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时是突然提前了行程的,所以风水墙外并没有人迎候他。当他直冲冲地进了允禵的守陵大臣府第的时候,府里的小厮并没有人见过这位尊贵皇子的面儿,因此必是要上来阻拦。跟着弘时的奴才们乍乍乎乎地把那些小厮都赶到一边,替自己主子亮出了皇子的身份。弘时倒好像根本没看到眼前这一切似的就进了院子。一眼就看到西厢房外面的石桌边允祥和允禵全都坐在那儿,对着一张图纸好像很认真地在商量什么事。
允禵是安静惯了的,听到外面闹哄哄的早就沉了脸站起身,允祥也见不得这样嚣张的奴才,只是他素来深沉惯了,所以并不发作。
弘时已经走进来,他长得颇有几分像是年轻时候的雍正。只是轮廓相似是父子的遗传不足为奇,但是眉目之间却不及远矣,总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不够味道。弘时穿着月白色缎的常服袍,遍身绣的不知是什么花样,颇为花俏,一张面孔白如羊脂美玉,倒也俊美。他手里晃着一把湘妃竹扇,手上不知为什么戴了个羊脂玉的扳指,面上带着笑,已经走到了石桌边。不等允祥和允禵说话,先笑道,“侄儿给十三叔、十四叔请安了。正好两位叔叔都在。”说着遍身打量允祥和允禵,搞得允禵浑身不自在地沉着脸,而允祥虽然面上没什么,心里也着实看不上弘时的轻佻。弘时又笑道,“看着十三叔和十四叔气色还好,汗阿玛着实惦着两位叔叔。”
如今身份不同,弘时说给两位叔叔请安,那不过一句虚客气,其实是根本就没有要行请安礼的意思,当然也确实没这个规矩。他只是希望以此让允祥和允禵见情。但是弘时既是皇帝血胤,就有可能是将来的皇帝,所以连允祥这样爵位荣极的王公也必是要给弘时行大礼的。允祥是很深沉的人,和颜悦色地道,“没接到通报,请三阿哥恕奴才等未能出迎。奴才给三阿哥请安。”说着便真的要跪,弘时却手快一把强行扶住了允祥,笑道,“十三叔真是折煞我了。”允祥在雍正心里的地位还有在朝堂之上的举足轻重他倒是极明白的,只怕往后还是他要靠这位十三叔的时候多一些。这个时候不示以友好还等何时呢?
允禵冷眼旁观这一切,却并没有按规矩向弘时行礼。他着实不喜欢弘时这样的做作和矫情,又是这样的浮滑,哪里像是个清贵皇子?弘时心里其实是有些怕允禵,当然更不敢强命他给自己行礼。虽然心里不痛快,但还是忍了。连自己的汗阿玛雍正对这位十四叔都无可奈何,何况是自己羽翼未丰要邀买人心的时候呢。于是他主动向允禵示好,笑道,“侄儿久不见十四叔,真想亲近亲近,就住在十四叔府里可好?”
允禵听这话心里一动,不安和不快同时涌上。面上却颜色如常道,“我这府里庙小容不下大菩萨,哪里能住得三阿哥这样金尊玉贵的人?”
弘时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拒,心里顿时对允禵极为不满。允祥本就心事重重,因为他也刚从京城回到遵化皇陵不久,不想弘时又这么快就来了。此时看他面色突变,没想到弘时这么不稳重,只是他毕竟是皇子,有的是机会整治允禵,便来帮着圆场,以哥哥的身份向允禵吩咐道,“十四弟,既然三阿哥这么想亲近你,你做叔叔的岂能折了他的面子?既如此便把我住的后院正房让给三阿哥,我住你的书房便是了。你这就去吩咐挪一挪。”说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与允禵目光相接。
允祥是稳重的人,不会公然与他挤眉弄眼做眼色。但是他目中别有深意,这一点允禵却是看得出来的。允祥是有意给他机会让他把柳夭挪走,不要让弘时看到。否则就光是在皇陵里私藏外人就是大罪,何况允禵本身就带着思过的意思在这儿。允禵毕竟与允祥从小一处读书,一处长大,立刻便明白了。允祥是让他安排他与弘时分住后院正房的东、西两间,这样他就可以时时看着弘时,不让他惹麻烦。反正行祭礼也没几天功夫,很快就要走了。
允禵没想到允祥肯这样为他转寰,其实心里是有点出乎意料的,心里涌上一丝感激。便向弘时有些嘲弄般笑道,“既是三阿哥愿意,住下便是了。”
连着三天,不管是行祭礼,还是勘察景陵大碑楼的修缮,不是允禵在侧就是允祥陪着。弘时根本没有找到一个单独可以活动的自由的机会。他也并没有在守陵大臣府第里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甚至连他带来的奴才们也没有从守陵大臣府第的奴才们那里打探到一点消息。
要说起来,这守陵大臣府第对于弘时来说,不过是巴掌大的地方,可是他处处留意都未发现有什么不妥当。但是他并不肯善罢甘休,凭直觉,他甚至都可以断定,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等好不容易把弘时送走了,允祥和允禵也没有什么功夫再耽搁了。允祥估摸着离他回朝的日子也不远了,那剩下大碑楼的修缮工程就全赖允禵,有些事情他必须要仔细地交待清楚了,以免给允禵惹麻烦。
柳夭这几日其实实在是迫于无奈,她就被藏在允禵住的屋子里。原本是千万个不愿意,生怕那一夜的事再重演。但是这个时候她若是暴露了,第一个有麻烦的就是允禵,还连带着允祥,她又是绝不忍如此的。而允禵这些日子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日日早出晚归,夜里都是把自己的床榻让给柳夭,自己只在窗下的炕上和衣而卧,两个人其实连话都未多说一句。白天里总有琢玉过来照顾柳夭,不让她受了委屈。
知道那位三阿哥走了,那一日早上允祥和允禵送了弘时出了风水墙就一同去了陵上,整个守陵大臣府第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连柳夭都跟着松了口气,愈发觉得允禵处境艰难了。琢玉看柳夭这几日连屋子都未出,天气又好得出奇,便劝她出去玩会儿,她好趁便把前后院几个屋子里的东西好好收拾一番。
天气果然是好,渐渐的有些热起来了。弘时其实到了马兰峪便找范时缫要了一匹快马单人独骑地骑着就又返回来了。他是要再赌这最后一次。皇陵里的人这下都知道他是皇上的三阿哥,看他刚走又忽然回来,以为必是落下了什么,但是也没有人敢问,只是奇怪落下什么也不用阿哥亲自回来取啊。
弘时心急如焚,便直奔守陵大臣府第。他并不能完全断定允祥和允禵都不在,但是他必要试这一试。果然,到了府门口,小厮说是怡亲王和恂郡王都在陵上,不在府里。弘时只推说回来找东西,那小厮也没在意,当然也根本不敢拦着他。
时已过午,院子里都是琢玉收拾出来的洗过的,或晾或晒的床帐等物。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倒是一院阳光照得人极舒服。弘时小心地穿行在重重布幔之间,一直穿过了整个院落走到正房前面,还是一个人没有。想了想,干脆便绕过正房,两边都有侧门直通后院。他有种感觉,等了几天的秘密,马上就要揭晓了。
刚一穿过侧门,弘时立刻便是眼前一亮,接着便一阵眩晕,双脚立在地上如同钉了钉子般拔不动了。世间竟真有这样的奇事,眼前一个穿着象牙色上襦,水蓝色百折裙子的女孩正从里面他住过的那间屋子里走出来。若不是他知道那敦肃皇贵妃已经死了,若不是这眼前的女子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他直以为是那年氏死而复生了。竟想不到守陵大臣府第里藏着的是这样一个美丽的秘密,前番里因为恂郡王允禵对他竟那样不屑的恨意算是可有处发泄了。
柳夭也看到了弘时,她没见过他,忽然看到一个陌生人,顿生警觉,停下脚步,问道,“你是谁?”
弘时看着柳夭,心里恨意更浓。记得他的生母李氏,曾在坤宁宫前受杖责,而当时他就陪跪在一侧,这是他记忆里最屈辱的一幕。而这些都是因为他的父皇太过于宠爱那已死了的敦肃皇贵妃年氏。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就在眼前。他要慢慢报仇,为了他的生母,也为了他自己。
柳夭看弘时并不说话,只是一步一步逼近,眼神又那么奇怪,心里便有些寒噤噤的。弘时没回答她,只是下死力盯了她一眼,他要把她牢牢记在心里。然后便转身而去了。
过了谅阴期,又恰是年雪诺薨逝,雍正便已经从宫里迁至圆明园住。他心里有一种很复杂的感情,既想离那阴森的宫禁远一些,又觉得那里永远留下了他心里最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园子里他的寝殿在前湖和后湖之间的九洲清晏。六月里是这园子最美的时候,水土好让人从心底里觉得舒服。最要紧的是没有宫里那种酷热。而且园子里有山有水,各处的殿宇也不像宫里那样中规中矩,都是极富意境的,所以景致也极好。再加上各处都是绿树浓荫,繁花似锦,又不是亲水就是近山,是很能怡情悦性的好地方。
这时候的园子已经不再是他刚得到的赐园了,这些年来一直都没停了修缮。但是他所住的九洲清晏却一动没动,还保持早先的样子。只是这里越来越让他受到一种折磨,一种近乎于戏弄的折磨。总觉得雪诺还在这儿,这里处处都是她的痕迹和影子。她甚至在这儿诞下了若雪,他们的第一个血胤。但是如今早就烟消云散了。他没能留住若雪,更没能留住雪诺。只是时值今日,他还恍然不肯相信雪诺已经死了。他并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幕,让他如何肯信?
天色渐晚,点上灯来。他早已经命人将书房的窗户如同宫里养心殿东暖阁一样换了玻璃。此刻后湖对岸的上下天光,再后面的慈云普护也都是一片或明或暗,他只要坐在窗下的桌边全都可以尽收眼底。这是多么奇怪又美妙的感觉。
今天是大朝的日子,着实是累了。看来要赶紧把允祥调回京来。一边想着一边把一摞奏折挪至灯下。晚风习习透窗而入,吹得他身上那件湖色衬衣或起或伏地抚弄着肌肤,极其舒服。此刻大清的天子,就这样略有些慵懒倦怠地翻开了那些议着朝政大事的折子,心里却是不敢有半分的松懈。
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了习惯,雪诺走后他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听政、议政、批奏折,让自己沉浸在繁杂、枯燥又琐碎的政务中。此刻仔细就着灯一本一本细读,几乎每一本都要做批示。多则千言少则百字,对于他来说都是援笔立就,他太专注了,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分心。
很快便把奏折批完了。最后还有几个密折,他亲自去把钥匙取来。他的书房是不许人随便进来的。既便是专司书房的太监也不经传唤轻易不敢擅入。打开马兰峪总兵范时缫的那个盛密折的匣子,估计还是说允禵的动向,这些日子以来这已经成了一种例行公事了,而根本不再需要专上密折。他这个亲兄弟,终于老实了。只要他肯俯首称臣,他自然也会对他加恩。他不是那种刻薄寡恩的皇帝,更何况对于允禵他不只是主子,还是哥哥。
雍正打开匣子,怔了一怔,里面最上层是一幅薄绢,好像画着什么。这个范时缫,这是做什么?有些好奇,拈了那绢画在灯下展开,平铺于桌上。画上所有映入眼帘,等他看清楚了身子便是一颤,忽然猛烈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