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二哥见客人走了,突然想起明生的事,虽已见过王掌默了,但还得私下跟他拿些言语,就跟隔壁秀秀的婆婆打了个招呼。秀秀的婆婆在那边说:“你们快点回来呀,大家好一起吃晚饭。”
山二哥在王掌默那儿耽搁一阵,彼此推心置腹说了好些话。山二哥说:“明生修船原是我出的主意,实属非常时期,大家心里没有底。哥们儿索性集中起来,人多,先抱成团,以防突然生变的意思。”王掌墨也说:“我也看到了这一着。这样最好,是要提防有人狗急跳墙,临走除了大捞一把,就怕搞毛(逼急)了,他还要拉些人给他垫背。”
从王掌默那儿出来,山二哥还特地记着进烧腊铺买了一包卤牛肉。转一圈儿回来,天已经黑了,远远看到自己家里亮起了灯,就猜客人已回到家里。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毛铁匠在喊:“山二哥,家里有客呢。你好意思让客人坐冷板凳吗!”
山二哥进了屋,见毛铁匠和秀秀的婆婆正陪客人说话呢。就笑道:“有你们相陪,不也一样吗——你们也认识,我跟大哥已是莫逆之交了,他不会介意的。”
秀秀听到山二哥回来了,忙过来抹桌子搬板凳,然后张罗着把菜端出来,不一会儿竟摆了满满一桌。三家四口人,加上一位客人,五个人坐了一席,待山二哥为客人满上了酒,“晚宴”也就开始了。山二哥说:“贵客自远方来,这有些简慢了。”客人说:“说哪里话呢。我知道你们过得并不容易,倒叫你们破费了。”山二哥说:“我一人有客,三家做东,大哥不会笑话我吧?”客人说:“这样好,这样最好!”他把毛铁匠和秀秀他们又看了一遍,赞赏说,“我咋看,你们都像一家人似的!”
餐桌上有山二哥从外面带回来的卤牛肉,有毛铁匠专门去馆子端回来的红烧肉,还有秀秀炒的素菜,尤其是秀秀做的咸菜,什么泡海椒、酸豇豆、罗卜干儿,味美爽口,吃得客人直夸主人家能干。山二哥小声说:“大哥,你下次来,我就请你进馆子了。”毛铁匠也兴奋地说:“等不到几天,我们就翻身了,就可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了!”山二哥杵他一句说:“你当可以吃大户呢,或者都去抢银行算了!”毛铁匠撇撇嘴,不好意思地笑了,倒也是,平时好歹能有一碗饭吃就不错,哪里见到过油星星儿呢……山里客也笑起来,说:“不过,我们也真的快熬出头了。我想你们也知道,从去年下半年到今年年初,经过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解放军直打得中央军丢盔卸甲,蒋介石还想讲和呢,接着被迫下野,临时喊李宗仁来顶,他能顶得住吗?”山二哥接过来说:“听说宜昌以下的港口城市都已经解放了。解放军二野、四野分头从湘鄂入川,都快打进巫山峡了。”山里客点点头说:“兄弟,哥子只能告诉你,比预想的要快,他们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秀秀跟婆婆坐一条板凳,她偷偷看一眼婆婆,婆婆也在偷眼看她,二人眼里、心里全亮亮的。她们只管埋头吃饭,听三个男人说话,心里咚咚咚地跳,却一直没有插嘴。
吃了晚饭,秀秀的婆婆和秀秀一起,经佑着收拾了桌上的碗碟,然后跟客人打了招呼,说你们歇着吧,就回隔壁去了。毛铁匠陪着摆了几句白,怕山二哥跟客人有什么事要说,也告辞走了。
山二哥正想和客人移灯里间,秀秀提一桶热水进来,请客人洗漱。山二哥迎上去接过水桶,小声对秀秀说:“谢谢你,这儿不用你经佑(招呼)了,你回去吧。”秀秀对客人微微一笑,即侧身出门去了。
8.老弯
洗了脸,又洗了脚,山二哥同客人进了里间。
客人偏起头望一眼,见山二哥的大门没有上门板,就在想,也好,晚上进出倒方便一些,索性让门大敞着。
二人摆了几句闲白,客人问:“你们这里,还有保长或者水警前来巡夜吗?”山二哥说:“过去何保长倒是来这里巡过夜。从去年下半年起,公署宣布要对万县进行无限期户口清查,还说要对未办联保连坐结切者进行管制。想是端公手里的令牌只能吓鬼吧,保长带起人来晃过一回,见没有哪个搭理他,也索性再不来管这事儿了。”客人问:“是因为半边街太偏僻了,他们才没有来?”山二哥说:“平时来得都少,如今他们自顾不暇,谁还有心思来管半边街的事呢。”客人说:“现在说政局乱,人心惶惶,不是老百姓人心惶惶,是反动派人心惶惶。兄弟且留意着,国民党的军政大员,这几天的日子不好过得很,他们里面啥人都有,有想投诚的,有想逃跑的,有准备潜伏的,还有负隅顽抗的。总之,他们全乱套了。”然后似无意中问起山二哥,“你们半边街,最近听没听到过一种很特别的声音呢?”山二哥问是什么声音。客人说就是“嘀嘀嘀”或者“嘟嘟嘟”的声音。山二哥不明白,客人解释说,就是无线电发报的声音。山二哥摇一摇头,说:“你说的是电台么?这东西我倒是听说过,却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到过发报机的响动。”客人想一想说:“你们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可以藏人的洞子呢?”山二哥仍摇了摇头,但猛然想起何保长店铺后面那个洞子。就说:“倒是有个地窖,原是用来窖藏红苕洋芋的,抗日战争为了躲飞机,有人又挖了一下,既可以藏东西,也可以躲人。”客人噢了一声,顺便又问了地窖的位置。山二哥说:“要不,明天我带你去看看吧。”客人说:“不必了,夜里我得出去会两个人,顺便还有点儿事要做呢,你就别管我的了。”二人聊了一阵,就听客人说:“今天跑了不少的路,有些困了,我们睡觉吧。”
客人真的累了,灭了灯以后,一倒头就呼呼呼地睡着了。两人各睡一头,脚一伸,就能挨到对方的枕头。山二哥的脚伸过去,触到一件硬硬的东西,是客人随身携带的那个包袱。用脚趾头稍稍一探,就发觉包袱里有支短枪。山二哥心里一惊,想坐起来,又怕惊动了客人。山二哥知道,如今玩炮火的,也就国共两党的人了,但山二哥立即断定他绝不是军统或者中统,那么,这位大哥就真的是共产党了!山二哥有过预感,不过现在得到了证实。他想,尽管我们有过几次交往,他却从没有把他的根根底底告诉我,但他信得过我,拿我当朋友,当知己,足见这个人是很实在的。回忆结识的经过,那次翻船,我救了他,然后他送给我一只吞口儿,一来二去的,就成了莫逆之交。又想,这么多年,共产党可真不容易。国民党到处抓人杀人,宁可错杀三千,不肯放过一个,要把他们赶尽杀绝,都撵进深山沟了,这种日子可真难熬啊!不过,听说如今天安门已经升起国旗了,共产党大获全胜,马上就要一统天下了。但大西南还没有解放,这几天万县仍然是挺危险的。那么,他进城又有什么事呢?要是他们有事,我一定得帮帮他们。不是说共产党如今得势了,我要帮他们;是国民党实在太坏,也太不得人心了……山二哥一时浮想联翩,久久难以入睡。
大约过了一两个时辰,山二哥刚有点睡意,却猛然一惊,见客人轻脚轻手地已经下了床。山二哥想起来点灯,客人凑近了小声说,你别起来了,免得惊动了其他人。然后带了他的“包袱”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