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的心尖处好像是猛然间被什么人狠狠地掐了一把，那种清晰又强烈的痛楚感深深地触动了他。烦躁不安地从桌边站起身来，不肯再看那幅画一眼，背着手犹如一头雄性野兽焦灼地在屋子里踱了几步，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这火把他自己也点燃了。
听到皇帝猛烈咳嗽的声音，一直守在外面的雅图往书房里探头一瞧。恰巧被雍正一眼看到了，怒喝道，“滚！都不许在这殿里。”这一声不仅吓住了雅图，连奉旨来侍寝，刚刚进了九洲清晏殿的海常在也吓了一跳。愣在当地的海常在微微锁了眉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雍正早就忘了海常在来侍寝的事了。这九洲清晏殿是他和雪诺共有的空间，此刻好像又恢复如此，他不许别人随便打扰他。雅图看到皇帝青筋都暴起来了，吓得忙退了出去，并招呼殿内的人也都退出了九洲清晏殿。
忍着痛，又禁不得诱惑，雍正停下来，慢慢转身回头，再向那桌子上的那幅画看过去。那微蹙的娥眉，一双含露目，娇花初绽般的双唇，双凤髻，发上蝴蝶，娥黄旗装，正在微笑着的，不正是深深在他心里打下了烙印的雪诺吗？难得形似，更难神似。是谁的画功如此了得？原本以为已经淡忘了，原本以为已经疏远了。原来都不是，不过是自己在骗自己。怎么可能忘？他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全都历历在目，全都深锁在他心里。竟险些落下泪来，慢慢扫向玻璃窗外的后湖，以及更远处明明灭灭的光，他的雪诺，现在究竟在哪里呢？真是头痛欲裂。
猛然才记起来，范时缫把这幅画当密折递上来是什么意思呢？大步走回桌边坐下来，把范时缫的折子拿出来细读。范时缫在折子里说景陵的守陵大臣府第里私藏了陌生人，而献上来的画像就是在允禵府第里私藏的人。
雍正茫然了。他把细读了几遍的折子轻轻放回盒子里，这折子还有画像，他准备全都留中不发。这折子里写的犹如在他心湖里投石问路，已经激起千重涟漪。雪诺已死，这是事实，既便他再不愿意，也必须要承认。允禵如何能让雪诺死而复生，还把雪诺藏到他的守陵大臣府第？他不相信，雪诺就算真的能复生，就真的会心甘情愿地跟允禵在一起吗？
如此才悟过来，他的诺儿，终其一生，未对他明白表示过她的心思。她心里爱的人就一定是他吗？雍正狠狠地把重新又拿起来的折子又掷了出去，力道之大险些撞倒桌子上的白玉烛台。一定是的，诺儿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此时方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心已经不在了，他们之间的遗憾成了永久，他再也不能听到她对他说话了。若再想听到她亲口说爱他，已经成了永远无法实现的事。既使他贵为天子又有什么用呢？
可是范时缫的密折和画像好像又给他带来了希望。他并不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人，但是范时缫敢欺君么？欺君之罪他可以诛灭他的九族。谁让他竟敢碰到他心里最痛的地方？
雍正站起身来，拿起桌子上的白玉烛台向外面走去。穿过一间又一间的梢间、次间，从最西面一直走到最东面。如此大的九洲清晏殿，除了他再也没有一个人，圣天子与幽灵有什么区别？那寝殿是雪诺住过很久的地方，这里发生的一切他全记得。
下雨了，黎明时分不似往日那么亮，天气阴沉沉的。已经到了平日里皇帝起身的时辰，雅图提心吊胆地又进了九洲清晏殿。自打敦肃皇贵妃故去之后，皇帝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愈阴骘、严恪起来，几乎从来没见过有笑模样，从皇后主子起到下面的常在、答应，俱不得幸。若说起来恐怕也就是那个没有品级的海常在算是稍有些圣宠了，而侍寝的次数又屈指可数。平时除了论政、议政外，沉默寡言得让人害怕。虽然不见发脾气，但是总阴沉着面孔。像昨儿晚上那样雷霆震怒，还是头一遭儿呢。
雅图在寝殿外仔细听了听动静，里面安静得很。原本他是不敢去叫皇上的，但是今儿还有好几起子的事，不敢耽误了。只得鼓足勇气轻轻唤了一声儿，“万岁爷，该早朝了。”
里面立刻传来雍正的声音，“是雅图么？进来，朕有话说。”听声音有些嘶哑，透着疲惫，大概早已经起来了。
雅图应了声“是”便挑帘子进了寝殿内。雍正正坐在窗下的炕上，还是穿着昨晚的那件湖色衬衣，在这样初夏的冷雨中似乎有些不耐轻寒，只是皇帝自己根本就没在意这个问题。他眼睛里满是红血丝，气色极差，只有辫子还一丝不乱，眼睛里那种阴郁让人不能不心动，不能不心疼他。
雅图请个安，小心地问道，“万岁爷昨夜没睡么？”
雍正没回答他，用手抚了抚额头，已经僵硬麻木的身子挪下炕来，吩咐道，“去传旨，让怡亲王速速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了立刻来见朕。”
“是。奴才领旨。”雅图忙接了雍正的吩咐。
“给朕更衣，让三阿哥马上来见朕。”雍正撇下雅图向里边暖阁处走去。
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满眼里已经是绿肥红润。海常在和刘韵儿住的那个小院子也浸润在整个圆明园的无边春意之中。下了一夜的雨把园子里的空气滤得格外清新，更教那远山近水显出了格外不同的意境。园子里树多花多，红处是红、绿处是绿，说不出的明媚鲜研。
海常在站在檐下廊子上望着雨中的粉墙，及透过花窗和半掩的院门看到的外面后湖边的景致出神。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皮肤白得像透明一般。难得穿了件杨妃色的衣裳，她很少会爱这么浅淡的颜色，粉粉的透着别有的妩媚。完全家常的打扮，头上甚至都没有什么首饰。
“姐姐想什么呢？站在这儿瞧着天气瞧了好一阵子了。”刘韵儿说话间已经从屋子里走出来。她恰巧穿着水绿的衣裳和海常在倒也相得益彰。她一向不爱那般浓艳，有时候甚至平淡轻柔得快要让人把她忘掉了。
“你在宫里也有些日子了，可想过什么？”海常在并没有回头看一眼刘韵儿，仍然盯着院门口，有些闲闲地问道。
“想了又有什么用，看个人的造化了。姐姐想过什么？”刘韵儿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把心事掩藏下去。
“想过，自然想过，谁会没有想过？谁不想真的飞上枝头做凤凰，像薨了皇贵妃那样。”海常在倒一点也不肯掩饰自己。
“那又如何？还不是过眼烟云？”刘韵儿的心思有些气馁。
“至少她和皇上生同寝、死同穴。山陵永在，她便永伴圣驾。”海常在说话更没了忌讳，眼睛里倒透出意志昂扬。
“姐姐……”刘韵儿想提醒她，但是转念一看海常在那么坚定如一的眼神又不好说什么，便轻轻问道，“姐姐也想那样么？”
海常在听这一问，半天没说话，忽然像是受了伤一般眼睛黯淡下来，轻轻回道，“我只要将来在妃园寝中有一席之地，不至于太被人忘记也就罢了。”这可不是像是平日里海常在的神气。
刘韵儿受了她的感染，也若有所思道，“那又如何。哪个常在、答应都有份儿的事。若是没有个亲生骨肉，将来又能得谁的真心祭奠？”刘韵儿的话太伤感了，两个人都有些心绪沉重。然而最终刘韵儿还是又加了一句，“皇贵妃毕竟留下了八阿哥，总能让皇上想着她。”
“傻丫头，”海常在忽然又笑了，她不是那等多愁善感的性格，“原来你的心思在这儿呢！”说着，看着刘韵儿又笑起来。
“姐姐真是的……”刘韵儿这才回过味儿来，红了脸转身进了屋子，不肯再理海常在。
弘时倒是非常好的气色。枣红的缎袍和金黄的巴图鲁坎肩更衬得他肌肤白腻。蛮是精神地给坐在窗下桌边的雍正行了请安礼，口称，“子臣给父皇请安。”雍正向着儿子抬了抬手，命道，“起来说话。”
弘时站起身时忽然一闪眼看到了雍正身后那儿的玻璃窗。心里真是羡慕得紧，这样珍稀的东西，也只有父皇才能用得上，怪不得人人都想做皇帝。轻轻走上两步，明明看到雍正面色极差，还是显得极关心地问道，“阿玛昨儿睡得好？”同时那摆在桌子上的画像他也一眼就看到了。这就是他的手笔，为此他深深得意。自打生母李氏在坤宁宫外受杖刑后，他便开始留意那位永寿宫里的皇贵妃。如今竟能把她的神态捕捉得如此惟妙惟肖。其实父皇内心所受的震动他更是清清楚楚，现在眼前看到的一切也证明了他的猜测。
雍正并未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真的很想问问儿子是不是有一位长得酷似敦肃皇贵妃的女子就在允禵的守陵大臣府第里。可是他是为君为父者，如何能问儿子这样的问题？他也并不想让儿子窥破他心底里的真实想法。于是绕着圈子问道，“陵上一切都好？”
弘时心里想笑，当然极力憋住了，极诚恳地欣然道，“阿玛放心，全都好。”他并不具体说什么。多说一句就不如不说。说一万句都对也不如一句不说。
雍正心里如同蚁虫咬噬，忍了忍又蹙眉问道，“你十三叔和十四叔好么？”
弘时是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洞察到父皇的心思，装着很认真地回道，“十三叔和十四叔都身子骨很好，没有大的不是。”这话是避重就轻，坚决不给自己落下不是。
雍正心痒如挠，终于不再兜圈子了，指了指桌子上的画像问道，“此人你见过么？”不知怎么面上竟有些发烧。
弘时看到父皇竟也有面上发红的时候，既新鲜又好笑。又走上两步，假装仔细瞧了瞧那幅本就出自于他之手的画像，又装作有些不解地道，“这不是年氏母妃么？”
雍正一默，不自觉地也瞥了一眼那画像，正色问道，“朕是问你在陵上可曾见过这个人？在你十四叔的守陵大臣府第里？”
弘时沉默了。表面上看好像在想什么，其实心里已经开始打鼓。他没想到父皇会问得这么直接。这里边的厉害可就不好拿捏了。要把自己择干净，千万不能掺和在里面。若说没看见吧，也许父皇就此打住，这不是他希望的。可是若说是他看见了，那为什么回来的时候不说？不就是允禵私藏外人的同伙了吗？
雍正看到弘时的表情便知道其中必有缘故，心里猛然一跳，难道真有那样的奇事？目光如电地扫到弘时身上又逼问道，“你有事瞒着朕？”
如此阴冷的一问，弘时却灵机一动瞬间有了主意，“扑通”一声儿跪在了雍正膝前，好像很害怕地回道，“阿玛恕罪，子臣是有事瞒了父皇。”
果然如此，雍正沉了沉心，又问，“说，是什么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