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
小道上,琉璃骑马跟着前面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稍稍落后一匹马的距离。这是回幻音宫的小道,周围的景象是她见过许多回的,可每次总有些不一样。幻音宫落在群山之中,颇为隐蔽,况且山外还有阵法相护,是以幻音宫能在蜀中唐门的地盘上建立百年势力。
琉璃打小在幻音宫中成长,也是跟在柏汇阳身侧最为信任亲近的人,她十分清楚若有可能,柏汇阳是怎么也不愿意回幻音宫的。所以,自打他从祁连山出来,只与她说了两个字“回宫”,她便知道,他一定是在祁连山中知道了什么,所以才如此急急忙忙赶回宫中。
前面的男子默然赶路,浑身散发的冷冽气息,让琉璃脑中的胡思乱想几乎常常只是停留在非常片面的程度。可她有预感……此次回宫,定然会发生一些什么。
轻纱幔帐,整座宫殿显得十分秀美。幻音宫自第一任宫主以来,少有男人当宫主,宫中也多是女人,是以江湖中对柏汇阳多有不耻,认为他是一个娘娘腔腔,且整日泡在女人堆里,根本没有一点阳刚之气。柏汇阳未曾听到也就罢了,但若让他听见了,常常便是让这些所谓的更有阳刚之气的男人们知道,他们嚼的这些舌根,无非空穴来风,以讹传讹。
幻音宫宫主,打起架来,向来是不认输的。
这些人不过排异而已,幻音宫从来就知道,在中原武林盟,或许更多人眼中,他们幻音宫的人大抵早就被诋毁成了魔教中人。柏汇阳早就懂得了这些人龌龊的思想,教训过了,便懒得费口舌指正。
儿时与楚弦打闹时,伤人言语常常随口便说了出来,是以她少有的一句好话让他一直铭记于心。
——正为阳,男子为阳,给你取名字的人,定是愿你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没有哪些人以为的妩媚,他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儿,可世上多有以貌取人之辈,他当未曾见过便好。
离宫几个月,倒是没什么变化,宫主回宫,人全到齐了跪在大厅里,齐喝:“恭迎宫主大驾!”
他嘴角噙起一抹淡笑,目光在领头的一名女子身上流连许久。这人身着淡紫色纱裙,披了件银毛貂裘。
盛装而来,必有目的。
他若无其事道:“起来吧。”
当那人预备站起来时,他眼里闪过一丝戏谑:“紫金姑姑怕是站累了,便跪在地上休息会儿吧。”
那名叫紫金的女子脸色一僵,身形凝滞了一瞬,仍旧站了起来,昂起头来一脸挑衅。
周围的弟子都不作声,默默退到一旁。一人是宫主,一人却是教养她们的师父,两边都讨不得好。
她当真以为,这幻音宫上下皆是她教养,他便动不得她?她以为,他是不敢,还是不想?
柏汇阳唇角的笑意又深刻了几分,目光多了几分玩味,手指微动,暗中已经凝气。
琉璃见状立刻挡了出来,拉过紫金,劝诫道:“姑姑,宫主这段时日在外奔波,本就十分劳累,心情烦闷,您又何必惹他呢?”
紫金斜睨一眼琉璃,心中一直颇为不待见自己教出来的小妮子竟变了这黄毛小儿的跟班,一把甩开,指着她便教训起来:“他不就是个男人?你一辈子没见过男人?见着他便被迷住啦?他算什么?老宫主让他当这宫主也得他当得起!也不看看他那忘恩负义的长相,幻音宫百年基业就要葬送在他手里!中原武林盟跟天山上的魔头去拼便是,为何要拖着我们幻音宫下水!”
砰!
琉璃回头,正好瞧见柏汇阳冷着一张脸收手,随即又露出一个笑来:“姑姑,打扰你了,请继续。”
紫金愣在原地,方才掌风从她身旁刮过,凛冽的寒意让她明白,他这次回来,的确不一样了。
见她不说话,柏汇阳拍了拍手掌的灰尘,冷哼了一声,若无其事道:“你既然看不惯我做这宫主,那便让你来做如何?”
如此轻描淡写,如此无所谓地环顾了四周一眼,慢悠悠踩着步子走了,琉璃望了一眼陷入沉思的紫金姑姑,连忙跟了上去。
紫金在他未曾回来时,在宫中几乎行的便是宫主权力,所以等他回来便开始发难,干脆实在地夺权,赶紧让幻音宫从这滩浑水中抽身。哪知他如此简单便将宫主之位相让,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只不过,宫主之位的继承,却非口头上两句话便可决定的。
琉璃跟在柏汇阳身后,瞧他进了祠堂,便站在门外不再进去。
幻音宫祠堂中是历代宫主与未继承宫主之位便逝去的圣女的骨灰和灵位。整整齐齐摆放着的灵位,有一个位置却一直是空着的。柏汇阳站在灵位前盯着那个位置许久,仿佛出神了。
琉璃记得,那个地方似乎应该是一个犯了戒的圣女的灵位,可是,就因为她犯了戒,所以老宫主才没有将她的牌位放在上面,却又实在是心疼那个孩子,所以,又给她留了个位置出来。琉璃又偷偷望了一眼,有些不解。
他从祁连山回来后的沉默寡言,便是因为那位犯了戒的圣女吗?
“哼,知道在祠堂等着我。”紫金瞥了琉璃一眼,便进了祠堂。
琉璃恍然大悟:幻音宫宫主交接仪式,是必须在祠堂举行的。
听到紫金进来,柏汇阳看也不看她,只冷冷道:“跪下。”
紫金睁大了眼,有些莫名,他不是要让位吗?为何还如此盛气凌人让她跪下?
见她没有反应,柏汇阳捏了两根针,手指一弹,扎在她两只腿的膝盖后,迫她跪了下来。纵使紫金有诸多不满,他们二人在武功上的修为实则是差不多,他出手突然,她是来不及防备的。
紫金毕竟是个角色,即便已然落了下风,却迅速冷静下来,静静看着他究竟想做什么。
只见柏汇阳从袖中的褡裢中掏出一张木牌,分明是个灵位式样,上面写着的名字是这个幻音宫的禁忌。
圣女萋芜之灵位。
柏汇阳眸色沉静,将这座灵位轻轻放在那个空出来的位置上,而后仿佛在说故事一般问道:“你可还记得她?”
“老宫主让她永远不得进祠堂,你敢就这么违抗她的命令!”紫金愤然道。
“永远不得进祠堂?她凭什么?”柏汇阳笑了笑,低头望着她,眼底深处有几分恨意,“如今的幻音宫宫主是我,上上下下得听的是我的话,而不是她栀楠!”
“你……你敢对老宫主不敬!”紫金被吓了一跳,而后反应过来,立刻指责!宫中还有许多人是老宫主的心腹,他敢公然挑衅老宫主,必然是自寻死路!
“对她不敬?”柏汇阳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笑,可是那笑中悲凉的意味却是让紫金有几分惶恐。惶恐某个未知的东西,但她明显觉得应该是与自己有关。
“紫金姑姑。”柏汇阳靠着祠堂摆灵位的香案坐了下来,叫了她一声,眼底望不见底的深沉,让她惧怕,“你可知道,你为什么还活着?”
这话毫无来由,紫金顿时摸不着头脑,有些茫然。
“你自然是不知道的,你以为,你害死了萋芜,便可以成为下一位圣女,可哪里知道,老太婆就是不立另一个圣女,反倒去找了我。”柏汇阳淡淡说着,毫不顾忌已是扭曲了面容的紫金对于过去的忌惮,“可你或许根本便不知道,萋芜犯了宫规,栀楠又何尝不是?你以宫规定萋芜死刑,栀楠存心放她走,你还在半路截杀,你以为你犯的是谁的忌讳?”
柏汇阳稍稍靠近一些,手指伸向了她的脖颈:“萋芜的灵位不能上祠堂,并非她犯了宫规,而是,她的灵位,得由我亲自供上祠堂!紫金姑姑,若是没有你这一番从中作梗,萋芜还是我母亲,会抚养我长大。栀楠还能不时来看看我,不用到死,也不敢承认她是我外婆的身份。”
“幻音宫于你而言异常重要,于栀楠而言又何尝不是?她对幻音宫有责任,而我没有,我只觉得幻音宫是个负担,所以幻音宫是存是灭,与我何干?她不能妄动你,我还不能么?”手下的脖颈很脆弱,只需要他轻轻一拧,一条命便折损在他手上,他母亲的仇便能报了。
紫金瞪大了眼,依旧满脸不相信:“不可能!不!怎么会!”
“我听说,我母亲的眼睛很漂亮,你原先也总是羡慕,后来就变成了嫉妒。”手指一动,却是将她的两颗眼珠子掏了出来。
“啊——!”他的动作太快,紫金还未反应过来,只等眼珠子已经离了眼眶才尖叫。
柏汇阳稍稍勾起一抹笑:“我还听说,我娘亲喜欢听别人弹琴。”手上的银针便刺向了紫金的耳朵,刹那间,耳朵里也流出了鲜血。银毛貂裘只是几句话的时间便从干干净净变得肮脏无比。
“她有一副好嗓子。”再动手,她连叫也叫不出来了,只听得到破碎的气音。
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见东西,也说不出话,紫金原本还算美的脸上早已变得异常狰狞,平白多了两个窟窿,流出两淌血挂在脸上,表情因为剧痛而扭曲。
知道他说话也没设么用了,他便走到她身后,在她身后写了句话,她刹那间便疯狂了起来。
“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我想起来了,便从你身上拿一样东西,等我什么时候开心了,你便解脱了。”
她想撞墙自杀,却轻而易举被柏汇阳拦了下来。
琉璃在外面看得早就惊呆了,瞧见柏汇阳招手,她才恍惚地走进去。
“治好她。”
只有这么冷淡的吩咐。
枉顾紫金曾经也是作为他的师父而存在的。
大抵是琉璃带着紫金走出去的时候,太多人看见了,以至于柏汇阳再出来的时候,这些原本还对他颇有微词的弟子全都噤声了,望着他挂在脸上似有似无的笑,浑身泛冷。
“还有谁,不服么?”
他坐在高位上,随意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