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兄妹(再终)(中)
‘嗤……’
一阵茶香在手法熟练的斟茶动作下四散飘逸,气味沁人心扉。
他饮茶的茶具是上好的紫砂茶具,放置茶具的矮茶几是上好的梨木制。这茶自然也是前几日刚采摘炼制的上好新茶。三月阳春初上,正是品新茶的最佳时间,而照惯例在第一场春雨降临前一日采摘的新茶,才能被称为真正的雨前茶。有姬禹大圣所著《清流茶语》中摘言,‘初春细雨前,可纳天地霏灵于表。有植被名茶,最敛灵气,可择雨前茶少许,观其色,面绿而其稍微焦为最宜……’
都说姬禹大圣是天下第一好茶之人,是开创‘清流’茶道的奠基人。但很少有人知道,最先发觉茶之奥妙并引导姬禹同样成为茶道之圣人的却是另有其人……那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是一个发生在野草遍地野花盛开时代、类似牛郎织女般的故事,却不是今天要讲的内容。
但茶道是因姬禹大圣而在修行界广为传开,却是个不争的事实。喝茶能清神醒脑,能平静识海,稳固修为。于修行者多有益处,但在凡界却是无法普及,只因炼茶的工序太过繁琐,茶的数量太少。说到底,之前说的茶都是灵茶,也叫细茶,世间凡夫俗子所喝的只经四道工序制成的粗茶自然不包括在内。
细茶只有种植、采摘拣炼、烘晒三道前期工序是凡人可以胜任;而后期的洗灵、融灵和最后的炒制则只能由修行者完成,其中的繁琐体现在每一个步骤都有几十道工序需要去做,这都是需要灵力去辨识去拿捏分寸。所以,慢慢地在修行者中便多出了一个叫做茶师的称谓,也就是专指那些在修炼到通灵境后便开始以炼茶为主要工作的修行者,但他们人数毕竟很少。
细茶于修行者有益,但对凡人而言也绝非无益,相反地它更是可以使人延年益寿祛病健身的大补品。之所以普通凡人们喝不到,还是因为这个少字。但,他不是普通的凡人,他身处的地方更加不普通,因为这里是大离王宫。
所以他能喝到这上好的雨前细茶。虽然也只是通过不正当的方式才搞到了约莫半两的茶叶。
‘他’是个公公,在宫里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老太监。
这日午时,他趁着中午不当班、殿内无人时在未央殿东门内的院落里摆了一张藤椅、一张矮茶几,然后用宫里收藏着的上好紫砂泡了这壶雨前。茶叶是从与他相熟的户部管事太监那里讨来的。因为想着这茶本该是供奉国主与诸多皇族与亲贵大臣享用,所以自然不敢多拿。因此老太监将这壶茶泡得格外仔细,格外认真,生怕浪费了哪怕一滴茶水。
泡好并斟完了第一杯茶后,他并没有急着喝下,而是动作有些夸张的使劲嗅着空气中弥漫着的茶香,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他捏着茶杯斜靠藤椅,眯着眼晒起了和曦的午间阳光。
“哎呀,洒家服侍这些皇族大臣们半辈子了,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感觉自己活得像个人儿……”
老太监操着公鸭嗓子般的声音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礼部、天枢处、祭天所、祭酒司……这年头在未央殿的办事部门越来越多,可怜洒家一把年纪了可要忙活的事情却整天没完没了……早知如此,当年就不该图着清闲来这唠什子未央殿办差,搞得忙死忙活不说还一点油水都拿不到……承乾殿,上福宫,永安殿这些以前出了名难办差的地方现在都比未央殿清闲,唉…可怜了洒家……就是在上清正殿伺候国主也比在这强啊!前儿个见到老包那回,这货动不动就显摆这个大臣来套口风,给了多少晶票;那个亲王又来拉关系,直接送了个宅子。可真是俗透了……”
说着些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废话,老太监有一搭没一搭的哀叹着自己的不幸,直说得感觉有些嘴****才举起茶杯。然而茶杯刚碰到嘴唇,就听到身后响起了‘刷、刷、刷’的声响。忙回头一瞧,原来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宫奴拿了把和他身高相似的大扫帚正在院内扫地,而且竟是直接从其身后开始扫起。中州早春时节气候干燥,虽说前几日刚下过一场小雨,但在这会的地上仍能扫出不少灰。
清楚地看见被小宫奴扫帚扬起的尘灰,老太监心中大惊,来不及多想,便直接一口将杯中茶水倒进口中,然后倒扣茶杯,另一只手又赶忙捂住了壶口。
“咳,咳,你个小兔,咳咳咳咳……”
可能是刚才那口茶喝得太急,也可能是心中气恼,一时不慎引了喉舌不适,老太监一句话没说几个字便剧烈地咳了起来。
可在单纯无心机的男孩看来,却是绝想不到此事会是因自己而起。男孩只是停下动作呆呆地站着,心想他刚才为何要叫我小兔?整个王宫可都知道小兔是王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啊。
“小兔崽子!谁让你在这里扫地的!”
好不容易顺了气,老太监憋着一张咳成紫红色的脸大声训斥男孩道。
“是……公公你呀,是你说要我们五人早中晚各打扫一次未央殿,我……每天这个时辰都会打扫到这里……”
男孩虽说木讷,但在宫中生活了两年后,最基本的察言观色还是会的,于是他讷讷地回答到后头终是声音渐轻。
老太监愤愤地盯着男孩的脸,心中一时语塞。几息过后,他又粗暴地朝男孩吼道:“今天你不用扫地了!”
男孩并未动身,在想了想后,他还是讷讷地开口问道:“可是公公,那我接下去该干什么好呢?”
老太监不由做出了一个单掌拍额的动作,心中也在为男孩的情商着急,然后他又暗暗恨骂起了分配宫奴的大太监,每年新进宫的小宫奴少说也有好几十人,怎么就偏偏给我配了这么个聪明娃呢?
“你该干嘛干嘛去,反正别扫地就行了!”
他这话的意思很清楚,你给我离开这小院,别碍着我喝茶就行。
男孩应该是听懂了,他“哎”了一声后便匆匆离开。
老太监又斟了杯茶,再复眯起眼,继续享受起来。
然而当第二杯茶才慢慢喝到一半,他便被身后突然传来的一声‘叮咚’响给吓了一跳。手一抖,剩下的半杯茶尽数撒落身上……
他愤怒地回过头一看,“怎么又是你!”
男孩正费力地提着一个大铁桶,里面盛着的大半桶水正随着男孩的移动而不停晃荡,每走几步路他便不得不停步放下桶休息一会。
听到老太监问话,男孩再次放下了水桶,桶底接触到地面时再次发出了一声‘叮咚’。
“回公公话,你不是让我该干嘛干嘛吗?所以我觉得我接下去应该去拖地了。”
“不是……我说你……”
老太监的脸又涨红了,但这次纯粹是被气得涨红的。
“我说你除了在这个小院扫地拖地,就没有其他事做了吗?!”
“可是这会我就应该打扫这里啊。”男孩低着头,小声嘀咕道。
“大殿南门和北门都刷过了吗?”
“刷过了。”
“礼部议事厅的地板拖过了吗?”
“拖过了。”
“南门操场上的马粪扫了吗?”
“扫操场那是小卓子他们的活,再说这两周也没有禁卫牵马进宫啊。”
“那祭酒司内的两百多个酒缸也都擦过了吗?”
“可是祭酒司有专门的衙役打扫啊。”
……
天呐!老太监简直快被气得七窍生烟,仰天叹了口气并且翻了个白眼,然后心里开始很认真地考虑是否要提前托关系把男孩净身,然后再把他赶出宫去。因为按大离王宫的规定,男女孩年满八岁便可以卖进宫充奴,而到了十二岁如果没有晶票赎身,男孩又自愿留下的话是会被净身成太监的。
饶是有如此恶念,那也是将来之事。但老太监仍旧是不愿今日会输给一个男孩。转睛一想,便又计上心来。
“呱唧,你给我听好咯,看守凌霄阁的老苍头这几天被派到韶阳宫帮忙了,现在洒家命令你,从现在起你要代替老苍头看守凌霄阁,在他回来前一步都不准离开,明白了吗?”
男孩机械般地使劲点了点头,转身向凌霄阁奔去。
“站住!回来!”
“是,公公。”
“桶拿走!”
“好的,公公。”
……
被打扰了两回又撒掉了半杯珍贵的细茶,老太监无比肉疼地抚摸了几下衣服上的湿痕,然后将粘着些微茶水的手指伸进嘴吮了吮。他心中是又恨又恼,只得一个劲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他不会再出现了,他不会再出现了……安了下神静了静心,过了好几息时间他才重新眯起眼靠上了藤椅。
隔了好一会他终于再次提起茶壶……
也就在这时……
“公公不好了!”
男孩的声音再次很突兀的在老太监身后响起,这次是突然毫无先兆又很大声的高喊出了五个字。
“啊!”
‘啪!’
老太监就像是活见鬼了一般被惊得一跳,手上一松劲,刚提起还未握稳的茶壶便径直掉落下去,在碰了一下茶几外沿后又继续下落,最终砸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瓣。
看着淌了一地的茶水,老太监简直欲哭无泪,在挤出几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摊了几下悲痛欲绝的手势后,他终于转过视线,对着男孩尖声咆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孩显然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同样在呆呆地瞧着这一地狼藉直至被老太监一声喝醒。
“啊!公公不好了,凌霄阁里那面刻满神器图像的墙上,有一幅神器的图,它,它突然亮了。”
“小兔崽子,胡说什么呢你?!哪来的什么神器图,嗯……你是说,百器榜上有一幅图,亮了?”
“是啊公公,图亮了!”
……
再也来不及肉疼那壶茶,也来不及考虑将来如何修理男孩、更来不及细究男孩那句‘公公不好了’话里的语病。老太监一手提着宫服下摆一手扶着他那顶宫人专用的高冠,三步并作两步地向靠近未央殿北门的凌霄阁冲去。
小院中只听得他那双木齿宫履踩踏石板时发出的‘嗒,嗒’声渐行渐轻,看身影应该是跑赢了脚穿布鞋的男孩无疑。
……
消息传出后不到一个时辰,天枢处枢机令携三十多名下属到场。
祭天所大司空同十六名下属到场。
礼部长史领左右侍官及十二名官员到场。
祭酒司大司仪到场。
在接到消息后,未央殿四巨头及其核心成员几乎悉数以最短时间赶到了凌霄阁内!
……
凌霄阁位于未央殿内,靠近北门。说是阁,其实也就是一个不透风不采光的大密室,但里面的面积着实不小,大致能容纳千人。阁里灯火昏暗,檀香味重,站在里面会有种仿佛身置祠堂之内的感觉。北边墙上塑着一尊巨大的‘上天神君’的神像,‘上天神君’是修行者与凡人按心里的念想塑造出的上天形象,是道家心目中掌管天域与天域以下一切事物的真神,类似于佛教中人对于佛祖的信仰及崇拜。神像以下,也就是在密室的正中央位置,摆放着一百单八个牌位,寓示这里同样供奉着天罡三十六及地煞七十二支真神。左右两边墙上,一边挂着一十三幅巨大的人物画像,这便是赫赫有名的大离圣宗十三圣;另一边墙则完全是一整幅巨大的兵器图,一幅活灵活现、里面的每一把兵器每一笔纹路都完全是雕刻出来的兵器图。如果细数一下便会发现,这里面竟同样刻有一百单八件兵器。
这一整面墙,便是百器榜!
此刻百器榜前已经聚集了上百人,前几排都是四部官员,后面的则多是些来看热闹的宫人和宫女。虽说人多容易嘴杂,但这百十号此时竟全都鸦雀无声、一动不动地立定看着他们的前方——百器榜前,一名身穿米色长袍的鹤发老翁正踩在一个匍匐趴地的年轻太监背上,老翁背对着身后众人,他闭着眼,一只手贴在墙上那格之前曾经金光大盛过的兵器图前,正在用心感知着什么。
不多久,老翁松开手心,睁开眼微叹了一声。
排队伍最前的四名官员中同样身穿米色长袍体型肥胖的那一位,赶忙上前两步,急欲开口却又生怕扰了老翁,动作颇为尴尬。他正是枢机令黄维民、天枢处最高行政长官、维系修行世界和凡人世界的纽带。
老翁没有说话,从年轻太监背上下来后只是冲着黄维民点了点头,便穿进人群,自顾离去。
“唉,贺老……”
礼部长史包陇兴见他要走,便想要拖住他问话,这时却被身边一人拉了一下手,阻止了他的问话。
包陇兴身材魁梧,正值壮年,一把长胡须生得又密又柔顺,素有美髯公之称。
拉住他的人却偏生矮小精干,面色蜡黄,凭他的尊容身在人群中可说根本不会为人注意,但他的一双三角眼却又生得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世间的一切。此人是正巧进宫又正巧得知消息后赶来看热闹的刑部左侍官察赫。
“包大人,修行者的事,我们不要多过问。”察赫好心提醒道。
这时,祭天所大司空与祭酒司大司议两位大人则是一起笑呵呵的向黄维民投去了求教的眼神,也不说话。二人同是年过花甲,生得慈眉善目,五官极为相似,并且他们的确就是一对亲兄弟;老大吴悠远,老二吴悠长。
黄维民看着两位吴老,却是大声对着在场所有人宣布道:“确认了,的确是百器榜内的兵器现世……”
现场一片哗然。
吴家二老同时冲着黄维民、察赫与包陇兴作揖告辞,说了些神器现世要去奏请上方准求开祭并商量祭祀仪式的话后便先行离去。随后礼部及其他部的一些官员也都相继离开并遣散了围观众人。最后凌霄阁只剩下天枢处一行三十余人和最先发现百器榜异变的老少二人。偌大一个密室再次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黄维民招手唤近身边的一名天枢处官员,对他说道:“着令苍麓北岭十四座烽火台依次点燃,布置暗号手传递消息,就说百器榜第十八位兵器泊罗网现世,方位岑州昌南附近。”
“林公公,感谢你明察秋毫,及时通知了我们这一消息,也劳你费神继续关注此榜,如有再变还请继续及时通知于我。”
“哎呀,黄大人这是哪里话,这本就应该是洒家、啊不,老奴的分内事,能够为黄大人、为国主尽力分忧一直都是老奴的心愿……”
老太监还想说下去,但却被黄维民的一个请走的手势给制止,于是只得带着男孩怏怏离去。
“唉,但愿这只是个巧合,求上天佑我大离国安康,圣宗强盛无恙……”
黄维民最后在对着上天神君的神像诚心上了柱香,叩拜了一番并说下这句话后,凌霄阁的大门终于被缓缓地闭合起来。
……
大离王宫由三宫六殿组成,合意九尊至顶。这一至顶便是说由北方殿未央北门出发,沿苍麓山北岭继续北进直至圣宗的这段路。天枢处组建后,前几任枢机令耗费大量的人力财力在这一路上修造了十四座烽火台,其唯一目的便是向圣宗传递消息。天枢处机构庞大,人员遍布大离全境,眼线众多,天枢处枢机令则一向是由国主身边最亲近信任的大臣担任,权力之大丝毫不亚于礼、吏、户、工、刑五部门。
然而黄维民这次下的命令虽已足够迅速,但相比起某些手段,凡人们的行动还是显得有些过慢。
第一个离开凌霄阁的鹤发老翁名叫贺知昂,他担任天枢处大供奉已有多年,平时从不需要他做任何事情,也只有出现像今天这种特殊事件时才会值得黄维民亲自请动他。
离开了凌霄阁,离开了未央殿,他来到了文华殿旁的一条偏僻小巷,在确信周围不会有人经过后,他停下脚步,从袖袋中掏出了一块青色玉珏。
只见贺知昂闭目低颌,左手连掐诀文,口中呢喃不停。不多时青珏表面骤然发亮,宛如皓月当空。
“宗门六代弟子贺知昂禀报黄祁、章燮二位管事大人。王宫凌霄殿内百器榜今日突然发亮,经属下验证确认为排名十八位之泊罗网现世……”
原来圣宗门人所配的玉珏还是种传递信息的工具。
汇报完毕后,贺知昂收起玉珏,却仍做若有所思状,低声喃喃道:“为什么会是泊罗网呢?与妖族大战之后没有损毁、没有被封印,可也随着泊罗圣人一起失踪的神器,到底是什么人才能御动你呢?你和泊罗圣人之间又有什么联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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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山山顶,观湖小亭内。苏谋再次潇洒地挥了挥手,撤去了天空中的那片如织似锦、如梦如幻的粼光,刹那间巨网便缩小成了纽扣大小,盈盈落进了苏谋的掌心。
看着中年僧人惊讶万分的表情,苏谋心里很得意,但他仍只是标志性地嘿嘿一笑,在收好泊罗网之后又伸手捋了捋他那两撇可爱的八字胡。
“苏经办,不知您祖上?”中年僧人再次发问。
“家父苏荃、祖父苏万三、曾祖父苏泊罗。”
“哦,阿弥陀佛……”中年僧人恍然大悟,然而少顷之后他又复严肃认真地说道:“虽说这件百器榜中的兵器算是苏经办家中私产。但当年大战结束后姬禹大圣领世间修行者共同立下过天空誓言,除非妖族大举侵犯我人类世界,这列入百器榜中兵器是一概不得再次使用,大圣言‘将来者当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绝神兵以稳天下社稷’……”
“知道,知道,然后姬禹大圣自毁尘霜神枪,以身效法,震慑天下群雄……”苏谋满不在乎地打断了中年僧人的话,同样正色道:“元石师兄,但请你不要忘记,现在的天下早已不再是当年十三圣的天下了,姬禹大圣都飞升多少年了?天域都已经关闭了快五百年了!你只要记住,只要我们共谋的大事成功,天域再开,那造福的同样是我们全人类!为了谋大事,这些旁稍末枝的小事又何必去在意它呢?如果你们法华寺真的那么在意,那又何必选择与我镜花宗联手呢?!”
“阿弥陀佛。”
感受到那阵北风渐近,风中的那股刀意也越来越凌厉,越来越清晰后。苏谋展颜一笑,喜不自禁地说道:“好了,要等的人都到了,这下该我们好好大干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