵的语气有些淡下来,略显得有些硬。“爷用不着你怜惜。”他的睥睨一世的狂放又显露出来。
柳夭心里疼得无以复加,她不忍再伤他的自尊,宁愿以伤了自己为代价。轻声道,“十四爷,是我对不起你。”
允禵看着她半天没说话,眼神里那么深重。忽然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抱着柳夭一动不动,好像想在这有限的一刻抓住那种即将逝去的宝贵,此时才知道珍惜。这没有让柳夭再有那种被侵犯的感觉,能感觉到允禵的身子在微颤。忽然醒悟,他心里的苦并不少,只是他如此的傲骨,如此的自尊,不肯让别人窥破而已。
“十四爷,其实你爱的人是你的诺儿,不是我。她去了,再也不可能回来了,我代替不了她在你心里的位置,也弥补不了她留给你的遗憾。她永远回不来了,我和她不是一个人……”柳夭颤颤地在他怀里轻声地诉道,“十四爷是绝好的男子,你的诺儿一定心里全都知道。现在她可能就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瞧着你,她一定愿意十四爷开开心心,不愿意你如此自苦。”
允禵身子颤抖得更厉害,瞬间泪如洪水般涌下来。但是他不愿意自己满面泪渍的样子被柳夭瞧见。可是他又如此贪恋着这终于让他放任自己内心的一刻。她说的这些他何尝不明白,只是这颗心爱得过于深重,自己早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如今也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罢了。当柳夭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的时候,他的心好似被钝刀子割成了一块一块,但是又好像有一种解脱感,好像一下子轻松了。他在这世上已经无牵无挂了。
努力忍了泪,喉头几回酸涩,慢慢又重调匀了气息。更用力地把柳夭搂进怀里。“我还有何颜面对你?”柳夭慢慢也抬起双臂来抱了他的腰,她也有种解脱感,但是还有一种淡淡的失落。柔声安慰道,“十四爷,别这么说。夭夭敬重你。”允禵已渐渐镇定下来,“放心,有我在。”他还是那个可一力担当的大将军王,他是圣祖仁皇帝的皇子,天生的高贵血胤,不是小人。“大不了……”他心里已经冷了,若是为了眼前的女孩,他还有什么不可以舍的?毕竟她那么像他的诺儿。
“不要……”柳夭拦住了他的话,心头涌起寒意,好像明白允禵鱼死网破的心。她用力抱紧他,“诺儿要你好好儿的,夭夭也要你好好儿的。”
允禵没再说话,又用力而坚定地紧紧抱了抱她,然后又轻又缓地将她身子放开,瞧了瞧已坠下的夕阳,柔声道,“回去吧。”
后湖之西有个地方俗称“金鱼池”。雍正有时候遇到一时繁杂难解的事便喜欢来这里。这地方中间是个大鱼池,池中锦红无数,四周是环环相通的轩馆,既幽静又极为有趣。
今天他并未打算喂鱼,只是倚在窗边向下面看着。允祥立于雍正身后,心里有一种很难说清的滋味。这是他第一次在四哥面前隐瞒真相,心里自然不会好受。
“允禵那里可有什么异常?”雍正开门见山地问道,语调极其冷峻,既使是在暑热的天气里也让人不寒而栗。
允祥太了解这个四哥了,可是事到如今他就是把自己都填上也只能咬着牙接着隐瞒了。恭敬回道,“十四弟倒还尽职尽责。”显然他是把雍正的问题给偷天换日了。
雍正慢慢转过身来,深深地瞧定了允祥。他身上穿着姜黄缎袍,很随意的样子,但是气色还是不好,面色黯然,眼睛有些肿,眼周发青,显见得是精神不济的缘故。自打见到那画像以来他几乎夜夜不能安眠。允祥并不知道那画像的事,但是凭他敏感的直觉,也可以体察得到,雍正似乎已经对允禵的守陵大臣府第起了疑心。这让允祥心惊。允禩的下场就不必提了,能威摄朝局起到好的作用也算是一种安慰。但是允禵却不同,他只是天生的任性和傲骨而已,并没有那么深的心机。可是如今已经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处置了允禩雍正心里也有一种很微妙的难过的感觉,若是再误伤了允禵,不说别的,单是四哥将来何以面对自己?这种有伤圣德的事又会给他留下什么名声?所以他必须要帮助四哥调整方向,不能做出覆水难收的事来。
雍正的目光极其锐利,他已经在瞬间捕捉到了允祥眼底滑过的一丝不安,这让他心底里狂跳起来。若说单凭那画像,他或许不信,但是仅仅凭着允祥的这一点点异常表现,他就几乎可以断定了。可是让他费解的是,允祥为什么要隐瞒他?他不怀疑允祥本人,但是这里显然是有什么原因。
又转回身去,留给允祥一个背影。淡淡道,“朕想着,朕的万年吉地也该认真去找找了。”话说得好平静,好像根本与己无关。
“是,皇上的万年吉地关系重大,臣弟先遣人去遵化仔细去找龙脉兴盛的地方。”允祥更不明就里了。不知怎么雍正会忽然想起这事来。再说现在说这个问题似乎并不是时候。
雍正停了一息,语调有些伤感,“朕实不忍让诺儿久不归葬,毕竟入土为安。她先了朕一步,朕实在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只盼着她能好好儿地等着朕去陪她。”他的声音像是从很幽远的地方传来的。
允祥听得险些落下泪来。雍正对雪诺的心他不是不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他又有多少次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以前的那些日子。只是他还是有些意外,四哥对诺儿的心思竟然这么深。这一瞬间他心里甚至有些动摇,可是他极力克制住了。柳夭的心里那人是允禵,他能拂了她的意么?如果有什么事他宁愿自己一力承担,但是不想再让柳夭受什么委屈了。
允祥轻轻叫了一声儿,“四哥……”
雍正回过身来,已抛开了刚才的话题,重新道,“中元快到了,朕要去景陵给阿玛和额聂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