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太凄然一笑:“佛说:‘大道无门,千差有路,透得此关,乾坤独步。’你虽然跟佛门有缘,可惜却没这慧根——”师太其实也是俗人,她的俗家身份,应该是水月的祖奶奶了。师太还记得,当年水月母亲把女儿托付给她,最后恳求她的那些话:“她跟你出家,能青灯古佛修行一世也好,或靠你指点,走一条自食其力的路也罢,总之,我把女儿交给你了,一切造化,全靠姑奶成全了!”
这是二十年前轰动万县城的一桩“公案”。据说,驻军司令八面威风,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后院儿会起火——他最喜爱的九姨太居然跟他手下的一位副官跑了。司令全城戒严大肆搜捕,很快就抓到了这对“情种”。司令气急败坏地要就地处决二人。临上刑场,却念及九姨太当初的好处,朝天开了三枪,网开一面,任他二人各自逃生。哪知这对大难不死的情人,既无谋生手段,也没有可去之处。那副官倒是急中生智,突然想到了早年出家的一位姑奶,就在城郊的慈云庵当住持。二人惶惶然来投奔老姑奶,老姑奶素以慈悲为怀,自然会接纳逃难的人,但考虑到尼庵不便收留年轻夫妇,就在离寺庙不算太远的半边街,找一套单家独院儿把他俩安置下来。
不到一年,女人即将临产,想是得意忘形中走漏了风声。消息很快传到司令耳朵里,说九姨太怀身大肚的就要生了,生出来的孩子,尚不知道是司令的,还是副官的。司令哑子吃黄连,觉得很丢面子。心想,你们既然要躲,就该躲得远远的,却偏偏戳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是安心要臊本司令的皮?这一次,司令再没有手软,他虽然没有亲自出马,却对行刑人下了绝杀令。当九姨太刚刚生下水月,行刑人就进了屋,九姨太自知必死,只来得及亲了亲女儿,便将襁褓中的水月托付给老师太。与此同时,院里响起枪声,水月的父亲首先殒命。接着枪响,九姨太也为爱情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行刑人最终放过了婴儿和老尼,并非一时大发慈悲,而是怕误杀了司令的骨肉,他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师太亲眼目睹了水月父母的惨死,心里十分悲戚。后来每念及水月母亲临终的嘱托,抚养水月也就格外尽心。待水月稍稍大一点,她便将她父母的事,隐隐约约地告诉了她,原想启发她的智慧,所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无所挂碍,亦无恐惧。后来水月能独立生活了,即令其单家独户在半边街度日。却怎么也没有料到,她在码头上会遇到一位颇有些手段的方士,学了一些念咒扶乩禳解的巫术。师太无奈,一切只好顺其自然。眼见姑娘已长大成人,本不便过问她的终身大事,谁知道又冒出她跟青山二哥的一桩意外。事发后,姑娘一气之下跑到慈云庵,哭哭啼啼地几欲寻死,仍是师太一番点拨开导,好歹才稳住了姑娘的心。
水月最初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婚姻会跟青山二哥扯上什么关系。后经老师太排解,算是懂得了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道理。留心半边街对这个人的评价,“山二哥”的口碑居然很好;再观察他的举止行径,亦并非轻薄浪荡寡情无义的人,于是在心里竟然接受了他。可山二哥对水月的心事,好像浑然不觉,不仅没有对自己负责的表示,也没有较以前更为亲近的举动。在水月眼里,这个山二哥好不近情理,对女人竟没有一点儿怜香惜玉的温存!
师太知道水月此来找她想说什么,却一时羞于启齿,于是主动问水月:“艾青山对你还好吗?”
水月说:“好什么呢,他,他有事才来见我……”
师太笑一笑说:“事属偶然,你接受不了,他也感到尴尬。男人能有廉耻之心,这是好事,说明他还不是那种拈花惹草的下流种子。”
水月说:“全是他冒冒失失闯下的祸,难道他不该负责吗?倒是要,要我向他开口了……”
师太望一眼水月,见她泪光闪闪,脸儿窘得通红,便叹了口气说:“算了,这事儿索性趁早挑明了,你让我……”
水月急道:“不,你老人家不要插手,我们不能先开这个口,难道,难道说……他……也没啥了不起的,我无非一辈子不嫁人就是了……”说着竟然急哭起来。
师太明白水月的心思,知她一是要强,二是涉及到女儿家脸面,有些话老人不便多说,只拿姻缘注定、好事多磨一类话劝她。然后岔开话题,问她:
“听说,你在街坊、码头上,还有点儿名气了,大家叫你‘小神子’呢,是吗?”
水月拭泪说:“那是我帮了他们的忙,他们见有点儿‘神’,混叫的。”
师太说:“这不好。小神子毕竟不是什么正神,叫一个女孩子,没有心劲儿,也显得有几分心劲儿了。”
水月发狠说:“让他们不叫就是了,待我使些手段……”
老师太忙打住说:“阿弥陀佛!常言说‘堵江河易,堵人口难’。凡事善恶有别,善人行善事,恶人做恶事,皆存乎于心。有时,仅仅一念之差,好事也就会做成坏事了。”
“……”水月沉默不语。
师太继续训示说:“我可好久没跟你讲经说佛了。佛教最基本的常识,是讲‘三皈、众戒、菩提心’。什么叫‘菩提’呢?‘菩提’是梵语,也就是‘觉悟’的意思。你不是出家人,我不跟你讲出家人的‘觉悟’,所谓‘闻而未闻无烦恼,见而不见少是非’,这对你没有意义。不过,对你来说,也得有个‘觉悟’。以后的生灭变化,顺逆因果,完全要靠你去‘觉悟’。或者说,你想怎么生活,想走一条什么样的路,那是要靠你自己选择,靠你自己去揣摩的——本来,我不该教你如是变通,是想到你父母的嘱托,才这样启发你……”
水月盯着师太慈祥的面孔,感到一种少有的亲近。她突然想起师父说过“岁逢己丑,卦象异动”的话,想问问师太什么,默了默,到底没有开口。
老师太知道水月悟性极高,有些道理只能点到为止,见她无话,即叮了一句:“我今天说的这些,你都记住了吗?”
水月低下头说:“祖奶奶说得是,水月记下了。”
7.来客
这天傍晚,何宝子的妈和何宝子是在水月家门口见到水月的。
“水月姑娘,我们向你道谢来了!多亏你救了我家宝子啊!”何宝子的妈左手挎篮子,右手牵宝子,满脸写着讨好的意思。
何宝子虽是五尺多高的汉子了,脸上表情却瓜痴痴的(傻乎乎的),他直勾勾地盯着水月,像是发现了可口的食品,两眼射出了绿光。水月不想搭理他们,一转身就进了屋。
何宝子的妈猜出了水月的意思,忙安顿好儿子:“幺儿乖,你就在门口等妈,我去跟水月姑娘说几句话。”
宝子妈进了水月的客厅,一边说话,一边把篮子里的东西往水月的桌子上捡:“水月姑娘,我都吓死了,我看到宝子口里来血,脸色都变了,还以为遭到大难了,已经没有救了,哪里知道姑娘法力高强,真的是神仙呢……”她把她带来的礼物一样一样捡出来,一包红糖,一包杂糖,三十个鸡蛋,十五斤阴米,在方桌上摆了一大坝。
水月待要阻止她:“你把你这些东西都提回去……”
宝子妈忙说:“那啷个行呢!我家宝子还要来跟你磕头的,只怪他脑子不好使,怕他不懂规矩……”
何宝子的妈名叫何桔子,是何熊何保长的老婆,原该叫她保长娘子才对。这保长娘子领着何宝子来见水月,除了道谢,当然还另有目的。
何桔子亲眼见识了水月的手段,佩服得不得了。她回去跟何保长说:“我家宝子也算是拿银子堆出来的了,可不管怎么治,也没有把他的病整治利索。说不准我儿子就投了水月的缘,倘若水月再使个法,也就把他的病治好了。”何保长说:“你还当真了,真以为她是神仙呢!”何桔子说:“我就拿她当神仙!有道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是亲眼看到水月使法的,念一道咒语一跺脚就显了灵,这世上谁还有她那本事呢?”何保长见何桔子还在张罗礼物,只好听之任之,并不阻止何桔子去找人给宝子治病,只是不抱什么指望,无非是“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意思。回头想起宝子差点被鱼刺卡死了,心头不免隐隐着疼。他没有料到,舅爷一时粗心大意会给宝子惹出麻烦,嘴里倒着实把熊运松责怪几句。
因为有事求人,何桔子便使出浑身解数,竭力巴结水月。她首先夸水月生得漂亮,就跟仙女儿似的,模样身段满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然后说哪个男人若娶了水月,那是他祖坟冒烟儿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又说水月法力无边,从小受过高人指点,生在半边街还真有点儿受了委屈。还说水月心地善良乐于助人,一出手即能救人于水火,简直就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活观音。
水月听得身上起鸡皮疙瘩,伸手倒了杯茶给她,打断说:“你搞错了,观音菩萨在庙子里呢——找我有什么事吧,可别误了你的工夫呀。”
何桔子一时说得兴起,没注意到水月有些不高兴了,忙打住话头,吞吞吐吐地说:“我,我还想请水月姑娘,帮我宝子治治病。他小时候一场高烧,把脑子烧坏了,我们也为他请过不少医生……”
水月说:“我能治病不就去当医生了吗?况且,连医生都治不好他,你们就别来难为我了。”
何桔子忙说:“水月姑娘会使法呢,求你……”
水月说:“噢,我的道法有限得很。再说了,法度有缘人呢——”说着站了起来,是要送客的意思。
何桔子无异碰了个钉子,脸一红,只得站了起来,临出门还不死心,问:“姑娘能不能为我指一条路呢?”
水月说:“问路吗?有啊。叫宝子每天去庙里烧一炷高香,要是把菩萨感化了,他的病也就好了。”
何桔子低头出来,见何宝子果然还在大门外等她,就拉了儿子走路。她手里篮子空空的,心也是空空的。走拢何家店铺,见街檐边卖烧饼的正在捅火,一叠葱花饼刚刚出炉。何桔子买了个烧饼塞给宝子,见旁边有个叫花子正望着她,就多买了一个饼子,往地上一扔。那叫花子并不计较,从地上捡起烧饼来拍一拍,也像何宝子那样,抓起饼子就是一口。
何桔子进了自家的铺子,屋里光线暗,一时没有见到人。再往里走,才看到熊运松躲在角落里不知正在捣鼓什么东西。何桔子见到熊运松气不打一处出,说你躲在旮旯里想吓死我呀——其实是她进来把熊老头儿吓一大跳,熊运松立即藏了手里的东西,蜷在角落里连大气也不敢出。
何桔子爱听别人喊她保长娘子。过去保长娘子只见识过别人求她,哪里见过她赶着觍着去求别人呢?这时候,她一肚子的气终于爆发出来,她左手叉腰,右手指着熊老头儿,劈头盖脸地把他骂个狗血淋头。她骂熊运松你要少作点儿孽,你倒是要死的人了,可我家宝子要活长命百岁!宝子毕竟人小,啥子都不晓得;未必然你老颠懂(糊涂)了,还不知道鱼里有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想把宝子卡死了,心头才安逸!你在丰都城混不下去了,死了怕没有人给你收尸,逃到万县来,我们好心收留了你,你还这样讨嫌啊……
何桔子破口大骂,扯旗放炮地就像要找熊运松拼命。无奈熊运松并不还嘴,全不跟妇人一般见识,直气得何桔子恨不能过去踢他几脚。还怨自己的妈,咋会有这么个幺兄弟呢!骂完人,却再没有办法,她倒像是吃了败仗似的,一扭头出来,见何宝子刚刚把手里的饼子啃完。何桔子对儿子说,乖乖,你先回去,妈心里不舒服,还有点儿事呢。何宝子也真的很听话,就一摇一晃地回去了。
何桔子突然想起要去看看秀秀,她找秀秀也没有什么事,只希望见一面能随便聊上几句。就顺着半边街一路下来,走拢秀秀家,见大门是关起的,回头见山二哥倒是在家里,却跟他没有话说。何桔子不觉很有些失望,心里悻悻然,就像大家都在和她怄气,或者都欠着她几吊钱似的。
何桔子刚走,山里客就进了山二哥的屋。山里客扭头看着何桔子走远,问山二哥:“这个女人是来找你的?她还在往屋里看呢。”
山二哥热情地把客人让进屋,说:“噢,好久没看到你了,这一向还好吗!”又探头望了一眼远去的何桔子说,“不,她不是找我的。”
客人问:“你认识她?”
“认识。是何保长何熊的婆娘。”
“是保长的老婆?那她盯你家干什么?”
“想是过路的吧。平时倒很少见她过身。”
“她也是半边街的?”
“她家住在歪楼门,但半边街有他们的铺面。那铺面却是闲起的,门口有个卖烧饼的炉子……”山二哥不知道客人为啥问这不相干的女人。
客人把四周打量一番,坐下来说:“这一两年,形势变化快,战局急转直下,你们半边街,没受到什么惊吓吧?”
山二哥笑道:“还好,野码头不当道,没有正码头那边热闹。”
客人点点头说:“好,你这里地势好,也还背静。”他站起身来,去了后面吊脚楼。从吊脚楼往下望,但见港湾暮色四合,除了隐隐的涛声,江面笼罩着梦幻般一片静谧。
“都说我这儿地势好,空气流通,也还看得远……”山二哥跟着客人来到吊脚楼,他猜山里客是有什么话要说。
客人回过头来说:“兄弟,我想在你这儿住两天,你看行吗?”
山二哥笑起来:“大哥,别说是住两天,就住半年、一年都可以,反正我也爱热闹。就你一个,我俩抵足而眠;你再来两个,我多搭个铺;来他七个八个的,我还有两扇门板呢!”
山里客笑了,说:“好吧,尽量不给你添麻烦。我们先说断,我有事,我干我的;你有事,你忙你的。你看如何?”
山二哥说:“行。只是大哥不必见外,你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吩咐便了。”
客人跟山二哥拉拉手,说我得先出去一趟。山二哥说,那你要回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