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话里穿插着半生不熟的四川方言,让邓建国自个儿都不敢恭维。
他吞了吞唾液,平缓了一下激愤情绪,冷然地看了陈小松和于章海一眼,正色道:"我知道,你俩今天为一句不中听的话而红了脸,还差点儿拳脚上见真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钻老鼠洞的日子太窝囊,太枯燥,也太无聊了,闷得发慌了,性情变坏了,想找个对象干上一架,发泄一下心头的抑郁和憋闷,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们。"
副连长的怒气已如海潮一般涌退了,态度也变得平和起来,不那么凶煞而萧森了,陈小松和陈广锐总算松了一大口气,郁结在心头的惊厥和惴栗开始风流云散了,慢慢地抬起头来。
看到两人脸色有点儿愧痛和惭怍,邓建国淡淡一笑,随即神色倏寒,肃杀地道:"我先把丑话说到前头,我邓某人生平最恨色厉内茬,外强中干之人,你们要是在越南白眼狼面前腿脚发软的话,就休怪我邓某人心狠手毒了,听见了吗?"
"听见了,我们A师的兵没孬种。"陈小松、于章海、陈广锐三个竟然异口同声的回答,态度可说是坚决如铁,很有钢铁战士的风范,颇让邓建国深感欣慰。
欣悦一笑,邓建国侧过脸朝着躲在暗处偷看两个战友挨训的几个兵吼道:"还有你们也给我听好了,千万不要在战场熊包,否则小心老子翻脸不认人。"
邓建国把陈小松叫走后,陈广锐心里一阵释然,瞅了瞅如释重负的于章海,颤抖着声音道:"想家吗?老于,我真想我妈。"
于章海神色倏地黯淡下来,眼眶里隐隐渗出泪花,沉默着不吭声。陈广锐也是脸色凄楚而悲怆,感觉到了发潮的眼眶开始渗出了泪珠子。
此际,邓建国带着陈小松回到自己栖息的猫耳洞里,长吐一口气,他神色一肃,朝着一脸愧色的陈小松冷然地道:"毛头,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呢?你怎么变得这么快?以前在侦察连里老老实实,规矩规矩,遇事总是忍气吞声,像个大好人,怎么一仗打下来,你跟变了个人似的,性子暴躁起来还要动手动脚,要不是我去巡查警戒哨,你今天非得要捅出大漏子来不可。"
"副连长,我…我…"陈小松深感愧悔和怅恨,心里难忍极了,不知该怎么向副连长解释刚才那个荒唐的冲动。
"好了,别说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下不为例就行了。"邓建国似乎很宽怀大度,善解人意,他拍了拍陈小松的肩膀,安详地道:"我如果预料得不错的话,越南鬼子就潜伏在我们阵地前沿伺机而动,大阵仗已是指日可待,你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吧,等养足了精神,就让小鬼子好好尝尝你这个神枪手的厉害吧。"
“是,副连长。”陈小松强颜欢笑地回答了一声,赶紧走开了。
邓建国苦涩一笑,沉默不语了。
其实,邓建国在惊绝陈小松性情在战火中骤变的同时,也何尝不在为自己而深感遗憾。
曾几何时,他是个风度翩翩,温文敦厚,雍容高雅的俊面儒生,可是经过五年前那一场血脉贲张,血肉横飞,血火纵横的绝命地狱战磨砺过后,他亲眼目睹了许多朝夕相处,休戚与共的生死兄弟惨死在自己面前,也亲自让很多穷凶极恶,暴戾恣睢的敌人在自己手里魂断授首。他见惯了血腥、杀戮和死亡,性情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以前他连别人杀鸡都吓得不敢看,现在杀人对他来说比呼吸还要简单。战争真他妈是一种泯灭人性,掩没良知的毒药,不是吗?沉默,昏暗中他听到了陈小松发出了一声长叹,虽然隐忍,但刺透人心。间或传出几声浑沌不清的抽泣声,而且很悲戚,很凄切。
他是过来人,当然心知肚明,陈小松这小子一定在想念远方的妈妈,眼下大战在即,作为士兵可说是生死未卜,母亲也许就是中国士兵最值得眷恋和挂牵的亲人。
邓建国现在身为人父了,母亲在他心里的地位反而逐渐衰落了下来,小女儿那张漂亮而可爱的脸蛋儿,那一双水灵而机敏的眼睛时常在他脸海里浮现出来,他仿佛觉得小姑娘在身边用娇嫩的小手抚弄着他下巴上的一撮黑须。眼泪渐渐地挤出了他的眼眶,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没到伤心处罢了。
抑郁地叹息一声,邓建国抹了一把眼泪,脱去钢盔,露出一头披肩长发,差不多半年没有理过发了,再加上阵地上严重缺水,他没有条件去梳洗头发,所以就乱糟糟,脏兮兮的。
摸了摸乱得跟鸡窝似的长发,他扭头瞅了一眼陈小松,见这小子两个月前才剃了光头,现在已经长出一寸多深了。
他现在很怕照镜子,因为他不想看到自己现在这副蓬头垢面,胡子拉碴,邋里邋踏的狼狈相。恼恨地叹息一声,他平躺在床铺上,闲着眼睛,努力克制住心绪,试探着进入梦乡。大战在即,他更需要休憩一下。
一阵山风刮进洞中,触体有如风刀霜剑,邓建国处在半醒半睡之中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两个冷战,眼皮子重极了,全身筋骨跟散了架一样酥软无力,显得衰惫极了,困倦极了,可就是睡不踏实。
翕合着眼睛,他平躺在用弹药箱,木板和军毯支架起的床铺上,身侧传来了陈小松那急促而有节奏的鼾声,这小子,挨了一顿狠批后反而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得那么香,那么熟,那么安稳。
邓建国期望着越南白眼狼不要在这个时候上来找事,好让身心极度疲竭的战士们好好休息一下,等养精蓄锐之后再来找打挨也不迟。他当然明白这一种奢望,可他还是想好好睡上一觉,驱散身体上的疲倦和劳累。
一阵山风灌进洞里,悠悠地拂过他的俊美面庞,和风送来一大股泥土腥气和野草芳香,沁人心脾,他在迷迷茫茫之中变成了一只鸿雁飞回到了遥远的父母身旁,母亲是那么年轻,笑容得是那么灿烂,小女儿是如此前所未有的美丽,比白雪公主还要漂亮,还要可爱。祖孙俩斜依在庭院门口,正望着他在笑,小女儿还在向他不停着挥动着小手,母亲在用一种温柔而祥和的声音呼喊着他的名字,他赶忙加快脚步迎上去拥抱这世界上最美丽的两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