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九龙水
“山二哥,山二哥,你快去请水月。何宝子被鱼刺卡住了,看样子恼火得很!”这天一早,周老默风风火火一头闯进山二哥家。
“怎么回事?”山二哥和秀秀的婆婆都在问。
“说起何宝子,你们又不是不晓得,那娃吃东西饿牢(慌急)得很。这回整惨了,喉咙卡出了血,连脸色都变了!他那舅爷也吓慌了,生怕担了干系;众人手忙脚乱的也在帮忙,却没有谁能够救他。”
山二哥说:“那你顺路一趟子,直接把水月请去不就得了!”
周老默说:“二哥莫涮坛子(开玩笑)了,这条街的人,有哪个不晓得,也只有你才请得动她……”
山二哥本不想到水月那儿去,但他不能不去。这好比端在手里的一碗药,喝起是苦的,但为了治病救人,却不能不喝。打这个比方可能有失公平。你道水月是谁?水月是半边街上的头号美人儿!众人都说水月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好多人想见她一面,或者想跨进她那小院儿一步都难,让山二哥去请她,何至于就辱没了他呢?
山二哥跟水月之间,有一桩只有他俩才知道的秘密。别人有事求水月,水月说:“叫山二哥来找我,你们谁也求不动我!”别人只猜山二哥跟水月投缘,并且知道山二哥好帮忙,有名气,就去求山二哥,山二哥是千手观音,凡事有求必应。山二哥就去求水月,心里却发毛(心虚),还嫌水月有点过分:水月,你是在差遣我,还是在拿捏我呢?
水月的房子在半边街最上头。她的房子跟“山公馆”和半边街上的其他板壁房子不同,是一座单家独户的小院儿。进院子有个小天井,种着几株月季、石榴、美人蕉之类。天井靠里是几间平房,松木花窗,精巧雅致。西边一间大概是厨房,中间是客厅,东边则是水月的卧室。这座小院儿,是水月的父母留给女儿唯一的纪念。岁月悠悠,庭院幽幽,父母对女儿寄托的不仅是希望和美好,也给女儿留下一片抹不去的阴影。
“水月!”山二哥进了水月的院子,叫了两声水月。水月在屋子里应道:“是山二哥吗?你进来——怎么了?没叫你,敢进来;叫了你,倒不敢进来了?”
山二哥只好进了水月的卧室,水月坐在梳妆台前,正对着镜子理妆。山二哥说:“水月,何熊那哈宝儿(傻)儿子,吃东西被卡住了,听说恼火得很,你快去救救他吧!”
水月上穿蓝底白花大襟便衣,下着蓝灰色秋裤。大概是刚洗了头,头上包一张花毛巾,打开毛巾,头发泄下来,像一帘黑亮的瀑布。水月肤色好,白净,细腻,全身泛发着青春的光泽。她腰身苗条,胸脯儿挺挺的……山二哥一看到水月的身子,就不太自然,目光移开,从镜子里却瞥见了水月的眼睛,顿时有些慌神。
“他们说,你会化九龙水呢,都信……”山二哥说。
“都是长江边儿长大的,咋会,遭鱼刺卡倒呢……”山二哥还说。
水月在用毛巾擦头发,然后梳头,没有理他,也没喊他坐。这益发让山二哥手脚没有搁处,感到非常尴尬。
山二哥心想,水月难道想等头发干了才肯动身?可那边火烧眉毛,正等她去救驾呢!于是又说:“那哈宝儿虽然是个愚人,但一条街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水月把梳子“啪”地一拍,从嘴里取出一枚夹针(发夹),往头上一别,再用小手绢把脑后的头发一把绾住。想一想,复抹下手绢,将头摇一摇,披散了一头长发,然后站起来就往外面走。
“呃……”山二哥忙跟出来,走几步,又回头帮水月把门带上。从上街到下街本没有多远,不少人看到水月雄赳赳地在前面走,山二哥掉在她后面像个跟班儿(随从),都会心地朝他笑一笑。
还没跨进“默然酒家”,就听到酒店里闹麻了。一个声音在哭:“我的儿呢,你不要动嘛,你一动血就流出来了,这,这咋得了啊……”另一个声音在喊:“我看不行了,何宝子脸色都变了,一口一口地捯不过气来,要是小神子不来,赶快抬了去医院,晚了可就……”一个人说:“吵啥子嘛!我说了化九龙水行,就肯定行,那年有个崽儿(小孩儿)吃得——”回头一眼看到水月和山二哥已经进了屋,顿时都噤了声。
众人说好了好了,这下救星来了。“默然酒家”聚了一大堆人,见请的山二哥和水月都来了,连忙闪出一条人巷子。
山二哥问:“这又是啷个回事嘛?”
酒店的老板娘子点水雀儿抢着说:“就为了吃鱼,见他才吃几砣嘛,就说卡住了……”
山二哥说:“我老远就听到了你的声音,你比哪个的嗓门儿都亮!他到底吃的是啥子鱼嘛?”
何保长的舅爷熊运松一脸沮丧地说:“这一两天我身上痛,就想喝杯寡酒。宝子进来了,说他要吃鱼,我就要了一盘鱼,还说是连巴浪(鲶鱼),他吃得毛(不小心),才吃两三砣,就,就卡住了……”
点水雀儿比别人性急:“我们让他吃小白菜,大箸大箸地吞,想把刺顺下去,不行;又让他喝醋,醋灌下去大半瓶了,还是不行;他自己伸手进去抠,嘴里血都整出来了,这哪里是办法嘛!”
何宝子的妈只哭兮兮地:“天哪,这啷个得了嘛……”
山二哥也纳闷:连巴浪是川江特有的鱼,几乎没有刺,有刺就是大刺了……
水月谁也没理,她只盯住何宝子看。何宝子傻傻的,说不出话来,两手在颈子上不停地抓挠,一副泪眼婆娑痛苦不堪的样子。看来,他喉咙里那根要命的刺,不仅已影响到他的吞咽,似乎还影响到了呼吸。何宝子的面孔已憋成酱色,嘴里哈拉子流一大片,又是血又是口水地直在那儿喘气。
水月不动声色地吩咐:“打盆净水来。”
点水雀儿即叫周老默:“快,端盆干净水来端盆干净水来!”
水月又说:“再取三根筷子来。”
点水雀儿旋即起身,亲自取来三支一般长的竹筷子。
酒店老板周老默用铜盆端来满满一大盆清水。水月把铜盆移到何宝子面前,她先在盆里净了手,然后把三根筷子放进盆里,三根筷子即在盆里荡一荡的,也没见什么稀奇。酒店里的人多,大家久仰小神子的名气,都想看看她的手段,究竟如何使法禳解,一个二个耸了肩膀,都在往桌子跟前拱,水月回头把众人看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了疙瘩。
山二哥忙挥挥手,叫众人闪开些,再闪开些。众人亮出一大圈子,不敢说话,也不敢再走动了,全场鸦雀无声。
水月垂下眼帘,当胸竖起左掌,是出家人礼佛的手式。右手平端,拇指掐住中指,嘴里呢呢喃喃念一通咒语,也不知是在请哪路神仙或者菩萨。少顷,右手成兰花指,伸进水盆搅动。三根筷子滴溜溜在盆子里打起转来。水月的手抬起来,往盆里弹了一下,又弹一下,再弹一下,只见三根筷子在水里滴溜溜地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眼见两根筷子交叉成十字形,另一根筷子摇摇晃晃竟要竖起来似的。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水月的脚一跺猛喝一声:“急!”三根筷子仍然在转,两根交叉成十字,另一根则蹦了起来,端端地竖在铜盆正中不动了。
众人喝一声彩。水月二话没说,只望了何宝子一眼,即扭头便走。何宝子仰起脑壳,先是泪汪汪地望着水月,看她的嘴,再看着她的手,然后就盯着铜盆看那几根筷子打架,就像是看水月耍把戏似的。三根筷子活像三条鱼,你在追我我在撵你直是转圈儿,其中一根筷子好像是打不赢了,猛然在盆子里蹦了起来,何宝子一惊,“国儿”地吞了一泡口水,突然两手一拍说:“好,好!”
何宝子的妈惊喜地盯着何宝子,摸着自己的喉咙,偏起头问:“幺儿,不痛了?你不要紧了吗?”
何宝子的喉结上下滑动一下,挠挠头皮,笑一笑说:“嘿嘿,不痛不痛。”
熊运松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念一声佛说:“阿弥陀佛!我们宝子,命里该有救星……”
众人也说好了好了,何宝子得救了,何宝子得救了!
何宝子的妈回头来谢水月,却见水月长发飘飘地,已出门走远。她那轻盈的身姿,竟像是一朵飘逝的彩云。
在场的人无不称奇,都说今天大开眼界,知道如何化九龙水了。这小神子厉害,会使法,如果今后有事,我们都去找她!
一位说,你知道怎样化九龙水了?你能干,化道九龙水出来试试?
一位说,哼,“小神子”?小神子有你喊的吗?你娃小心点,水月是得罪不起的,你若惹恼了她,她不整得你家鸡飞狗跳……
另一位说,我们当然请不动她了,自然得劳山二哥的大驾。我们半边街不是有个山二哥么,山二哥你说是不是啊?再说了,水月也是最肯帮忙的嘛。
山二哥也在旁边看神(呆)了,他其实也听到别人说过,喉咙若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可以化九龙水,却不知道化九龙水竟有这般神奇。山二哥看得非常仔细,他一直还在琢磨水月化九龙水时的眼法、手法、身法,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在问他,随即一愣,忙回过神来应酬:“噢,好了好了,只要何宝子没事就好。其实,街坊邻居的,她出来帮帮忙也是应该的。你们不知道,水月并不是爱小气的人,只不过姑娘家,平素不爱与人交往罢了——噢,你们也别喊她什么‘小神子’了,她若听见了,肯定是不会怎么高兴的……”
6.小神子
说“小神子”,外地人很可能不懂,就像刚听到说“吞口儿”,并不知所指何物一样。
小神子,非仙非神。在三峡人嘴里,小神子是年轻的姑娘或者是乖巧的媳妇。她手眼通天,乐于助人,似乎无处不在,且无事不能。但小神子的气量很小,你只能说她的好话,说她漂亮,说她能干,最好像神一样把她供起来;千万不要在背后讲她的坏话,若无意中得罪了她,她随便使个手段,管叫你鸡飞狗跳阖家不得安宁。
听说有家主妇十分厉害,嘴里不干不净地从不饶人,有一天烧火煮饭,锅里半天没有动静,她提起刷把在灶头上一拍说,是小神子在作怪么,你要使坏,我把你从神坎儿上提起来烧了!就这么一句话,灶里的火再燃不起来,换了谁来也不行,一烧满屋子浓烟,最后只有把灶拆了,在小神子牌位前烧了三炷高香,磕头作揖地才算完事。
还有个男人,那天右眼皮老跳,他怪小神子,龟儿小神子,是你做过恶事么,一早起来搞得我心神不宁的。他自说自话,原属无心,才在屋里转个身,砰地一声,头在门框上撞个包,拿起篾刀正准备划篾条,当啷一声,篾刀掉下去又砍伤了脚。他吓住了,忙跑到庙里去烧香,一问,说是得罪了小神子。回来恭恭敬敬地给小神子磕了三个头,再做事,才见利索了些。
还有一个人十分无聊,上厕所屙不出屎来,他嘴里念念有词的,小神子,小神子,大哥屙不出来,你快来帮帮忙呃。话刚说完,平地刮起了风,厕所顶上的棚棚儿扎扎扎地响,就像马上要跨下来似的。这人吓坏了,提起裤子就往屋里跑,刚进门,屋顶上瓦片直往下飞,还以为是闹地震,搞得一家人都跑出来,再也不敢进屋。难道是起了暴风?不是,左邻右舍全都好好儿的。于是请人扶乩,说是得罪了小神子。只好请端公(神棍)前来作法,那端公又是念咒又是画符,认认真真地做了几天调解工作,待小神子消了气,一家人这才相安无事。
我一直在想,三峡人口口相传的“小神子”,倒很像是蒲松龄老先生在《聊斋》里讲的狐仙了。狐狸千年得道,都修炼成绝色的女子。她们聪明,能干,美丽,既乐于助人,也爱使坏捣鬼。若一心向善,她可以造福一方;谁要是惹恼了她,待狐仙发起脾气来,也是无人惹得起的。至于半边街上的人,为什么叫水月“小神子”,他们是从何时开始叫水月“小神子”的,就没有人知道,也无从详查了。
水月从“默然酒家”回到屋里,坐下来重新收拾头发。她把头发梳理一遍,编了一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辫子盘起来,别了几根夹针,头上便高高耸起青螺般一个髻。她随手又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心里烦躁起来,就像心神不定的出家人,坐在蒲团上再也无法入定。她从皮箱里取出一件披肩,披肩蓝缎子起暗花,四边有一圈樱络,这是她妈妈留给她的东西。水月把披肩披在身上,心里才觉得暖和一些,然后就一路碎步地出了门。
水月抄了近路,穿过腊梅湾,走观音岩,前面有一片竹木掩映的寺庙。庙宇规模不大,过去是一家私人小庙,叫慈云庵。慈云庵俗称观音庙,庙内住着一位八十高龄的师太,此外还有两三名小尼。除了初九、十九、二十九,有香客为观音上香,平时游人甚少,倒也十分清静。
水月静悄悄地进了庵堂,见师太独自一人正在打坐。师太两眼微闭,在蒲团上盘膝而坐,一动不动就像是睡着了似的。水月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下来,也学师太打坐,却无论如何不能像老尼一样入定。她在心里叹一口气,知道自己孽根太深,根本无法进入物我两忘的境地。
半晌,师太淡淡地问了一句:“来了。”
水月说:“来了。”
“什么事呢,心烦意乱的?”
水月垂下眼帘,只说:“今天我做了件好事。”
师太没问她做了什么好事,也知道她并非为这事而来,但仍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做一件好事不难啊,难的是做一辈子好事。你知道,好事做得越多,才越能洗清宿世冤孽。”
水月出生之时,就是她父母蒙难之日。师太从血包子里把她接过来,从此也就成了抚养她、指导她的唯一亲人。
师太耐心地说:“禅语讲得好:‘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身自正,心必定。凡事无贪无妄,常怀慈悲心肠,即可修成正果……”
水月犹豫说:“那,我还是跟你出家吧?”