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谋等待的人还未到,不料,山下却突然掀起了一阵骚乱。
之前泊罗网一撒一收间闹出的动静不可谓不大,北滩岸边上的人又都是修行者,不可能会感觉不到,只是当时陈管事一方二十九人正忙着休整恢复,自是无暇顾忌;那对蕃僧苦于需要同魂兽周旋,也只有朝山顶打量几眼的功夫。只有桑铎喇嘛眉头紧锁,两眼直直地盯着山顶。
“那股气息…好浑厚的灵力波动…必定是百器榜上的兵器。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呢?那形状……居然是一张网……”
桑铎喇嘛喃喃着说着,“一张网…百器榜中的网状兵器…泊罗!是泊罗网!”
说到最后他突然醒悟过来,低声的喃喃自语也转变成了放声高喊,高喊出了泊罗网三字。这还没完,紧接着他又转向朱雀魂兽的方向看去,对着那个在巨兽身上不停移动攻击着的身影大喊道,
“格桑,快撤回来,它要退化了!”
众人闻此言后连忙朝那朱雀魂兽望去,这仔细一打量下才发现魂兽两眼发直,不知何时起它已经停止了先前那般疯狂挣扎的动作,转而静静地匍匐于地面任凭金身喇嘛攻击自己。而在它身体上的各处破口中开始不停往外冒着森森黑烟,这些诡异的黑烟绕着朱雀魂兽飘而不散,由浅变深、越聚越多,并且在飘至魂兽上方后渐渐集中起来,有点像是某片乱坟荒冢上空终年不散的阴云。
名为格桑的金身喇嘛又是一拳破开了一个大洞,一阵‘撕拉’声响,破口处的黑晶石鳞片纷纷飞溅而起向下掉落,紧接着自这一伤口的洞内也飘出了一阵黑烟。格桑此时刚好听到桑铎的呼唤,在击出这一拳后便准备撤退。
然而,那阵黑烟却仿佛提前知晓了他的意图,刚一飘出后便缠绕上了格桑出拳的右臂,黑气瞬间便遮盖住了手臂上的金光色彩。
格桑心中一紧,便又感到手臂上顿时产生了一股极寒之意,丝丝入扣的体感不停向大脑传递着仿佛这只手正浸沐于千年寒潭之中的感觉。
不好!他心头大惊,急忙猛甩手臂想要挥散黑烟,然而却丝毫无用。
更多的黑烟又聚集过来,想要将他包围。
格桑当机立断,猛然下蹲然后向后一弹一纵,摆脱了更多的黑烟纠缠;于空中驻留期间连掐佛印,最后身子一晃直接高速坠地,激起了好大一蓬泥水。
站起身来,格桑又回复了最初的番僧模样,再不是之前双首四臂的金刚萨多形象,只余下连喘粗气、踉跄而立的可怜收场。他的右臂上虽已不见了黑烟,却也是止不住的不停微微颤抖着。
这时,一边半跪半蹲着的木坤喇嘛突然引颈一伸,‘噗’地一声,一大口鲜血自他口中喷出。然后他人一歪,只在左手勉力撑地的情况下才将将没有摔倒。
桑铎喇嘛向他走近一步,费力的弯下腰,也伸出左手扶了他一把。
木坤抬起头,脸露歉疚神色地对桑铎说道:“该拉,和断臂的联系中断了。没找到。”
桑铎冲他点了点头,回道:“我知道了,天意如此,我们还是太勉强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转向不远处的格桑,对他喊道:“任务失败了,但我们都要活下去!”
……
黑烟越积越盛!慢慢地聚于朱雀魂兽的头顶上空形成了一大片不停回旋的乌云,乌云遮蔽了午间的日光;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随之突然刮起了阵阵大风,乌云密布山雨欲来!
桑铎喇嘛与木坤互相搀扶着,顶着大风背过身。他的五官表情愁苦而又凝重,脸上的横肉也被大风吹刮的不停东倒西歪,写满了落魄二字。但是他在困境中并没有轻易放弃掉希望,生的希望。多年来的艰苦磨砺让他内心的坚强程度更是远超一般修行者。哪怕是此时,桑铎仍在逆着这股邪风,坚强地睁开眼睛,虽然视线模糊,但从他的角度望过去,他的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远处昌南城一隅的缩影。
这样看过去昌南城还真是很小啊,他心里突然这么想着,就这此时,桑铎脸上的数块横肉忽而一僵,暮然间他好像有些明白了之前自己为何会有做错事的感觉,在他脑海中同时开始浮现出那些村民们望向自己时的一张张面带担忧、关切的脸。然后他又联想到凡人世界与修行世界的关系,这两者对于人类的发展意义究竟谁大谁小、孰重孰轻?之于上天看来又有何区别?根本没有区别,因为这就是同一个世界!原来一切的问题都是由于从不同视角看去而造成的疑问!他心中突然间醍醐灌顶,便晓明了一切。
“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苍生不负佛!”桑铎大彻大悟,索性便放下了心中的一切包袱、责任、是非观,也等同抛却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最大心障。佛宗,明王,如来,并不是最重要的!他突然开始感受不到自己右臂的断骨之痛,于是慢慢举起右手,双手合十;仿佛又同样感受不到了大风对他的影响,他矗立风中,身心通明,口中颂扬佛法,心中佛光普照。他改变了主意,不仅要自己独活,也一定要拯救更多的苍生!随后,桑铎喇嘛再次睁开眼,冲着远处的陈闫等人大声问道,
“大离国的诸位道友,你们愿不愿意相助我一次,除去这孽障!保护好后方的四座村庄以及昌南城呢?”
数分钟后。
陈管事带领着君晟等几人起身慢慢走近桑铎喇嘛身旁,他们一路上侧着身体举手遮住头、顶着大风,丝毫不舍得浪费掉身上好不容易才恢复的一些灵力。
“桑铎,你要想和我们合作,必须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说魂兽要退化了是什么意思?”
陈闫就站在喇嘛身旁,但因为风太大,仍得大声提问。
“这件事要从很久以前的那场人类和妖族的大战说起了……”
“说重点……”
“好,你们大离人著有四纲五经,其中最著名的离经中有一篇泊罗记,记录的是什么事?”
“当然是记录赤沙战役中,泊罗网网住了朱雀神兽,然后姬禹大圣带领人族诸圣一起灭神的故事啊!”
“那好,那你以为此兽身上含有朱雀的一丝魂魄,再见到泊罗网,它何以会如此发狂?”
陈闫心中猛地打了一个激灵,然后在思考了一会后再复问道:“那你说的它要退化了是什么意思?”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注①。这只朱雀异兽,它目前其实是只鲲兽。三十六年前,我的师兄以牺牲掉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施秘术唤醒了遗留在赤沙中的一缕朱雀魂魄,然后他以自己修得的金刚萨多之亡躯融合了这缕魂魄,才变成了后来那只半幻半真的魁兽。在这三十多年里,我从世间各地搜寻到了一百六十四万三千零七十八块黑晶石,全部镶嵌到了魁兽的身体上,我又为它颂读了十万遍极乐枉生经与普度莲花经,终于让它进化成了鲲兽。”
说到这里,桑铎话语稍微一顿,但在他身心通达的此时,却是依旧决定毫无保留的将真相继续说了下去,
“数月前我追随鲲兽来到了这毓疏湖中。原本我已和它达成了协议,我为它找来了十六名童男女,准备献祭开法为它渡成鹏兽,使其回归天域。而它也会在事成之后将那份朱雀残卷交予我。没想到却终因一张泊罗网的出现而将让它退化成魁兽了。”
“什么?什么是朱雀残卷?”
“你不知道?”这次轮到桑铎大感意外了。
……
覃山顶上同样密布愁云,但可能是离中心点较远的关系,风却比山下要小上很多。大致是在魂兽身上第一缕黑烟升起的同时,山道中央出现了一些奇怪的身影,这些身影因为移动速度太过迅速而变得有些模糊,而在他们一跃一纵间便是数丈距离,其中最快的数人只在几个起落后便登上了山顶,出现在了苏谋们的面前。
来者共有五人,其中四人身上金黄的道衫,道髻高耸,赫然也是圣宗中人,另外一人则是一副行者打扮,他头戴一副月牙型精钢箍,胸前荡着一串小型兽头骨串成的珠链,身上套着件连体的兽皮袄,他身高足有八尺,浑身肌肉,一看便是名强大的体修。
苏谋的八名手下当然如临大敌,不用吩咐便冲上去将他们一围而起,只留着一道口让他们五人面对着观湖小亭,面对着苏谋与中年僧人。
“原来是圣宗齐郁达齐管事,不知您来找苏某人所为何事?”
这四名圣宗道人的站位也是有主有次,中间一人比后方三人站前半步,与一旁那名体修齐肩最前。这名道人看上去年约四十,脸廓方正,偏又生了副歪嘴榻鼻,同样是圣宗管事职位却在容貌上比陈闫不知差了多少个档次。
“哼哼,苏经办,你我之间说话就不用再这般虚与委蛇了吧?这两月来我们明争暗斗了不下十几次。老实说,之前始终都拿你毫无办法,这一点让我心中颇为受伤。而你的计谋和表现也让我十分钦佩。”
齐郁达边说边解下了腰畔的道剑,拿在手中把玩。而这个动作自然也是让苏谋的八名手下一阵紧张。
齐管事见状笑了笑,继续说道:“如果我们不是处在对立面,不是都为了争夺这张朱雀残卷,或许我们会成为好友。但是现在,我们却只能成为对手!”
苏谋也跟着笑了笑,回说:“齐管事客气了,其实苏谋对阁下的谋略也是相当佩服呢,你让毫不知情的陈闫和这些门派世家弟子替你顶在最前充当前卒,你好坐收渔翁之利,单论这份心机便不是普通人所能拥有的了。”
“哼!”齐管事闻言嘴角微微抽了一下,回说道:“苏谋,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请问。”
“我不管你是用什么办法才把陈闫这个白痴诱骗到了岸边和魂兽对抗,但你后来既已破忌使用了泊罗网,只要你们继续躲藏在网下,凭借它内部可以隔绝气息的阵法,我不敢说一定还能找得到你。可你为何中途要撤掉它还故意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呢?”
“当然是为了让它暴怒、让它狂化,让它和下面这些人拼个你死我活。同样,也是为了引你上山啊。”苏谋回答道。
“就凭你和你的这些人嘛?哈哈哈哈。”齐管事仿佛是听说了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不禁咧嘴开怀大笑起来,这也使得他那张嘴看起来更加歪。
然后他突然打了个响指,便又有八道身影窜上山来,两个跳跃后便分别站在了八名镜花宗人的身后。同时,山道口的台阶上响起了‘唆、唆、唆’的整齐脚步声,不多时竟有五十多名玄甲军士列队围上山顶,将观湖小亭周边团团围住。
‘啪、啪’,观湖小亭顶上的瓦片又发出了两声清响,苏谋微微抬头,感受到自己头顶上也同时多出了两名至少是通灵境的修行者。
“你会为你刚才说得那句话付出代价的。”齐郁达敛住笑容,转而恶狠狠地盯着苏谋,一字一字的说出了这句话。
注①:该段文字在第二十章兄妹(四)开头有整段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